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一次见到有生命在自己面前死去,是什么时候?


是躺在马路上的,早上刚撸过的流浪猫被车碾过的残破尸体;还是你这几年看着长大的,此刻躺在自己碗里的农村老家的一只猪?


是得起非常早才能看到的,早市里被割喉、过开水、拔毛的某只老母鸡;还是小动物交易市场里,被违背天性成群饲养着的,被同伴啃食着的只剩皮的某只仓鼠?


前者也许需要一个农村老家,一个巧合的下午,后者需要的则是一个早起,一个细心地观察,以及某些不幸的运气。


总之都是些小概率发生的事件。


对于如今绝大多数生活在城市中的中国人而言,我们所生活着的,是一个屠宰与肢解极度流水线化的时代。


我们中大多数人的一生,白天,自己是工作链上不起眼的一环,晚上,享用作为食品工业链上的一环——动物的尸体。


如今很少会有动物在我们面前从富有生机迅速转化为一具尸体。这种过程被藏在了工厂里,后厨中,屠宰场,死亡本身的过程被隐瞒了,杀戮被机器代偿了,放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块干净而完整的肉,一盘美味的佳肴,或是一个客观结果。


好像养鸡场里饲养着的不是一只只鸡,而是一块块鸡胸肉,好像这些鸡(肉)原本就是这么白白净净的,一块一块的,好像它们从来没有过羽毛。


在动漫《从零开始异世界生活》中,普莉希拉·跋利耶尔在初次见到红色的苹果时极为惊讶,她说苹果不应该是白色的么?在那之前,她从未见过打皮之前的苹果。


那打皮之前的鸡鸭牛羊呢?


也许白色的苹果是十分好笑的一件事,但白色的鸡,红色的猪牛羊,则正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一件事。


随着食品工业的发展,人类在逐渐远离了饥饿与营养不良的同时,亦逐渐摆脱了对于认识世界来讲无比重要的一环——凝视死亡的过程。


在《冰与火之歌》的第一章中,奈德对年幼的布兰说,如果你要取人性命,至少应该注视他的双眼......你绝不可以杀戮为乐,亦不能逃避责任,若是躲在幕后,付钱给刽子手执行,很快就会忘记死亡为何物。


太多人已经太久没有见过死亡了。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作为副产物,人们会对生存感到理所应当,对死亡感到新奇与痛恨——哪怕一个人每天都在享受着死亡成果。


您可能看到这已经快绷不住了,觉得我说这段莫名其妙的话到底作何屁用,但其实我想表达的观点已经呼之欲出了。


即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在不出于利益的情况下,普通人对死去流浪狗所流露出的同情与愤怒,都是真实、善良且自然的情感。


在太久没有亲眼见到死亡的情况下,出于人的缘故,一只昨天还摇尾巴的狗今天只剩下一具尸体,这就是许多人能观察到的现实里最最野蛮,最有冲击力的场面。


几乎是还未思考,大家便已经站了队,人们同情小黄的遭遇,为流浪动物发声,在#小动物不知道自己在流浪#的tag下留言,希望不要影响到城市里那些在自己的领域里生活的看似十分自洽的小猫小狗。


▲传播甚广的“微笑”小狗,该视频实际拍摄于4月份,并不是重庆对外经贸学院那只被打死的小黄,目前还活着



这种出于本能的情感不是假的,而是真实存在的,符合逻辑的。我一直觉得只是出于这样的情感不该被称做狗奴,或是被进一步人身攻击与嘲笑。


你可能想说当代人是被保护的太好了?确实是这么个事,但被保护的太好了是一个客观结果,是由生存环境和社会整体的进步共同促成的,主体无法选择,我们并不能因此去责怪所有下意识地表达同情的人。


我在还上小学的时候,家门口有家饭店会在每天早上八点准时杀死一只狗,地点就在店门口的大树下,以证明自家的狗肉是当日最新鲜的。具体的流程我记不清了,总之会涉及到开水,持续的痛苦的嚎叫,以及一地狼藉。


这曾经带给了我很深的阴影,后来也许是吵到了小区住民,也许是许多食客反而更不忍心进门就餐,这个“仪式”就取消了,转入了地下,人们看不到狗死亡的全过程,又继续心安理得地啃着狗的骨架。


人一贯是擅长自我欺骗的,同样的场景,换成鸡鸭牛马羊驴,想必都是一样的,但只因为看不到,就因为看不到,人们便会为小狗献上无数支花朵,一张带相框的遗像,一些未开封的狗玩具,和一只鸡的大腿。


然后再写上,所有生命都值得温柔以待。


未曾谋面的死亡,就不是死亡吗?


认为自己生活在一个理想世界中,唯一需要修复的bug只是眼前死去的那只小狗,这何尝不是又一种自我欺骗呢?


