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正在“变身”药房。
东北某市,医保支付政策向基层,特别是向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下称“社区卫生中心”)倾斜,报销比例高达80%,大量患者涌入基层开药,医生问诊时间被大幅挤压。
东部某市,一家社区卫生中心配药已超千种,明年计划达到1400种,已经完全可以与三甲医院比肩。
在分级诊疗、医保支付、药物品种限制放开等政策合力下,基层医疗卫生机构配药不足的软肋早已是翻页的老黄历。
从基层“药荒”大步跨入药物“丰腴”期,解除了无药可开的窘迫。基层诊疗能力的提升步伐却慢于药物涌入的速度,再加上支付政策向基层的倾斜,而今在某些地区,“基层变药房”的现象浮出水面:
大量患者前往基层开药,分级诊疗的“守门人”却并未做好准备,全科医生忙于开药,在被动中无诊可问。另一方面,几乎对标三甲的备药数,也正在挤压零售药店的生存空间。
“做大做强”基层的初衷,以意料之外的方式打了社区卫生中心一个措手不及。
对这些社区卫生中心来说,固然可以凭借开药引入患者,盘活基层医疗,但蜂拥而至的开药患者却也扰乱了诊疗秩序。当地的零售药店也被波及,本就不大的奶酪,眼看着又被社区的药房分走些许。
基层医疗卫生机构自然不乐于止步于“药房”的地位,但在基层诊疗能力与药物种类相匹配之前,这一困境难以完全扭转。
解决了药的匮乏后,如何解决“人”的问题,仍需时日。
基层角色,是开药还是诊疗?
早晨七点,辽宁某市一所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外。小板凳围一圈,几位老人一早就守在这里,等社区医院开门。
几个小时后,社区卫生中心内排起长队,坐诊的医生手下不停,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一张张处方开得飞快。患者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来开药,拿了药就走,从进诊室到出诊室不过数分钟。
社区医生仿若变成开药的机器,不堪重负,身心俱疲,同时困惑丛生:我不是医生吗?为什么没有患者找我看病?
该市的情形并非孤例,同样的问题也困扰着其他城市的社区卫生中心。
在东部某市一家社区卫生中心,药房面积之大、配备药品之全令人惊叹。该社区医院配药规模已逾千种,而一所三甲医院所配备的药品一般也不过1500~2000种。这家社区卫生中心的一位员工表示,“未来会继续扩大配药规模,预计明年达到1400种。”
“基层缺药”早已是老黄历。相较于早期的两三百种的配药,现在社区卫生中心的配药规模成倍增长,在一些城市,基层医院甚至已经向三甲医院看齐。
除了不断充盈的药品储备,向基层倾斜的医保政策也将百姓引向社区。
东北某市在实行门诊统筹后,当地居民在三级和二级医院的报销比例为50%~65%;到了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报销比例的基础值就是70%;如果签约家庭医生升级服务包,最高能报85%。
能买的药多了,花的钱也少了,百姓自然乐意到社区医院拿药。
根据一位一线城市区级卫生工作人员的观察,有些基层医院“基本以开药为主”,药品收入占比远高于二级和三级医院。一份调研结果同样提供了佐证,三甲医院门诊大约有60%~70%的就诊量流向了基层。
对于患者配药途径的变化,不少大医院喜闻乐见。一位在副省级城市三甲医院工作的医生曾抱怨,很多小病小痛的患者都跑到三级医院,占用了大量的医疗资源,“光开药的别来我这儿,到社区去。”
大医院医生的这种“小心思”,一定程度上与分级诊疗的初衷暗合。
不同级别的医疗机构分工协作,各司其职,彼此之间没有技术水平之差,只有功能定位之别。
各地都在为此添砖加瓦。比如,生活在上海,你会收获一个签约包,包含一名家庭医生,以及全市范围内任选的一家二级医院和一家三级医院;挂号不需要定好闹钟、一大早起床抢号,大量专家号直接分配到基层,在社区即可预约;由家庭医生转诊至上级医院后,你还可以拿着“延伸处方”再回到社区开药。
政策确有其效果。在很多地区已经成为现实的是,一个人如果有轻微的头疼脑热,或是身为慢性病患者需要拿药,首先进入他的脑海的不再是数公里外的三甲医院,而是下个楼走几步就能到的社区卫生中心。
分级诊疗的图景被不断地填充上色,似乎已渐渐和理想中的画卷重合。基层医院日渐增长的配药规模,正是构成这幅画面的重要一笔。
零售药店,被社区动了“奶酪”?
而本职就是卖药的零售药店过得怎么样?
