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二院“集体患癌”事件早期,有一位以业余科普作家身份出现的“呼吸科邹医生”,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中发表《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苏士成教授团队学生集体患癌,可怕的背后真相》一文,给出了除致癌试剂和辐射等致癌原因外的更大胆推测:“学生们之间的相互影响也可能促进了癌症的发生”、“学生们之间的相互传染也可能是导致集体患癌的原因之一”。
凭这两个推测,任何有肿瘤专业背景的人士都不难判断这位“呼吸科邹医生”对肿瘤发生学的认识是多么无知。
癌症确实是能“传染”的,但却绝不是这位邹医生所理解的那样。
可直接传染的癌症
我们理解传染的概念来自病原微生物感染。例如新冠病毒通过飞沫传播, 人乳头瘤病毒(HPV)可以通过性接触等从一方传递给另一方,导致感染。那么癌症“传染”是指什么呢?有两种传播方式都被认为是癌症“传染”,一种是直接的,另一种是间接的。前者指癌细胞在宿主个体间的传播,后者指通过媒介(致癌病毒)实现癌症风险的传播。
癌症可以通过活癌细胞在个体之间的转移得以传播,这是实验室构建癌症动物模型的基础。利用自交系在实验动物(主要是小鼠)中通过移植方式构建癌症模型,是癌症研究和药物研发的重要工具。肿瘤实验动物模型包括同源(syngeneic)肿瘤模型和异源(allogeneic)肿瘤模型,后者最常见的是把人的肿瘤细胞移植到小鼠身上成瘤。为克服宿主小鼠对人源细胞的免疫排斥,通常需要使用免疫缺陷小鼠。
由于免疫屏障的存在,用于移植的癌症模型(无论是小鼠还是人的癌细胞)即使不小心注射到操作人员身上,也不会因此患癌。
在自然界,通过癌细胞直接在个体间传递而发生传播的癌症极为罕见。哺乳动物中,已知只有三种传染性癌症,影响狗和袋獾。在海洋双壳类软体动物中也发现了几种传染性癌症,包括各种蛤、鸟蛤和贻贝。
犬传染性性病肿瘤(canine transmissible venereal tumour,CTVT)是其中认识较为充分的一种,又称为传染性性病肿瘤(TVT)或斯蒂克肉瘤,这是一种影响犬类的传染性癌症。CTVT通过活的癌细胞在狗个体之间转移而传播,主要在交配过程中发生。CTVT会导致雄性和雌性犬的外生殖器相关肿瘤,它是世界各地犬类的常见疾病,其分布和各地流浪狗的数量有关。
就像通过新冠病毒的突变谱系可以分析传播特点一样,通过分析世界各地CTVT肿瘤携带的突变,也可以拼出CTVT肿瘤传播的路径和时间。分析发现CTVT并非来自患犬自身组织,所有的这类肿瘤都可以溯源到一只大约6000年前的狗身上,因为所有CTVT都携带属于这只“创始狗”的基因。可以说,CTVT是自然界中已知的最古老的癌症。
塔斯马尼亚袋獾面部肿瘤病(DFTD)是另外一种自然界中存在的可在动物间传递的肿瘤。这种袋獾是世界上现存最大的肉食性有袋动物,仅分布在澳大利亚大陆南部的塔斯马尼亚岛。
这种袋獾受到两种不同的传染性癌症的影响,分别为袋獾面部肿瘤1(DFT1)和袋獾面部肿瘤2 (DFT2)。这两种癌症均通过咬伤传播,特别是在争夺配偶和食物等资源的时候。被咬伤传染的袋獾会在面部或口腔内出现肿瘤,肿瘤生长迅速,往往短时间造成被感染的动物死亡。DFT1已在塔斯马尼亚各地广泛传播,并导致塔斯马尼亚袋獾数量下降,现已被视为濒危物种。DFT2似乎仅限于塔斯马尼亚东南部的一个半岛。
DFT逃避免疫系统破坏的机制目前尚不完全清楚,有一种解释是,这些袋獾局限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区(岛屿),长期“近亲交配”使得它们的主要组织相容性复合体(major histocompatibility complex,MHC)趋同,类似于上述用于研究目的的自交系小鼠。
人体的MHC基因非常复杂,是由200多个基因组成的,这些基因的不同组合形成人体内特有的“化学指纹”。MHC是人体免疫系统重要的组成部分,一部分MHC基因编码细胞表面抗原,是免疫系统区分“自己”和“异己”的基础。
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MHC,只有一种例外情况,那就是同卵双胞胎。同卵双胞胎有着相同的MHC,相互之间进行组织和器官移植不会发生免疫排斥。
值得我们防范的“间接传染”
MHC的存在让人的癌症不会出现个体间的传递(传染),但相当一部分癌症的诱因却是可以传染的,这类主要是病毒感染引起的癌症。
大多数癌症的环境诱因尚不清楚,但至少这类相对清晰,即可“传染”的病毒性癌症,这一大类约占所有癌症的10%-20%。按危害程度(癌患人数)依次为人乳头瘤病毒(HPV)、乙型肝炎病毒(HBV)、丙型肝炎病毒(HCV)、爱泼斯坦-巴尔病毒(EBV)、卡波西肉瘤相关疱疹病毒(KSHV,也称为人类疱疹病毒8)、人类T细胞淋巴细胞病毒(HTLV-1)和默克尔细胞多瘤病毒(MCPyV)。还有一类非病毒病原微生物——幽门螺杆菌——是大约5%胃癌的元凶。
人乳头瘤病毒,至少有12种可导致男性和女性癌症的菌株,包括肛门癌、宫颈癌、阴茎癌、咽喉癌、阴道癌和外阴癌。
