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月和十月,笔者用了累计近二十天的时间,分三次踏访了祖国六分之一的国土——新疆,行程遍及乌鲁木齐市、昌吉州、阿勒泰地区、塔城地区、奎屯市、克拉玛依市、伊犁州、博尔塔拉州、巴音郭楞州、阿克苏地区、和田地区、喀什地区和克孜勒苏州,以及五家渠市、胡杨河市、图木舒克市、石河子市、铁门关市、可克达拉市、阿拉尔市,几段累计的行程大约6600km,可以算是走遍了除了独库公路、哈密和吐鲁番外的全部新疆了,一路行来,见闻、思考和感慨颇多。
笔者正好以在新疆旅途中的见闻思考,按地理与地缘、历史文化和经济与社会发展,各自拣选几处来谈谈新疆。今天这篇文章主要着眼点是地理与地缘和历史文化。
天山一分南北
今年头次进入新疆,笔者是夏天直接坐飞机飞往伊犁州伊宁市。甫到新疆,我想许多人都会想一个问题,旅游的时候分“南疆北疆”的依据是什么,许多现成的答案是“天山一分南北,以北是北疆,以南是南疆,南疆看人文北疆看自然风光”。
这样的说法,不能说错,但循着历史典籍与现实,笔者认为这和正确显然还有相当的距离。
南疆北疆的叫法,须是“先有了新疆这个名字,然后按南北进行的命名。”自安史之乱、中唐之后,华夏就失去了直接掌控新疆的能力,直到乾隆扫平准噶尔后,新疆是“故土新归”,也是“甘肃行省的新疆域”(出自剑桥中国晚清史),才定名了“新疆”,甚至在左宗棠收复新疆、废除伊犁将军管制体制改设行省之初,采用了渐进式改革,过渡时期体制就是“甘肃新疆省”(清末类似的例子还有福建台湾省),随着新疆省官僚体制的逐步完善,新疆省与甘肃省才正式脱钩。
然而,其实在更早的时期,以唐制来说,南疆大抵是“安西”,而北疆,则是“北庭”。笔者在乌市游历时,在新疆博物馆看到了更让笔者感到合理的地理划分,“东疆、南疆与北疆”。东疆是指哈密市和吐鲁番市,它们是新疆进入内地的锁钥,与其他南疆地州有些区隔。新疆的朋友们也总说,(从内地回新疆的时候)看到星星峡就是快到家了。
而在唐代的时候,哈密设伊州(伊吾),吐鲁番设西州(高昌),汉化极深,与再往西的龟兹(今库车)、疏勒(今喀什)、于阗(今和田)、莎车(今莎车县)以及昆仑山北麓的诸多绿洲小国相比,伊州西州都与他们大不相同。
清代乾隆收新疆后,将治所设在伊犁,设伊犁将军,以军事管理。这实际上是古典时期中亚地区统治的惯例。汉族统治西域时,农业为主的安西和牧业为主的北庭截然分开,各归其类;与农耕民族汉族不同,游牧民族统治西域时,往往以北庭、草原来滋养马匹牛羊,蓄养部落民力,然后用制度化的方式(进贡、收税乃至建立国家)从南疆的农业地区攫取财富。
回鹘统治时期,回鹘大汗的大帐设在八剌沙衮(今吉尔吉斯境内,这里也就是唐代的碎叶城);后来回鹘逐渐演变成喀喇汗王朝,喀喇汗王朝又分裂成东西两部分,逐渐衰落,而天降猛男耶律大石刚好带领辽国残余势力逃到了西域,不多说,干。西辽的首都也设在八剌沙衮,当然这时候起了个契丹话的名字,虎思斡耳朵(契丹族和原初的蒙古族是近亲,今天契丹族的直系后裔是达斡尔族)。
等到成吉思汗统一草原、对外征服以后,天山以北的草原作为蒙古草原的自然延伸,顺理成章的再度被蒙古人征服,成为“察合台兀鲁思(即察合台汗国)”,察合台汗国的政治中心设在“阿力麻里”,即今天的伊犁州霍城县,距离清代的伊犁将军治所惠远城不太远。
而历史上的北庭都护府、以及三州之一的庭州(唐廷在西域设有伊州、西州和庭州三个设治州),在今天的吉木萨尔县,倒是都距离今天的乌鲁木齐不太远。同样不太远的,是元廷控制西域的桥头堡,别失八里宣慰司,同样设在吉木萨尔县。
和大家印象里元代四大汗国(钦察汗国、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伊尔汗国)各自分据土地不太一样,其实在制度崩坏之前,中亚的农业生产地区同样是由大汗汗廷直接管理的,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大战后,察合台汗国、海都先后下手攫取了南疆的广大农业生产区,但随后忽必烈通过设立别失八里宣慰司—北庭都元帅府,又拿回了农业区的管理权。
回望历史,强盛时向草原征战、政治中心放在碎叶、伊犁河谷,相对收缩则回撤到乌鲁木齐,不免让笔者感叹,冥冥中是地理暗中定下了一切。