前文提及的东北某市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一公里外就是一家药店,门前冷落车马稀。药店诉苦,“就差喊救命了。”
张鑫是这家药店的店主。仅三五年间,他眼看着门口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高楼拔地起。
药店附近的社区卫生中心,买下了它隔壁的几亩地,在那块地上新盖了一座五六层楼高的养老院。“社区医院一年收入几千万,跟闹着玩似的。”
今年1月1日,当地开始实施门诊统筹,医院的报销起步线相对社区医院来说较高,报销比例不及后者。居民之间开始相互建议,“如果吃药少,无所谓,但是吃药多的病友,尽量去社区开处方,拿药便宜”。
一公里外,张鑫开的药店,门诊统筹后,门店营业额断崖式下跌。“原本日营业额1000多、2000块左右的,现在一天也就几百块钱,勉强维持。”门诊统筹实施以来,张鑫的门店只接到过两张从社区医院流出的处方,“还是患者着急用,先在药店拿药,后去社区医院补的处方。”
张鑫的直观感受是,来他药店买药的退休人员原来很多,现在基本见不到了,“差不多都跑去了社区,不是因为社区药更便宜,甚至有的更贵,只是社区能报销。”
这不是单家独户的困局。
三千余家药店散落在东北的这座城市里,平均每家店每天的处方流转量只有0.9张,“光卖药已经不挣钱了”。
不少业内人士认为,真正实现医药分开之前,基本药物制度和基层医疗服务工作的推行,可能会在“短期”内分流零售药店的客流量。
这意味着,短期内,零售药店的些许“奶酪”将被基层医疗卫生机构分走。
原因很简单,尽管药店是处方流转的承接方,但实际上,社区卫生中心配药上千种,开始和二三级医院看齐,即使社区医院内没有的药,患者也会选择去大医院拿药;社区卫生中心内有的药,肯定不愿意让处方流出来。
动了零售药店的奶酪似乎是基层医院,但掰开来看,事实也不仅如此。除了基层医疗卫生机构,二三级医院、医药电商都随时可以从零售药店那里挖走一块奶酪。
以医药电商为例,其增长速度让商业分析师们仿佛看到了互联网早期势头的复刻。零售药店的“奶酪”被夺走,不仅是因为基层医疗卫生机构的配药情况极大丰富,也因为更多药品销售渠道的出现。
药店能做的只有试图转变职能,从单纯卖药到卖服务,夺回丢失的“奶酪”。
基层诊疗,被扰乱还是被盘活?
这只是故事的A面。无辜的药店并非唯一叫苦者,基层自身也对变身“药房”颇有微词。
“来单纯开药的患者占60%左右。”东部沿海一家社区医院医生的态度很明确,拒绝基层医院变“药房”,但也无法拒绝给单纯拿药的患者开药,“开一次(药)赔一次。”
据这位医生了解,药品零差率下,社区卫生全科诊室几乎成了药房,能为医院提供效益的仅剩中医。
购药所衍生的市场原本归零售药店所有,在正常的市场逻辑中,以低价取胜的零售药店也本应具备足够的“抓力”吸引客流。然而,基药零差率、高比例报销的政策推行后,民众对于医疗消费的偏好发生转向:原本属于零售药店的市场份额一部分流向医院和社区医疗服务中心。
不仅在城市,基层的诊疗秩序在农村也出现了复杂的局面。
“村卫生室的患者,都被卫生院拉走,连自己家的亲戚都去卫生院拿药。”河南某村卫生室闫之柴向健闻表示。在农村这样的熟人社会里,“消息”传得很快,“一听说卫生院拿药便宜都去了,比如速效救心丸,在药店可能近三十块钱,但在卫生院可能才六七块。”
乡镇卫生院医保可报销,便宜的药价让村民心动,纷纷涌入卫生院。
借着高比例报销药费的吸引,不少乡镇卫生院开始主动“下乡拉人”,完成自己其他的“考核”。
“一些卫生院内部有规定,一年大概要看8000个病人,否则医生收入会受到影响。”乡镇卫生院开始经常去村里宣传,四处拉人。比如,“60岁以上老人可到卫生院免费体检;或是办一张体检卡,心电图、B超等加一起275块,最终30~50块就可以。”一位知情人士透露。
在整个角力场中,基层医疗似乎在被盘活,有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人员期盼,“一开始患者单纯去社区医院拿药得多,但也许他们慢慢就会习惯留在社区看病了。”
但这种乐观的期盼未必能实现,基层医疗的开药和诊疗职能也正在逐渐分离——患者拿药去基层,看病依旧去上一级医院。
此外还有其它的担忧。“基层配药规模增长可能导致医患矛盾增加,近三年这一问题尤其突出。”一位基层医疗卫生机构的人员表示,在基层的“熟人医疗场景”中,容易会遇到患者不计后果地维权,夸大药品副作用、质疑效果不明显。
2015年,分级诊疗制度出台,基层医疗卫生机构逐步提升诊疗能力,几年后,对基层所进药物品种的限制逐渐放开,药品配给趋于“丰富”,只是基层诊疗能力依旧相对落后,生存依旧艰难。
从社区卫生中心的角色定位来说,“药房”不应是其终极形态。
但“分级诊疗”的理想与现实还有差距。在业内人士看来,很多患者在基层医院得不到真正有效的诊疗,基层医务人员能力不足是最大的问题。
实际上,基层医务人员也缺乏积极参与诊疗、提升自身专业水平的动能,背后是以“收支两条线”为核心的收入补偿机制,公益性有余,激励性不足。
好的医生都留在了上级医院,基层很难留住好医生。现如今的基层医院,“药”的问题已不再棘手,但“人”的问题何时能迎来冰解冻释的一天,尚是一个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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