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矗立着一座14层楼高的现代化建筑,这是埃塞俄比亚国内最顶尖的私立医院——爱菲医院,它不仅承担着埃塞俄比亚政府高官的日常保健任务,也是非盟和联合国非洲经济委员会的定点医疗机构。
埃塞俄比亚卫生部长曾表示,如果没有爱菲医院,埃塞俄比亚会在新冠疫情期间损失上百位重要人物。
这家医院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中资医院,它的创始人是一名来自中国杭州的医生,名叫王剑华。
当地人称王剑华为“Doctor Wang”。新冠疫情期间,他们常说,“只要找到Doctor Wang,命就有保障。”
在一片几乎没有现代医学痕迹的土地上开一所医院,究竟是什么驱动王剑华开启这段艰苦之途?
归根到底,王剑华想救人。他很难接受埃塞尔比亚近10万的中国人面对疾病无所依靠。
答案同时还有另一层:他渴望着重拾职业热情。30岁出头的他一度害怕失去从医的欲望,是这种恐惧驱使他在埃塞尔比亚勇往直前。
可以说,这不仅是一个成功的出海办医案例,更是一名医生寻回自我的故事。
以下是王剑华的口述:
真的整个头皮发麻
我和非洲的缘分要追溯到2006年。那年我31岁,人生已经一眼能看到底了。
当时我是杭州市桐庐县第二人民医院泌尿外科的一名主治医生。1998年,我就开始在医院主刀外科三级手术。做了8年,多少算是个科室骨干,但真要比发展空间,还远远不如省级医院刚毕业的小年轻。
这是国内的医疗现状决定的。在基层医院,你会做很多常规手术,对成长很有利。再到后面,复杂病人往往都流向上级医院,业务水平只能原地踏步。
人越不开心,就越想换个环境。那一年,中非合作论坛第一次举办领导人峰会。会上,中国宣布了援助非洲的三年行动计划。杭州团市委接到任务,要组织招聘15名青年医生志愿者去非洲,时间是一年。
当时我爱人刚刚怀孕4个多月。但她知道我不开心,很支持我。我就报名参加了杭州援非医疗队,现在想来真是自私。
因为有基层医院10年的手术经验,面试过程很顺利。到了埃塞俄比亚后,我被分配到了南方州的阿尔巴门奇医院。这里距离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500多公里,坐车要13个小时,是世界上最原始的部落“穆尔西人”的所在地。
由于常年战乱,埃塞俄比亚的经济体量甚至还不如一个东莞。这里的医疗资源有多稀缺呢?
在我来之前,这个200万人口的地区,没有一名外科医生。唯一敢做外科手术的是一个全科医生,最简单的阑尾炎手术,他能在病人肚子上划出30公分的口子。
我记得第一次走进手术室的画面。那是一间30多平米的房子,空气中的血腥味引来苍蝇乱舞。只有一张破旧的病床,没有任何心电监护设备,氧气瓶连着一只红色皮球,需要人工挤压供氧。
一个被河马撕咬过的男孩,腹腔和腿部肌肉大面积撕裂,脏器流在体外。我们在国内就没见过这种伤口,真的整个头皮发麻。
像这样的手术一年我做了600多台,死了12个。在国内肯定这个死亡率是高了,但在那边,我觉得是尽全力了。
600多台手术里有一半是急性肠梗阻。这和埃塞俄比亚当地的饮食习惯有关,他们的主食叫英吉拉,是一种由苔麸发酵制成的大饼,酸性程度比较高,很容易在肠道里结块。以前,肠梗阻严重的患者就是在家等死。我去了以后,他们才知道送医也许还有救。
肠梗阻的手术其实并不难。大部分病人是死在等待手术的过程中。有一天晚上,急诊来了一个肠梗阻病人,我和护士说,准备手术吧。护士直接跟我说,晚上不能做了。我说为什么不能做,她说手术器械都用完了,还没来得及消毒。我说那赶紧去消毒啊,她说供应室的人已经下班了,要等到明天早上。结果那个病人半夜里就没了。
我还做了很多剖腹产的手术,很多孕妇挺着大肚子照样干重活。一般先在家里生,等到真是难产,才会送来医院,那边死于窒息的胎儿特别多。
在21世纪的今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依旧和现代医学毫无交集,更别提享受其带来的长寿红利。
图1:右一是到非洲当志愿者的王剑华
出于自尊,重返非洲
对我来说,体会特别不一样的点在于:非洲的医疗技术很落后,但他们的医生地位却很高。
我记得有一场手术,患者是个小女孩。手术结束后,我出来和家属说,问题不大,再住两天院就可以回家了。她的父母一听,当场跪下来,头趴到我的鞋子上,舔我的鞋面,舔得我心里直发毛。我后来才知道,这相当于给部落长老的最高礼仪。
