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主人与宠物日渐亲密的相处模式之中,人宠关系也在面临的崭新的问题,而当宠物生病时,这些矛盾变得愈加尖锐。


首先是看病。即便成熟如人的医院,仍然有大量糟心的就医问题。而宠物看病难早已不是新鲜的话题,但在现实的难题背后,则是长久以来的行业缺口。《2022中国宠物医疗行业白皮书(行业研究报告)》显示,自2009年开始执业兽医资格考试试点以来,截止到2022年,我国官方兽医13.6万人,职业兽医16.5万人,乡村兽医17.7万人。根据发达国家每千人对兽医服务的需求比例,我国执业兽医缺口在30万人上下。也就是说全国兽医人数得再翻一倍才够用。


此外,是贵,而且贵得没标准。由于宠物不会说话,在就医时往往只能依靠主人的描述以及检查结果才能确诊。一系列的检查以及尚未规范的宠物诊疗定价,常常会让主人每去一次宠物医院,都花上一笔超出预算的费用。


就算你花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高昂的钱,还要面对另外四个难题:


  • 因为宠物医疗技术不够成熟,花了千把块检查仍然查不出来是什么病;


  • 每一次治疗宠物都可能又应激又痛苦,看病过程甚至比生病更遭罪;


  • 谈道德轻松,但是病拖了好几个月大半年,人宠都痛苦,钱也花得如流水,两难的选择就出现了:究竟要不要放弃治疗、要不要弃养、要不要安乐死;


  • 到最后,宠物死了,它对许多人而言,已经和至亲去世一样让人悲伤,但跟亲人去世不一样的是,有大量旁人并不理解这种悲伤。


本期青年说,几位养宠人分享了面对宠物生老病死的故事。他们有的在宠物病危时为它选择了安乐死,有的不得不在客观原因的限制下弃养了宠物,有的在宠物离世后选择了克隆,试图“永远”留下牠。


一、弃养,还是治疗? 


据统计,2022年中国的流浪动物数量为4000万只,占到了全球流浪动物总数的五分之一,其中“患病”是主人弃养的重要原因。湖北省武汉市小动物保护协会会长杜帆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被遗弃、流浪在外的宠物,大概有百分之七八十都活不下来。


“当家人坚持弃养宠物,我真的无能为力”


玥姐


从我怀孕开始,我的家里人,尤其是我婆婆就非常反对我继续养猫。她始终认为养猫会致使孕妇和胎儿感染弓形虫,但我的猫猫懒懒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我们平时的驱虫、卫生也做得很好,感染的可能性很低。


在得知我怀孕的消息开始,婆婆就想要把懒懒扔掉,但是我的态度是非常强硬的,为此我俩吵了好几次。最严重的一次她气得晚饭都没吃,撂下一句狠话“你们不把猫送走我就不回来了”,然后就从我家走了。


转折点发生在懒懒突然得了猫癣和肾积水,我怀孕之后又开始对猫毛有点过敏,所以有时候需要婆婆或者我丈夫带懒懒去医院看病。婆婆得知懒懒生病以后,想要弃养它的频率越来越高。加上她有点轻微洁癖,很难忍受和长了猫癣的猫生活在一起。


那几个星期,家里的气压低到了极点。吃晚饭的时候,大家低头各自吃饭。一整天说的话也不超过二十句。


有个工作日,我需要做产检,就麻烦婆婆自己一个人带着懒懒去看病,结果没想到,等我回家时,家里只有婆婆一个人。她当时骗我说,猫是在宠物医院住院了;直到晚上我丈夫回家,我们逼问她时,她才告诉我们,是她自作主张把猫扔了,扔在了离家很远的一家救助站附近。


我当下就感觉到肚子一阵剧痛,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双腿发软,蹲在地上起不来。丈夫送我去了医院,在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哭,好像一生的眼泪都在路上流尽了一样。第二天,我让丈夫去那个救助站找猫,但找了一天也没找到,问了工作人员也没有人捡到。


我在医院里住了好几天,因为实在没办法回家去面对婆婆,丈夫让她先回她自己家,直到她走了以后我才从医院回去。看到家里的玩具、猫条、猫粮、猫罐头、猫抓板,本来已经平复了一点的情绪,又立刻崩溃了。一边翻懒懒从前的照片一边哭,把半个枕头都哭湿了。


到现在,我只能半安慰半欺骗自己,懒懒一定是被好心人捡走了,它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过着很幸福的生活。


“领养生病的宠物,总比让她被弃养好”


阿骗


两年前,我朋友救助了一只流浪猫,她当时得了比较严重的口炎,嘴巴里面到处都是伤口,还有营养不良的问题。为了防止交叉感染,我朋友寻找领养对象的标准非常严苛,也因此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家庭。她知道我一直有养猫的想法,再加上朋友为这只小猫已经花了上万元来看病、寄养,急需快速找到新主人,她就来问了我。