理性的,有逻辑思维的人希望能从现实主义的桎梏与理想主义的目标中取一个最大的妥协值,找一个能最大程度受益的可行的办法,而路过的理想主义者希望所有方面都能达到最好,所有狗都不伤人,所有狗都也都不会受伤,但这显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于是也就形成了我们眼前很难理解的混乱:


单纯的路人与爱狗人士在呼吁保持现状,集中于眼前的混乱,并没预料到未来可能持续产生的更大的冲突;


理性的路人与爱狗人士在呼吁加强管制,模仿西方国家的收容→领养或安乐死的模式,避免自然繁殖使更多的动物陷入到流浪状态并导致未来更大的冲突;


极端的恨狗人士想要扑杀世界上的一切狗类,甚至忙着为虐待动物开脱;而极端的爱狗人士则忙着在每一个毫不相干的,甚至是儿童遭遇车祸致死的热搜下面冷嘲热讽与影射犬只管控的问题。






刨除只会进一步激化矛盾,使问题重心进一步逐渐偏离方法论的极端人群,可以看出爱不爱狗从来都不是促成分歧的主要因素,理不理性,有多少长远考量才是。


至于同情,则从来也不是一个需要被批判的对象。


那什么是理性呢?即,你是否能够跳脱对公共议题的第一印象而得出自己的观点。


当一个人所生活的地方有一只凶恶的流浪狗,且长期受其困扰,附近居民完全没有办法的时候,那这个人自然就说不上有多同情这些流动的危险分子。而当一个人所遇到的都是些性格温和的流浪狗,附近居民轮流投喂,甚至当成团宠的时候,它们的突然消失所诱发的也肯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


截然不同的狗会给人截然不同的印象,通过变换客观情况换位思考,这是其一。


其二,中国实在是太太太大了。


这也是一直以来狗绳跟嘴套的实行极度困难的原因之一,如果制定一个强制的办法,那么城乡就必然得分开操作,高层居民与城中村办法也无法完全一致——毕竟许多狗养来就是看家护院的,强制嘴套也许会促成流浪狗的进一步增多。


▲新加坡对宠物管理的严苛程度堪比人类,急眼了人畜一起打


政策难以实施,到了最后,又成了各地有各地的习惯,出了问题查缺补漏,许多地方紧急管理流浪狗,上面有压力,基层保安就得照做,需要处理的事件太多,时间紧任务重,就会出现流浪狗死亡的情况,激起广泛的同情,迫于舆论,保安被解雇。


当一个事情可能发生的时候,在中国这样的人口基数下就几乎是必然发生的,这几乎成了每次狗伤人事件后的一种物质性的与唯物主义的必然循环。而在由于多年宽松管理导致已经积重甚深,数量庞大的情况下,想要在短时间大破大立,无论采取何种措施,在人财物力上都面临着巨大的阻力,也必然引发激烈的舆论应激反应和割裂。



▲流浪猫狗的解决在全世界范围都是很大的难题,然而不少人的幻想中发达国家对流浪猫狗有求必应,甚至不肯承认真实的情况


就现阶段而言,中国已经是一众先进国家中对流浪猫狗最不严苛的国家之一了,甚至不严苛到让许多老外难以理解,不仅如此,城市中徜徉的野狗野猫甚至会被许多百姓视为一种安居乐业的象征。


再说一个可能有些过分的话,在这次所谓的打狗浪潮之中,按照我们的人口基数与流浪狗数量,在全世界范围内,真正被处死的流浪动物数量都绝对算不上多,但问题是,互联网时代,再遥远的伤痛都能成为自己的伤痛,而眼下的鸡大腿却连被同情的资格,乃至生命的碎片都算不上,就不得不说是一种信息的错配了。


然而,就算再怎么不对劲,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眼下的客观实际,即普通群众的感情应该被照顾,毕竟在当代食品工业的伪装下,死亡明明离我们很近,却好似离我们很远,一个人就算再讨厌程心,也得承认程心是真实存在的,而维德的提案就是大部分时候都不会被世人所接纳。


这也是为什么,几年前当我看到马路上一恶犬被当街打死,激起互联网上以及当地一些群众抗议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既不是站队爱狗人士,也不是站队保安,我下意识的觉得如果不是必须立刻处理的话,其实可以找个更隐蔽的地方,不是为了狗,而是为了路人的心理健康,毕竟就像我一开始说的那样,对于当代人而言确实没什么画面比这更有冲击力的了。


在一个工作逐渐走向原子化,无意义化的时代,保护被残忍对待的动物可以瞬间让一个普通人找到自我存在的意义,以及改善世界所带来的成就感。而忙碌的生活更是往往让绝大多数人无法对一个事物拥有客观全面的看法,无数这样“路过的民意”所汇集起来的,就是一个十分恐怖而很难收场的舆论风向。


所以除非没办法,犬类马上就要伤人,且没有抓捕的工具,否则当场击毙绝对不是一个好办法,这样不仅会在舆论上完全处于被动,实际上也会留给许多人以终身阴影,我是很认真这么说的。


历史一再证明了,很多时候人们只会在乎那些眼前发生的残忍与真实。


根据中国医学救援协会发布的《中国动物致伤诊治规范》,中国每年约有4000万人被猫狗咬伤,但只有少数几个特别严重的且“最好是”留下了视频的受害者会被大众关注,会被普通人心疼。至于剩下的3999万多被咬的人的重要性,不如任何一个二线明星在微博新晒的一双鞋。


