流浪街头的破产者,陷入贫困循环
无论在哪种文化语境之下,拥有一处住所都是人的基本需求与尊严。在贫困的众多症结中,流浪街头无疑是最痛苦、最绝望的结局。
2023年冬天,为了举办APEC峰会,美国旧金山对市貌景观进行了大规模地翻新,露宿街头的无家可归者也遭到了大规模的“腾退”。有些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当连同帐篷一起被扔上了卡车,因为不久之后,身着正装的各国政要就要踏足这片土地,讨论亚太局势和国际关系,而流浪者显然是属于这个世界里最不堪的一面。
贫穷和富贵总会同时上演。15年前的那场金融危机,导致了上百万套法拍房流向市场。不少靠贷款迈入中产门槛的购房者,一夜退回了自己原来的阶层,等待他们的不止有房东的驱逐,还有来自邻里那傲慢、冷漠的目光。
即使是在号称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度里,还有许多贫民在为温饱、为有一处容身之所而挣扎求生。他们被清退,被误解,贫困的命运像血缘一样在父母与孩子之间循环。
一
无家可归者
阿琳喜欢自己在密尔沃基旧城区的家。虽然这座公寓有点破旧,但至少还可以为她和两个孩子抵御着门外的风雪。
雪是公平的。铁锈、灰尘、废墟......这座城市的一切衰老与破败的痕迹都被积雪暂时掩埋。密尔沃基在北美五大湖旁,有铁路,有港口,是那种典型的美国工业城市。在上世纪80年代老板们把工厂搬到亚洲之前,这里的好工作遍地都是。现在密尔沃基转型了。至少政客们是这样说的。巨大的工厂变成了沃尔玛。人们的工资一直在下降,失业率一度攀升到两位数。
旧城区里的贫民已经习惯了早晨的急促敲门声。倘若没有及时来开门,两个荷枪实弹的治安官就会破门而入。他们会先出示法官批准的驱逐令,向房子的租户声明他们不能继续生活在这里。然后一众搬家公司的工人就会涌进屋子,把住客的个人物品搬出房子,卸掉大门上的旧锁,再换上一把新的。
类似的驱逐,在美国每年要上演约250万次。
警察上门驱逐租客/ FRONTLINE PBS
没过多久,阿琳一家也要像这样流落街头了。她的房东向法院申请了驱逐令,两人在法庭上对峙。法官问阿琳,她是不是拖欠了房租。“是。”阿琳回答。从这一刻起,她被扫地出门的命运就不可能更改了。
阿琳没有工作,她患有慢性抑郁症,还需要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她靠着社会福利补助过活,但那628美元的补助中,88%都要花在房租上。
1997年以来,美国各地的福利补助一直停滞不前,平均租金却在一直上涨。只要一场流行病、一次工作缺勤的罚款、或者一次汽车抛锚维修都可能让像阿琳这样的租客欠下房租。
前一阵子阿琳的姐姐死了,阿琳拿出当月补助金的一半给了太平间,另一半交给了房东。房东同情阿琳,愿意等她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把欠租还清。但阿琳在处理后事的那一段时间里忘记了与社工的定期会面,导致第二个月收到的补助大幅缩水。
房东不愿意等下去,随即下达了驱逐令。阿琳还想再挣扎一下,试图和房东达成庭外和解。她只希望自己不要再留下一条驱逐记录。
只要被驱逐一次,租户的个人生活就很有可能开始崩塌。驱逐记录和拖欠租金的记录会被登记在档案,供其他房东查阅。因此他们总是不得不搬到居住环境更加恶劣的社区中。这些社区聚集着被驱逐出门的落魄住客,是毒品、暴力和性犯罪的温床。
孩子们也不得不转学。阿琳的小儿子让她很不放心。她担心他会变得和他那个不靠谱的生父一样有学习障碍和暴力倾向。那些长期搬迁,频繁转学的孩子总是容易出“问题”,这是大多数教师的建议。
阿琳的一生中有四个不靠谱的男人。第一个是她的生父。他让阿琳的妈妈未成年就怀上了孩子,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童年靠妈妈的救助金度过,并且毫不意外地从高中辍学,成了一名保姆。随后是另外三个男人:做保姆时的雇主、电影院里认识的服务员和一个汽车维修工。阿琳和这三个男人都有过孩子,但只和维修工步入过婚姻。这段婚姻没走多远。