我在阿尔巴门奇待了1个多月,当地人就都知道了,Doctor Wang,中国医生,能动手术,救了很多人的命。
他们对我好到什么地步呢?埃塞俄比亚当地有种蓝色的迷你巴士,俗称蓝驴,这玩意儿平时都是挤满了人,不亚于上海早高峰时的地铁。但只要我站在路边挥手叫车,不管是哪一辆,副驾驶里的人就会马上跳下来,一般是3个人,主动挤到后面去,把这个宽敞的专座留给我,还不收钱。
作为一名医生,这种尊重真的很重要。回国后,我就经常跟我老婆说,这个地方不差我们一个,那边缺我们就差很多。
同时呢,当我对埃塞俄比亚的医疗体系有了全面认知,也嗅到了一点商机。
埃塞俄比亚是一个全民免费医疗的国家。但缺乏市场激励,也导致公立医院没有动力去提高上限。影像诊断是其中最弱的一环。整个埃塞俄比亚都没有磁共振设备。
比如有个人被牛撞了,脑出血了,神经外科的医生会凭经验,用摇钻在脑壳上开几个洞,然后弄个管子进去捅一捅,如果有血,意味着找到出血点,病人有救。否则病人就被拉回家里,向上帝祷告了。
正好我的爱人是放射科医生,对影像诊断非常熟悉,也认识一些设备厂商。当时我就想在埃塞俄比亚开一家私立的影像诊断中心。我想的是,我们可以搞来一台磁共振,填补高端医疗市场的空白。
真正下定决心的我回国半年后,有一天,我在科室值班,突然冲进来一个大爷,指着我鼻子骂了20分钟,大意就是“你们这帮医生,混蛋,吸人血的”。其实这事就是个乌龙,大爷是我们科室的病人,但不是我主管的。
那是我行医12年第一次被患者辱骂。以前我没有接过一例投诉。一个原因是,我跟着我的老师有一个夜查房的习惯,每天吃好晚饭,都会去病房转转,跟病人的关系都不错的。
所以我当天气呼呼地跟我老婆说,咱不干了,咱去那边搞个磁共振。
2008年8月,我卖了房,借遍了亲戚朋友,把一台价值500万的国产磁共振运到了埃塞俄比亚的港口。11月份,我们的影像诊断中心就开业了,整个诊断中心就一台磁共振,我爱人负责操机、写报告,我和另一个合伙人负责开拓市场,拉客源。慢慢的,我们从最开始一天3个病人,做到一天20多个,一次检查收费1500元人民币。
现在想来我们胆子真大,在埃塞尔比亚什么关系都没有。一切都是重建的。
刚开始当地最有名的医生,人家看不上我们,都是欧美留学回来的,看不上中国机器。有一次,我们就联系当地最好的神经内科医生,晚上11点多,我就在门口蹲他,他看我有诚意,就带着我去酒吧喝了顿酒,我就给他看片子,介绍产品。终于把他说动了,愿意试一试。后来他每天给我送10—15个病人。
类似几个医生一打通,我们一下子就把生意做上去了。我觉得核心还是质量、服务和性价比,每周,我们还要和医生做回访,后来我们都成了非常好的朋友。
这么干了几年,我们已经配齐了磁共振、CT、B超,每天检查量在100人左右,成了当地规模最大的私立影像诊断中心。
图2:埃塞尔比亚卫生部部长看望爱菲医院组织的义诊贫穷群众
救不了人,这种心情太糟糕
建医院的种子,是凌峰老师给埋下的。
2012年,我们组织了一次世界神经外科联合会的年会,从世界各地来了8个专家,其中一个就是中国脑血管病血管内治疗的创始人、北京宣武医院神经外科首席专家凌峰老师。
我在国内还没机会见过这种大咖。凌峰老师去看了一眼我的诊断中心,看完以后她对我说,“剑华,你这样不对,光做诊断还不行,你要开一家医院,这样才能真正地治病救人。”
我被她这句话打动了,但当时无论是资金、技术、认知,还是在当地的影响力,都还不足以支撑它萌芽。
做事情都是要机缘的。我记得很清楚,2017年9月11日,凌峰老师带着6个中国的志愿者医生来埃塞俄比亚考察。当天晚上,一名在埃塞俄比亚的中国工人突发脑出血,被紧急送到韩国的私立医院抢救。韩国医院的院长半夜给我打电话,说救不过来,能不能让中国专家看看。片子传过来以后,凌峰老师一眼就看出是动脉瘤出血,必须立刻手术,让我连夜落实。
我们当时什么设备和耗材都没有,只能到处找熟人去借,也顾不上型号尺寸,总算是凑齐了一套。东西配齐了,又冒出一个新问题,凌峰老师团队是来考察的,没有在非洲的行医执照。我又赶紧打电话给埃塞俄比亚的卫生部长请示,他也很仗义,说救命要紧,你们只管做,出了事情他负责。
就这样,当天夜里,凌峰老师团队就把手术给做了。5个多小时,台上全是中国医生。第二天早上,患者醒过来的时候,当地华人朋友圈里那个感动,到处都是“凡我华人,虽远必救”的感慨,还有人开玩笑说,这哥们上辈子是拯救了银河系吧。
之后凌峰老师又找到我。她说,剑华,你说要不要搞医院,赶紧搞。我说好好好。
这事对我的冲击太大了。当时埃塞俄比亚全境有10万中国人,我能查出他们的病,但是救不了人,这种感觉实在太糟了。
如果要办,就办当地最好的医院,这是我的第一原则。