新疆的地形地貌与我们大部分人所熟悉的地理空间有很大区别。无论你生活在吉林还是陕西,云南还是福建,我们实际上都处在太平洋季风区域。而新疆则深居内陆远离海洋,是标准的大陆性气候,昼夜温差大只是特点的其中之一。
“三山夹两盆”其实只是概说,从南北疆的区别来看,虽然丝绸之路可以穿行葱岭(即帕米尔高原,在喀什旁边),但喀喇昆仑山脉、天山山脉、昆仑山脉、兴都库什山脉的包夹,从平地拔地而起的帕米尔高原让喀什地区变成了地理上的死角,军事上绝对安全的腹地,而征战自然要着眼于天山山脉以北的广袤草原。草原地区的空间中心,是七河流域的上游、伊犁河谷的源起,当草原已经无法控制的时候,自然要退据农业生产区域的锁钥乌鲁木齐。
从地理空间上看,今天的伊犁呈现出断裂状,与准噶尔盆地、塔里木盆地的连接都不那么顺畅,沙俄侵占巴尔喀什湖以南之前,坐伊犁而控扼七河流域,压制塔里木盆地是清廷伊犁将军的主要策略,伊犁将军可以从惠远城(伊犁将军治)经伊塞克湖流域抵达南疆,但随着七河流域的丢失,伊犁本身还要绕行乌鲁木齐才能抵达南疆,伊宁乃至伊犁州由“中心”沦为“边缘”,这是伊犁衰落的根本。
南疆地区的农业生产条件,其实远不如内地,受制于水源、气候,灌溉的面积、和周期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这决定了农业个体生产的规模非常有限,然而也正是得益于先天条件的限制,塔里木盆地和伊犁河谷的农业发展一直没有陷入到华北和长江中下游平原严重的“过密化”境地。
无论是塔城地区一望无际的棉田,还是霍城阡陌纵横的薰衣草,抑或笔者在天山脚下见到的“靠天吃饭”的春麦,广阔是第一印象,而安闲则是对这里农村生活状态的感知。当然,这里要排除出和田地区。(后文会提)
广袤的地域和艰苦的大陆性气候,并不必然带来壮美。真正的壮美,是粗粝感之下雄健的气魄。十月份,笔者从布尔津经克拉玛依前往奎屯的路上,路两旁是准葛尔盆地辽阔无垠、荒无人烟的戈壁,风蚀下的地貌高低起伏,胡杨、骆驼刺、梭梭草、红柳稀疏相伴,贫瘠处或寸草不生。唯一可见的哺乳动物或许是跳鼠。如果偶然间,有一处小河谷,或有一汪小的水泽,便就有一片相对密集的荒漠植被,这里便是候鸟的驿站,戈壁生命的天堂。
然而自古以来,人类同样在这里生生不息,塞种人、匈奴、大月氏、乌孙、突厥、回鹘、蒙古、准噶尔、哈萨克等族裔先后在此驻牧。行车时偶然转过一个丘陵沟壑,远景看到头顶之上是条絮状的长云,而不动点则是遥望的阿尔泰山某个山峰,头顶正白雪皑皑。正可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但是这一路景色中,若说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应是连绵千里的输变电通道,有早些年的已经氧化的木质电杆,也有这些年新建的钢铁高塔。古人出玉门而不得还,“古来征战几人回”,而今共和国的建设者们,以双手开辟边疆为一新世界,我们所有内地来的行者,当知我们是踏着何人的足迹,承袭着怎样的荣光。
自然和谐的多民族共生
近年来,随着出境游热度的退潮,国内人文和自然风光的再发现和开发,变成了我国旅游业的新热点。毕竟这个世界还很不太平,以B站著名up主徐云为例,徐云以骑行日记的vlog出名,随后他做出了一个更大的决定,想要出境、骑行更远的世界,然而仅仅在中亚地区骑行了一小段,徐云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有一些东西,说出来或许大家都能明白,然而在思考的时候或许就很自然地将之大而化之。我国与周边任意一个邻国,在社会治理、治安、公共服务、道路交通、基础设施上,已经完全不是同一种情况,在我国行之有效的商业模式、旅游业模式,出境后将直接面临生存问题。
而已经习惯了我国境内高质量的社会服务体系的人民群众,也很难接受境外或高价、或廉价但极不可靠的服务体系。这是近年来西藏新疆和云南东北的吉林黑龙江与呼伦贝尔等传统上“天涯海角”地区旅游业兴起的根本原因。毕竟,虽然大家都说云南旅游业需要整顿,宰客严重,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全无王法,而这其实也是笔者去喀什游览的根本原因,“在本国之内,寻找异域风情”。
上文笔者讲了,北疆在传统上是牧业区,建国后以伊犁州、塔城地区、阿勒泰地区为主,当时主要是哈萨克牧民驻牧于此,地广人稀。因此,无论是布尔津县、克拉玛依市、奎屯市,还是兵团的石河子市,也包括伊宁、可克达拉市和霍尔果斯市,都是很新的城市,所谓的老城也没多老,而新城如可克达拉便是非常新,在文化的风貌上很难体会出和内地的明显区别。