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
阿琳上一次驱逐发生在去年的冬天,她的全部家当统统被搬运工堆在了路旁:几张床垫、一台老式电视机、一本《不要惧怕管教》、一张搭着蕾丝桌布的玻璃餐桌,还有她的假花盆栽、冰箱里切好的肉、浴帘和小儿子的哮喘雾化机。
她带着两个孩子住进了一家游民收容所。那里有120个床位,几乎完全没有个人空间,偷窃、打架倒是常有的事。但大家都管那里叫“旅馆”,因为这样父母们就可以骗孩子们,“我们今晚要去住旅馆”,听上去比流落街头要好很多。
遭到驱逐后,住客只能把个人物品临时晾在门外/ FRONTLINE PBS
阿琳其实本可以有一段不漂泊的生活。那时她19岁,租到过一间政府补助租金的公寓,月租只要137美元。她很庆幸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不用再服从母亲的管教。但她显然还没那么成熟。朋友邀请阿琳合租,她便搬了出来,就此告别了有租房补助的好日子。
美国主要有两个住房补助项目:section8住房补贴(housing voucher)以及公共廉租房(public housing)。只要申请上其中一个,租户就只需要付自己月收入的30%作为租金,剩下的由政府兜底。这意味着租户不用总是为被驱逐而提心吊胆,可以过上不富裕但是稳定的生活。
报名这些补助项目并不困难,但名额有限,政府发放的补助只能满足四分之一的补助申请者,申请者往往需要等待数年的时间才能获得补助。
曾经有一次,阿琳走进了密尔沃基房屋管理局的大厅,去问申请租房补贴的排队名单。办事窗口后面的小姐告诉她,早在四年之前,密尔沃基就已经有3500个家庭在排队等待住房补贴。阿琳只好死了心。
二
穷人不得入住
好的社区意味着一切——更好的工作机会、更安全的居住环境、更优质的教育资源。
在治安和教育更好的社区上学,孩子们完成学业、考上大学、找到一份薪水丰厚的工作的可能性大大增加,相应的,未成年怀孕、染上毒品和犯罪的可能性也就越少。年轻人不再需要重蹈他们父母的覆辙。毫不夸张地说,住所的邮政编码就是这家人的命运。
在得知section8住房补贴终于轮到自己时,哈里斯和她的7个孩子还无家可归。他们挤在一辆小面包车里生活,晚上睡在庇护所里。
哈里斯和她的孩子们生活在面包车里/ FRONTLINE PBS
哈里斯已经为此等待了数年。她把住房补贴当做改变命运的门票,想要在那些优质社区里租到房子——换一份好工作,然后再把孩子们送进好的学校里。
住房补助必须在申请通过的90天内使用,否则会失效。哈里斯为此奔波了好一段时间。数十天过去了,她已经打电话给上百个公寓大楼,但依然没有房东愿意接纳这位手持住房补贴的黑人单亲母亲。
房东们并不怎么欢迎住房补贴的持有者。因为一旦这些租客住进来,就会把公共住房管理局的检察院“招惹”来。检查员每隔一到两年就会登门,“挑剔”地检查房屋建设是否符合各项标准。大部分房东都疲于应对这样的审查,索性将所有住房补贴持有者都拒之门外。
有地产商在达拉斯最好的社区里主持着一处公寓的开发。计划中,公寓的一部分房间都会在租房市场里自由租赁,另一部分的房间将专门留给低收入人群和住房补贴的持有者。
施工中的公寓 / FRONTLINE PBS
这本是一项不错的公益性项目,能帮助不少像哈里斯这样在私人租房市场中不被欢迎的租客。但社区的居民对这个房产项目的建设提出了激烈的抗议。市政府甚至为此举办了一场公众听证会,数百位当地居民都出席了。他们愤怒不已,试图证明这个项目的建设违法。
反对该地产项目的居民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有的居民担心增加的入住者会导致交通拥堵;有的居民担心社区里的学校会人满为患,而有的居民只是单纯地不想有太多的低收入家庭出现在自己的社区里。
“大多数持有section8住房补贴的人一般都是单亲妈妈或者一些挣扎在温饱线的人们,而不是.....和我同一阶层的人们。”
出席听证会的居民大多都想起了两年前发生在这个社区的一起暴力事件。那是一个平静的午后,一群黑人青少年在朋友的院子里举办泳池派对,他们在略显聒噪的派对音响中狂欢着。一名当地居民对着这些黑人大吼“滚回你们的补贴房里!”