乙型肝炎病毒通过感染的血液、精液和其它体液传播。乙型肝炎是肝癌的主要原因。
丙型肝炎病毒通过受感染的血液传播。丙型肝炎是肝癌的另一重要病毒诱因,还可引起非霍奇金淋巴瘤。迄今还没有针对性疫苗,药物是主要治疗方法。
爱泼斯坦-巴尔病毒是一种通过唾液传播的疱疹病毒。其感染会增加Burkitt淋巴瘤、某些类型的霍奇金和非霍奇金淋巴瘤和胃癌的风险。目前没有针对该病毒的疫苗。
人疱疹病毒8(HHV-8)与免疫系统较弱的人的卡波西肉瘤有关。
人T细胞白血病病毒,也称为人T淋巴细胞病毒,它和成人T细胞白血病/淋巴瘤相关。这种病毒通过精液、阴道分泌物、血液和母乳传播。
默克尔细胞多瘤病毒(MCV)和80%的默克尔细胞癌(MCC)有关。这类癌症患者没有传染性,因此不需要传染性限制。
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IV)通过感染的精液、阴道分泌物、血液和母乳传播。虽然它不直接导致癌症,但通过破坏免疫系统降低身体对其它肿瘤病毒的防御能力,增加患其它类型癌症的风险。
病毒性癌症可以通过切断病毒传播途径来避免和降低病毒感染,从而降低病毒致癌风险。HPV疫苗可以帮助降低HPV相关癌症的风险,因此建议11-12岁孩子尽可能接种HPV疫苗;乙型肝炎疫苗有助于降低患肝癌的风险,因此建议所有儿童和成人打乙型肝炎疫苗。如果不确定是否接种了疫苗,可以通过检查确定。筛查可用于某些与癌症相关的病毒,如HPV、HIV、乙型肝炎和丙型肝炎。
以上病毒对癌症发生发展的影响非常复杂,目前科学界并不完全了解大多数已知与肿瘤相关的病毒是如何导致癌症的,知道的是病毒通过改变宿主细胞的基因,把宿主细胞变成癌细胞。接下来我们就以HPV为例谈一下病毒是如何诱发癌症的。
HPV感染是宫颈癌和其它多种癌症的确定病原体,HPV诱发癌症涉及很多步骤,符合癌症发生学的“突变—选择”假说。HPV16和HPV18是两种主要的癌症高危型,感染宿主细胞后,导致细胞基因组的改变(变异),尤其是影响细胞周期和生存的基因,并获得逃避宿主免疫监视的能力,导致细胞不受控制地增殖并最终患上癌症。
HPV的DNA会整合到宿主细胞的基因组中,可能影响多个关键基因,如p53和pRB,这些基因通常在细胞增殖和DNA损伤修复中起重要作用。HPV感染可能导致这些基因突变或失活,破坏了细胞对异常生长的正常抑制机制,从而促进了癌症的发生和发展。
病毒致癌的“潜伏期”
在“集体患癌”事件中,还有人质疑该实验室使用病毒感染的方式改造细胞,认为不能排除病毒这一诱因。这种推测在科学上同样站不住脚,因为病毒诱发癌症也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还是以HPV相关癌症为例,宫颈癌(几乎都是由HPV感染引起)确诊年龄中位数为50岁,HPV相关阴道癌确诊年龄中位数为68岁,外阴癌为67岁,阴茎癌为69岁,肛门癌女性63岁、男性61岁,口咽癌女性63岁、男性61岁。
而HPV感染主要发生在20岁左右(这也是为什么建议26岁以下的女性接种HPV疫苗,因为到了这个年龄,大多数女性都已经感染过某种或多种HPV病毒了)。以确诊中位年龄计算,HPV诱发癌症的“潜伏期”长达20-40年之久。
也有人质疑实验室用于细胞模型构建的病毒,常用的是逆转录病毒中的“慢病毒”(lentivirus)。这是一类经改造的人免疫缺陷病毒(HIV),HIV中有害的基因被剔除并被要构建细胞的基因取代,利用这个系统可以把外源基因整合到肿瘤细胞的基因组中得到肿瘤模型。这类病毒感染人的风险极小,即使不排除这种风险,和HIV感染相关的癌症主要包括卡波西肉瘤、非霍奇金淋巴瘤和霍奇金淋巴瘤、宫颈癌以及肛门、肝脏、口腔、咽喉和肺癌等,并不包括“集体患癌”事件中的三种癌症类型。
由上述分析可知,“集体患癌”事件中涉及的这三种不同类型的癌症,不可能如“呼吸科邹医生”所判断的通过个体间传播;因个体MHC不同(同卵双胞胎例外),即使把一位患者的癌细胞直接注射到其他健康人体内,也不会导致患癌;这三种类型的癌症和已知的可“传染”病毒亦不相关。
对公共事件,任何人都有质疑的权利,但在科学问题上提出疑问是有门槛的,需要在科学认识基础上进行合理推测。到目前为止,所有把“集体患癌”归因于实验室环境的传言都经不住推敲。
注:
本文作者为生物学博士,曾任美国托马斯·杰斐逊大学Sidney Kimmel 癌症中心研究员、癌症生物学系副教授、中国医学科学院放射医学研究所研究员/辐射损伤防护与药物研究室主任、协和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目前从事抗肿瘤药物的研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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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返朴 (ID:fanpu2019),作者:王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