美国每年大约有120万只或生在野外或被遗弃的无辜的犬只被施以安乐死,然而它们的死亡加在一起,其声量和影响也不如任何一只因发狂或无差别咬人而被当街打死的疯狗。


这就是人类,你可以觉得离谱,但这就是人类。只见到在舆论聚光灯下的生命的逝去,看不到视线外的更广阔生命的生存权利, 这样的事情在过去三年的疫情中,在各种公共事件中已经一再被上演。


从今天世界各地的动荡,国际新闻传播的实操经验已经一再证明了通过掌握事物一个方面的影像资料及其传播,来达到左右该国舆论、战局,甚至政权是多么具有可行性的一件事,到了狗的事情上也是一样。这个时代没人有义务去尽善尽美地了解一个事物的所有切面,别留下把柄总归是好的,尽管很多时候根本无法做到。


虽然白左思潮盛行,但在这类公共政策上,美国媒体对政策的配合度和技巧是远高于中国同行的,他们成功地把每年大批的流浪动物安乐死问题,变成了一个不会引发多少讨论的政策和统计数据问题,而不是对生命的处理问题,说白了就是尽量不让民众关注到这事。再配合政策和美国警察的铁拳(也可能是枪),久而久之民众自然就在心里将这件事情屏蔽了。


你说那最后不还是杀了吗,这不是欺骗人民群众吗?这怎么能叫欺骗呢,这叫充分尊重当代人的心理状态,你把美国每年那120万条狗放在谁面前一个一个杀,可能任何一个人都得疯球。


不管你承不承认,今天普通人的心理就是比20年前更脆弱了(不过这也是我们过上更好日子的证明不是么)


以前东北人都去澡堂子,大冬天头发直结冰,我小时候冬天恨不得一个月洗一次澡,生怕不小心染了风寒回来吐一屋子,现在都能在家里洗澡,一天不洗就受不了。


以前家里天天炖土豆大白菜,就盼着杀鸡喝鸡汤,我爸拿刀追着鸡满屋跑搞得到处都是血也不能停手。可现在你再给我一只鸡,我宁愿把它养到死,然后每天外卖点炸鸡腿。


不管你想不想承认,人类的终极形态就是程心。脆弱的、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混沌的、自私的、无私的。人们只是嘲笑圣母白左何不食肉糜的言论,但几乎没人不想过上能支撑得起这样思想的优渥生活,而如今,我们也正在走向这样的生活。


时代不同了,相信人类会始终保有理性,从而高估民众的心理承受能力,倒不如就做好最坏的舆论打算,在解决问题,赶紧想办法的同时,尽量为现代人脆弱的直观情绪做预案。


▲比如许多地方都在免费发放遛狗绳、嘴套


而对于普通人而言,我们这个时代的许多人都并不清楚自己获得了什么,以及背后的代价又是什么,就像时下流行的那句话,以为蔬菜是超市里长出来的,以为肉类是工厂里制造出来的。太久没见到死亡,一见到死亡就歇斯底里。但对于看不到的地方正在发生的大量死亡往往又视而不见。


当一个人只停留在对生命粗浅的理解上,那他可能会陷入到剧烈的情感波动中,成为一个极端的、不可沟通的、单纯的情感输出的机器。他可能会给出一些看似符合逻辑的答案,但基于表面逻辑形成的方法论永远无法带来更好的未来。当程心抱起婴儿时,她愈发恐惧执剑人的威慑可能会夺走眼前婴儿的生活。但当她因为婴儿而放弃执剑者的责任,随即就将亿万生命推向了地狱。


我们批判程心,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我们的世界正在朝着产生越来越多程心的方向发展。关键的问题正在于物质的极大发展,让所有人都越来越看不到维持眼前生活背后的代价。


如果真的想要一视同仁,那就在想保护你眼前小狗的同时,也直视你手中的鸡腿,想想为了这只鸡腿,我们需要明白什么,付出什么,维护什么。而不是一边说着不要将一种生命凌驾于另一种之上,又一边做着同样的事,毫无说服力的混球。


和平时期伟大的,能做成事的人,总是智慧的、谦卑的、理性的、可沟通的、注重方法论的,从来都不是只强调情绪的。然而现代性不止诞生在理性与科学精神的地基上,也从一开始就孕育了非理性和自我否定的基因。然而自从冷战结束后,整个世界已愈发地滑向非理性。不管是赛博伊文斯还是赛博程心,都是这种非理法的一体两面罢了。


我们可能很难回答如何让人类社会在走向物质越发达的同时继续保持理性。但作为一个普通人,尽量不要因为对世界浅薄无知的理解而走向非理性和极端化,认清生活中每一处普通事物背后承担的代价,试着接纳矛盾,接纳世界,力所能及地做些事,去拥抱好的部分,这样总归让事情看起来更有希望些。


当然,这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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