但在天山南麓,库车、阿克苏、特别是喀什,就有着和内地显著的区别,具有多民族的共生社会的特点,民族性很强。而乌鲁木齐则又和这几个城市有些区别。乌鲁木齐是中亚第一大城市,也是亚洲的地理中心,其城市风貌更加兼具现代性。
在2016年之前,南疆城市存在着显著的空间割裂感,汉族和少数民族(主要是维吾尔族)之间“互为他者”,到“访惠聚”政策出台,强制党员领导干部人人去“认亲戚”,自治区直属机关干部到南疆农村担任村党支部第一书记,方才开启了社会共生、融合发展的新阶段。
笔者在喀什市曾登昆仑塔俯瞰城市全貌,下塔后在旁边一个维吾尔族老哥的地摊上点了一份黄面、一份酸奶蜂蜜粽子来吃。摊主几乎不会说汉语,汉语发音带有非常浓重的维语习惯,以至于我根本听不明白。(维吾尔语、哈萨克语、乌兹别克语、土耳其语都属于突厥语族;柯尔克孜族、图瓦蒙古族血统起源虽然是蒙古人,语言上柯尔克孜语和图瓦蒙古语也属于突厥语族;阿尔泰语系包括满-通古斯语族,蒙古语族和突厥语族,而汉语属于汉-藏语系)
但语言的隔阂并不能阻止社会活动的交流,通过比比划划,以及手机微信(付款时我实在听不明白老板说的汉语是到底多少钱,直接打开了微信支付的页面,让摊主自己输入金额),我们仍然完成了这笔交易。喊老板收碗时,我对他讲了我唯一一句会说的维吾尔语单词“亚克西木”。
在喀什的艾提尕尔清真寺、汗巴扎,在伊犁州伊宁市的斯大林大街和喀赞其民俗旅游区,在乌市的出租车,在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的牧民家里,这种多民族共生的生态都有着非常强烈的感觉。
在乌市时曾打车从博物馆到饭馆,这辆车的驾驶员是一个维族大叔(约四十许),交流沟通非常顺畅,除了典型的维语式口音,无论是招呼、系安全带还是驾驶技术,都和内地没有任何区别。但带有本民族特点的,是在高架桥上,师傅一边跨越式换挡加速极为流畅,一边轻声唱着歌谣、身体还随之扭动起来,我想如果置换时空,这位师傅一定是篝火旁最靓的巴郎子。
在塔什库尔干县,笔者参加了一个付费项目,“前往塔吉克族牧民家访”,说实话,如果不看容貌,男主人(22岁,在兰州大学医学部读书,是这户牧民家的小儿子,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是传统牧民,姐姐是他同级学生)的声音完全听不出来任何的民族口音,他甚至自嘲说,“大家如果想录像,我说话是不是得带点皮牙子味儿,要不然听着不像新疆人啦”。
据介绍,小伙子是刚巧在家,由于能说会道,替家中父母和哥哥做牧民家访活动的男主人。而这位小伙子也完整地介绍了塔吉克族千百年来驻扎祖国西陲帕米尔的民族历史和塔吉克人高原半牧半农的文化风貌。
近些年来一种俗称“内亚史观”的玩意从美国远渡重洋而来,一度还取得了很大的影响力,其根本原因随着我国的飞速发展,原本不被重视的地区变得受重视起来。毕竟,如果中国都是边缘了,那么像新疆这样中国的边疆就更没人重视了。
内亚史观用一种割裂的观点来处理欧亚大陆的地缘关系,否认地缘结构上围绕中心、层层叠叠的社会空间结构,把各民族、各族群变成了仿佛老死不相往来个体,这样的世界观和笔者实地探访的过程中的感受,是大相径庭。从意图上来看,毕竟内亚史观是基于新古典自由主义的世界观,这种历史观念,自然会产生出所谓“内亚与中国”这种割裂的概念。
这段时间,在中东地区,巴以之间的战争特别是以色列对巴勒斯坦人民犯下的累累罪行,实在是让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而当时恰逢笔者在我国自由繁荣的乐土上游览,这种对比的鲜明感,就更让人感慨。终结新古典自由主义的全球秩序、终结西方的新殖民主义,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幸福之所在。而新疆,正是一个好的样板间。我们要建设好祖国的新疆,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中国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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