事情最后失控了。说不清是谁先动的手。人们只记得呼啸的警笛打破了这个社区的宁静,警察们手持警棍追赶着在冲突中失控的人们,那些还穿着泳衣泳裤的黑人青年被警察摁倒在地。他们痛苦地呻吟着。
这个社区不可能再平静下来了。
那座被当地人视为“眼中钉”的补贴公寓还是竣工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低收入者就能轻易地融入这个社区。在中产者生活的高贵社区里,这些手持补贴的贫民还要应对更多挑战,不限于那一束束傲慢、偏见的目光。
黑人单身母亲贾尔斯和哈里斯一样,等待了6年,终于等来了住房补贴。她马上就在城市的北边找了一份工作——那里是优质社区的聚集地。尽管还没有找到房子,但她每天还是驾驶着汽车,从城市的南端“跋涉”到北端,在新旧两种生活之间折返着。
收到补贴后,贾尔斯原以为生活会更稳定,她希望能通过搬家接触更好的工作机会 / FRONTLINE PBS
美好的愿景本来就在眼前,但没有房东愿意把房子租给这位持有住房补贴的单亲黑人妈妈。
三个月过去了,她不得不退回了补贴资格,辞掉工作,带着孩子搬到了前夫的家里。她哭诉着寻找房子遭受的种种歧视和冷眼。
“他们认为我们懒惰、一文不值、为温饱而挣扎。尽管我们赚不了那么多钱,但我们同样爱我们的孩子,同样在努力工作,甚至比他们更加努力。”
三
房东的金母鸡
人们一度以为,这会是个家家有房住的黄金年代。
自1997年到2006年,美国的房价上涨了124%,但同时,美国人的住房自有率也攀升至69.2%,这是过去30年来的历史最高点。
银行也慷慨得令人难以置信,他们几乎给所有的人发放房贷。很多中低收入群体也被邀请到银行的业务大厅里,业务员毕恭毕敬地为他们办理房贷。他们因此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就好像美国梦的实现。
银行家们管这叫“次级贷款”,旨在为信用评级较差、无法从正常渠道借贷的人提供贷款。过于乐观的房产市场让他们都认为,这是一门好生意。
但2008年,金融危机来了,这些背上房贷的人们在一夜之间破产、失业,被迫搬出了自己的房子,带着失信记录流向租房市场。
被清退的租客将床垫搬出自己的租房 / FRONTLINE PBS
谢伦娜曾是一名中学教师,如今是一名职业房东,有着36处地产。她的房产生意开始于次贷危机,当时数以万计的美国公民在经济危机中破产,大量低价法拍房流入市场。谢伦娜趁机在密尔沃基旧城区的贫民窟里大量置产。
从投资的角度看,贫民窟里的房子破旧不堪,所在的社区犯罪率居高不下,既不适合谢伦娜这样的中产阶级的日常居住,也没有任何的增值空间。但是谢伦娜不这么看:“贫民窟是个好地方。那儿是我的金母鸡。”
和中产社区相比,贫民窟的房价要便宜近三分之二,但是月租金只相差不到200美元,需要负担的房贷和房产税也更少。谢伦娜每个月靠房租就能收入大概2万美元,还完她自己8千5的房贷,还能净赚一万多。
贫民窟里的房子不愁租不出去。许多背负着驱逐记录的低收入者无法在环境更好的社区里找到房子,为了不流落街头,只能求助像谢伦娜这样不严格把控被驱逐记录的房东,最终租住在环境恶劣的贫民窟里。
这些住客也是最容易被房东拿捏的弱者,他们不敢对破旧的房屋环境有过多的抱怨,很多家具只要没有完全损坏,他们都勉强用下去。对房东而言,这样又能为他们省下一大笔维修费用。