2018年7月,爱菲医院破土动工,向下挖了17米的地基。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不是睡在工地上,就是回国考察设备。有一次我回国待了7天,跑了11个城市,从最北的沈阳,一路南下到深圳。
这几年,国内医疗设备的进步给了我很大的信心。我对爱菲医院的定位是国内三乙水平,该有的东西都要有,包括1.5T磁共振、128排CT、百级层流手术室等等,这些设备最后都是从国内采购,包括医院的承建方也是中国公司,这是一家比中国医院更“中国”的国际医院。
2019年11月5日,爱菲医院正式开业。在埃塞俄比亚建造一家14层的现代化医院,我只用了16个月,投资总额超过2个亿。
图3:2019年,爱菲医院开业,非盟副主席前来参加开业庆典
对于一家医院来说,大楼和硬件都是次要的,关键是有没有优秀的医生和规范的流程。当地的医生经常把那些难度太高、做不了的手术给我们做。
这个时候,凌峰老师又出现了。医院开业的前半个月,她带着11位中国志愿者医生来医院走流程,并特意指示我收治几个最疑难的病例。我知道,她是想把我扶上马,送一程。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12岁的男孩,脑子里长了肿瘤,当地医生操作不当,给治成了脑出血,已经拉回家等死了。凌峰老师给他做了8个小时的手术。第二天,他从ICU里醒过来,笑着伸出手和我击拳,那个笑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表情。
图4:男孩现在已经长得很高
开业后的半个月里,我们医院总共做了7例高难度手术,每一例都是被其它医院宣判过“死刑”,每个都做8—10个小时,全部成功。我们爱菲医院就一炮打响了。
到2020年2月份的时候,我们的月收入已经达到了1500万,按照这个速度,估计一年时间就能实现盈亏平衡。我们使馆的大使跟我说,真没想到,你们16个月就搞起来,我原来认为没有5年搞不起来的。
在外面要赢得别人尊重,只有靠干出实实在在的事情。
中国人的医院,永远是中国人优先
后来新冠疫情来了。2020年3月,爱菲医院正式被埃塞俄比亚卫生部指定为新冠收治定点医院。早期,整个埃塞俄比亚一共只有三家新冠定点医院,还有两家是公立的。
为了完成新冠患者的收治任务,我们腾空了所有的100张病床,整个医院一下子从人声鼎沸变得静谧无声,像被拉了闸一样。
新冠疫情的影响持续了两年。在这两年里,我们承担了联合国、非盟和埃塞俄比亚,以及周边国家所有高级领导人的救治任务,最夸张的时候,埃塞俄比亚有9个高级别官员同时住院,全国十大富豪里,有6个在我们那儿接受过治疗。
相比之下,我们的条件确实是最好的。举个例子,整个埃塞俄比亚总共只有10台呼吸机,我们医院占了8台,剩下的2台,有1台还是坏的。
疫情威胁真正到来时,他们有人就说,只要找到Doctor Wang,命就有保障。
不管怎么样,爱菲医院的100张床位里,有60张是为中国人保留的,这些床位不用预定,不用预定费用。其它40张才是联合国、非盟、埃塞俄比亚卫生部等自行分配。
这是我的底线:中国人的医院,永远是中国人优先。
去年3月,疫情结束,爱菲医院开始正常接诊其它患者。过去这一年,我们的经营情况不算太好,亏了800多万人民币。第一,埃塞俄比亚打内战,有支付能力的外国人都走了;第二,我们还在继续添置设备,比如脑电图仪、血液透析机等等;第三,从新冠医院变成正常医院,肯定有过渡期。
我最近花了很多时间来思考未来的战略和方向。我希望自己不仅仅是办一家医院,而是中国优质医疗技术进入非洲的跳板。
这个月5号,世界知名静脉曲张治疗机构,张强医生集团的第一个海外静脉病中心,落户在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作为战略合作方,爱菲医院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代办完了中心开业所需的审批手续,并将在后期提供手术场地、医护人员、市场推广等核心资源。
近日,我还在和几个不同专科的医生集团谈合作,希望能够复制这样的模式。我希望在中国和非洲大陆之间搭建一个平台,让大家合作共赢。
图5:2020年5月,王剑华应邀到索马里州首府的综合医院指导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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