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里,贾母讲过一个全书里难得真好笑的笑话:
话说,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儿。惟有第十房媳妇儿聪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其他九个媳妇儿委屈,就到阎王庙去烧香求出路,不想没等到阎王,等来了孙行者。孙行者听了这九位诉冤,叹道:幸亏遇见我!不然你们问阎王,他也不知道原故。你们十个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撒了一泡尿在地下,你那个小婶儿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便撒泡你们吃就是了。
这个笑话讲完,地球人都知道贾母在打趣王熙凤,在场妯娌们也应景地笑嘲凤姐:咱们这里头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
每读此处,深深感叹贾母的聪明通透。她明着是嘲笑王熙凤吃了猴儿尿,实际上,也是向其他的儿孙媳妇们表态:我心里头知道你们的委屈,孝顺也不一定非在嘴上。
同时,这种表态,也是对王熙凤的保护。贾母一直都知道,自己偏疼了王熙凤这些年,不知道给这个孩子招了多少仇恨。
一个正经接班人的待遇
但是,贾母的“偏疼”仅仅因为王熙凤会说话吗?怎么可能?
靠吃了猴儿尿拍马屁上位的人,不能说绝对没有。但是,仅靠会说话就能让老太太这样的人委以重任推心置腹,那是小看了这个持家几十年,把儿子儿媳几辈人治得服服帖帖的老封君。
对于明智的领导来说,喜不喜欢和能不能用,并不难分清楚。当然,最好的相遇,就是这个人又能用,自己又喜欢。
对于贾母来说,王熙凤最重要的品质还是“能用”。甚至可以说,王熙凤的上位,是贾母有心推动的结果,否则很难完全解释长房媳妇长期替二房管家的奇怪安排。
不妨想想,在王熙凤上位之前,贾府的内务管家人是谁?王夫人。
王夫人的性格和治家风格,可以说和贾母完全摆不到一张桌子上。一则经历了失去贾珠和元春的伤痛,二则她本身是个“天真烂漫”谁说啥都敢相信的人,御下无方,不善理财,日久天长,贾府家用的紧张,豪奴的气焰,规矩的废驰,甚至各级蛀虫的啃咬,恐怕早就看在了贾母的眼里。恰在这个时候,王熙凤出现了。
关于王熙凤是在婚前就入了老太太的眼,还是婚后才被挑出来管事,原书留白,也不必妄猜。但王熙凤的身份,可以让她代替王夫人而不招忌惮,对贾母来说,简直完美。
红迷们往往津津乐道于探春改革,但其实王熙凤上位,才是贾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改革。探春所谓改革,不过是在大观园里小打小闹,省下几百两银子,让一些原来被压在底层的员工获得一点油水,换一点小小的忠诚(并不能)。但王熙凤的改革,一定是在贾母意图的指导下做过大动作,所以在协理宁国府时人未到威名先到——“那可是个有名的烈货”。
某种意义上,王熙凤的上位,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有老太太要重整内务的天时,有贾琏长房长子身份的地利,还有王家血缘关系的人和,缺一不可。才华能力,反正不是最重要的。
她就是不方便直接管事的老太太选出来的工具人,代言人,接班人。
一个全网痛骂的坏人
尽管如此,觉得王熙凤只是因为会讨好老太太才上位的人,为数绝对不少。
最典型的评论,就是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的背调供词:
……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皆因他一时看得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又恨不的把银子钱省下来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讨好儿。或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不好的事,或他自己错了,他就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去,他还在傍边拨火儿。如今连他正经婆婆都嫌他……
这段话能全信吗?连尤二姐都知道不能。尤二姐都知道唾一句:你背着他这么说他,将来背着我还不知怎么说我呢。
这段话可以验证的最有效信息,并不是王熙凤有多恶毒,而是她招了多少恨。
在之前探春理家的时候,凤姐就对平儿叹息过:
“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背地里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有大小事儿,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也抱怨克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
这两段供词一对照,基本算接近真实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利益是有层级属性的。你觉得自己改革是为了大船行得很稳更长久,他觉得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严重损害。
要什么程度的改变,才能夸张到“一家子没有不恨她的”?她抢夺了多少人的地位,防害了多少人的财路?这里的留白,也值得细品。
王熙凤这个人,私心捞钱,心狠手辣,但在管理家务上,称得上一个铁腕公正,谁的账也不肯买。心腹周瑞家的儿子犯了错,马上决定开除;王夫人屋里的丫鬟涉嫌偷盗,第一反应是统统拉去罚跪逼供;老婆子得罪了尤氏,也不问什么背景身份说处理就处理;至于加班抓赌之严,更落了个“巡海夜叉”名声……
她的生前心已碎,悲剧内核是积重难返。
一段靠时间养出来的感情
有句说俗了的诗句,叫做当时只道是寻常。有些人,天天在你眼皮底下的时候,不觉得怎样,但某天突然少了TA的存在,整个场子的气氛就不对了。
在《红楼梦》七十五回之前,王熙凤出现在哪里,红楼的场子就热到哪里,老太太跑到哪里,王熙凤没多会儿就能追到哪里。黛玉进贾府,本来是祖孙相拥而泣悲伤逆流成河,王熙凤一出场,贾母都有心情开玩笑了。更不必说清虚观办法事,刘姥姥打秋风,过年效戏彩斑衣等各种场合,有凤姐在,贾母能高兴十二分,哪怕遇到该生气的事,也能瞬时冰消雨霁。
记得上一年的秋天,同样是赏桂花的时分,宝钗帮着湘云在大观园设席迎宾,贾母和王夫人薛姨妈一众大领导赏光赴席。贾母问起:宴席摆在哪一处好?
王夫人低情商回复:“凭老太太爱在那一处,就在那一处。”
凤姐高情商回复:“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不敞亮吗?看看水,眼也清亮。”
还有一个容易被忽视的细节:众人往藕香榭路上,要过一座竹桥,凤姐立刻上来搀着贾母,口里说道:“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不相干,这竹子桥规矩是硌吱硌吱的。”
王熙凤对贾母的用心,早就不仅仅停留在讨好领导的层级上。而贾母对王熙凤的感情,也早就超过了对一个孝顺晚辈的认可。有一次,贾母半真半玩笑地叹过一次:“我虽疼她(王熙凤),我又怕她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老太太什么都明白,可是她也无能为力了。
这个专栏之前的文章里写过,贾母八十大寿的时候,“正经婆婆”邢夫人借故当众为难凤姐,凤姐受了委屈,但不敢在老太太面前诉说。虽然鸳鸯悄悄告诉了贾母实情,但贾母并不能为此去找邢夫人的麻烦。关系坏了,话也不能敞开说了。
表演忠诚应该被嘲笑吗?
前段时间,半个网络都在嘲笑一个涉嫌当众跪舔领导的职场成功人士。我没有看完整视频,也不觉得有必要。因为同样的剧情,在职场各种角落,或者非职场的各种角落都在发生。何况,我也不觉得,仅凭一段半公关色彩的视频,就能判断出TA到底是真心服气还是表演忠诚。
表演忠诚的戏,人人都会。贾琏的小厮兴儿,小小年纪,在尤二姐面前大骂王熙凤之后,也不忘对新二奶奶表忠心:如今跟爷的几个人,谁不是背前背后称扬奶奶盛德怜下?我们商量着叫二爷要出来,情愿来伺候奶奶呢。
如果你真的相信,兴儿们愿意跟一个“盛德怜下”的人,就傻了。前脚点脚,后脚就畏威卖队友了。
想想迎春,够“盛德怜下”了吧,可是她的乳母的儿媳妇是怎么抱怨的呢: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奶不仗着主子哥儿姐儿得些便宜,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
畏威、慕强、寄生,才是人间真实。
我们身在局外,可以看清楚小世界的一切,透过语言的假象,看到真实的人心。
抛开爱情不谈,其实王熙凤与老太太之间的关系含金量,不见得就比金玉良缘木石前盟差。没有前世纠缠,只有互相了解之后的珍惜信任。她们之间的日常相处模式,就像两个老友闺密:一个看似肉麻吹捧但不显违心,一个有利用因素但也着意保护。她们在为人和做事上,有着超越年龄的共识——她们喜欢的人是相似的,讨厌的人是相似的,做事的风格是相近的,对互相的玩法手腕也是会心的。
但是,假如我不幸身在局内,我恐怕也会讨厌那个吃了猴子尿的家伙,抢走了“本该”平均分配的资源。想到这一点,嗯,还是不嘲笑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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