驱逐这件事是一回生二回熟。谢琳娜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申请驱逐时犹豫了好几天,紧张地查阅各种法律条文。现在她熟练多了,一旦有租客有无以为继的迹象,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向法院提出驱逐申请。有租户企图找她麻烦,她也能用礼貌而强硬的语气回应。她还在车里放了一把枪。
被驱逐的住客正在打包个人物品/ FRONTLINE PBS
但对另一些房东而言,拖欠房租的住户会彻底断送他们的现金流。
新冠疫情期间,美国疾控中心颁布了驱逐禁令。在禁令施行期间,房东不能以任何理由驱逐房客。
许多挣扎在贫困线的低收入人群因此受益,一些置产不多的小房东却因此变得无家可归。
罗卡斯特是一个退伍军人,她的租客已经欠下了一年的租金,数额是2.3万美元。她和她的女儿在疫情期间遭受了巨大的困难,几乎花光了积蓄。虽然她本人拥有着3处正在出租的房产,但却依然无家可归。
罗卡斯特说她只是想住回自己的房子,但是禁令的存在让她无法将这些拖欠自己租金的住客驱逐。
卡拉是租她房子的住客之一,有一个女儿和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儿子。在面对电视台的采访镜头时,她抵住房子大门前的柱子,双手紧握着放在胸前。她的语速很快,但又很坚定。她说她不会离开。
卡拉向电视台记者展示了自己申请房租减免的单据。单据显示,她的申请已被批准。政府将会代卡拉偿还一部分的租金,这笔钱将直接打到房东罗卡斯特的账户上。可事实是,罗卡斯特并没有收到来自政府的租金补贴。
疫情结束之后,这样的困境依旧没有得到解决。随着各州驱逐禁令的解除,新的驱逐危机爆发了。各地驱逐率急速上升,大量负债累累的住客被房东驱逐。
这些被扫地出门的租客大多面临着无家可归的困境,但房东们还是会不依不饶地和他们在法庭上对峙,请求法官把拖欠的房租和执行驱逐的费用记录在案。“放长线钓大鱼”,房东们打算赌一下。
法官在法庭上审理驱逐申请/ FRONTLINE PBS
他们总是幻想着有这么几个租客。他们被自己扫地出门,随后又在某个时刻幡然醒悟。他们会去找一份不错的工作,会逐渐有一些积蓄,会申请贷款上学,甚至可能会靠多年的努力成功翻身,买下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就像美国梦描述的那样。
到时候,房东们就能要求这些“翻身”的租客连本带息偿还债务。金钱判决累计的年利率高达百分之12%,比证券还挣钱。
但谢琳娜还没有钓到过这条“大鱼”。对于她的大部分租户而言,被扫地出门后,他们的归宿是更破旧的房子、庇护所,或者是街头。多欠一笔债只会让他们更加麻木地接受绝望的生活。存上一点小钱并不能改善什么。
贫困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轨道,一旦踏上就会失控地滑坠下去。没有人能说清如今的失落究竟是怎样落到自己身上的,还有那个黄金时代,是否真的来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