在领养之前,我甚至没有见过挞挞,当时的想法非常单纯,觉得她被我领养总会比再次流落街头要好得多。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领养一只生病的猫猫对于主人来说还是很有风险的一件事情。毕竟很有可能你刚和ta建立起感情,就要面临生离死别,非常残忍。


挞挞来到我家以后,刚开始状态还不错,但没过多久口炎再次变严重了,又回到了吃不下东西的状态。有时候ta痛得厉害,还会用爪子一直打自己,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看得我非常心痛。


去到宠物医院后,医生给了两种治疗方案:一是继续使用激素药品,但长期使用可能对健康不好;二是进行激光手术,但需要全麻。对于宠物来说,任何需要麻醉的手术都有很大的风险,这也是我迟迟不愿意进行手术的原因。


整件事情的转折发生在我从上海搬去杭州后,为挞挞换了一个宠物医生。第一次带挞挞去新医生这里看病,他说这个病吃点消炎药就能好。果不其然,吃了他开的消炎药,没多久挞挞的口炎就彻底痊愈了。


折腾了我和挞挞近两年的口炎,竟然只需要吃一个月消炎药就能根治,这件事每每想起都让我有点生气。和人医相比,兽医行业的规范程度相当之低,这也是许多主人会为宠物生病付出如此巨大的金钱和时间代价的重要原因。我在上海去的也是比较知名的连锁宠物医院,但仍然会遇到良莠不齐的宠物医生,这大概就是宠物医疗行业最让人无奈的地方吧。


被领养前,在医院治疗的挞挞|受访者供图


“医生告诉我小猫只能活半年,现在已经陪伴我三年了”


岳飞飞


领养小乖的时候,我知道它患有心脏病,我家里还有一只小猫,想着让它们俩作伴说不定对它的病有好处,我就决定领养了小乖。回家以后,我带它去体检,医生告诉我它的情况非常不好,很有可能只剩下半年的寿命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是有点五雷轰顶的感觉。


有朋友建议我把小乖扔到救助站门口去,这样至少减少一点沉没成本。但对我来说,和宠物相处的点点滴滴,绝对不是可以用来精心计算的沉没成本。所以当时就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尽我所能去治疗小乖,直到它生命的尽头。


之后小乖陆陆续续做过两次手术,每次的花费在5000元到7000元之间。再加上每隔几个月的体检,大概为它花了有两三万元吧。


现在距离医生的那次诊断已经过去了三年,小乖除了右后腿有一点萎缩,其他方面都还算是健康,和我家的另一只小猫相处也很愉快。有时候看到两只小猫在家里不同房间之间乱窜,


我完全不后悔为它花了这么多钱治疗,这就是用出去旅游一次的钱,换来了一只小猫三年的陪伴,太值得了。


二、继续治疗,还是安乐死?


在国内,最常用的宠物安乐死方法,是在麻醉宠物后为它们注射10%的氯化钾注射液,造成瞬间高血钾,致使心脏的传导阻滞而死亡。正常情况下,麻醉剂量足够时,宠物不会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太多痛苦。


为了减弱主人内心的愧疚感,美国越来越多的兽医和宠物医院推出了临终关怀服务,给予宠物和它们的主人一种更为舒适的死亡体验。尽管安乐死在临终关怀中也是一项可选择的服务,但相比直接实施注射,临终关怀给予了主人更多缓冲时间和私密空间,兽医的很大一部分工作用于缓解主人的愧疚感,帮助他们在情绪上接受宠物的死亡。


“为宠物选择安乐死,但我不敢面对它最后的眼神”


日月


2022年的夏天,我发现包包的眼睛下方有一块凸起,当时没太当回事儿。一个月后,有一次给它洗澡的时候,发现一按这个肿块包包就会发出痛苦的呻吟。平时包包是一只很勇敢的德牧,如果不是很痛,它是不会发出这种声音的。


我和丈夫立马把包包送去医院,检查、拍片之后,医生告诉我们它的情况并不乐观。之后的十几天里,包包的病情迅速恶化,连进食都显得非常困难。宠物医院的检查结果显示,包包眼下的肿块是恶性肿瘤。看着越来越痛苦的包包,我做出了一个决定,让它安乐死。


第二天,我让丈夫和妹妹送包包去医院,我真的没有勇气来面对这个离别的场面。帮他们把包包抬上车的时候,包包突然直起身子看着我,好像是已经预料到离别了。那一眼我真的一辈子也忘不了,到现在我也会后悔,觉得它是在怪我,觉得我没有陪伴它到最后一刻。


当天晚上,丈夫和妹妹从医院回来,告诉我包包走的时候很安详。我也不知道安乐死对它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但在那种情况下,我真的已经没法继续看着它遭受痛苦了。


“还来不及为猫猫选择安乐死,它就在我面前离开了”


爱笑的泥泥


云朵发病是非常突然的事情,当时我正在房间里工作,突然听到它在旁边咳嗽,看起来非常痛苦的样子。云朵看起来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赶紧把它抱起来,以为它是吃下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想张开它的嘴巴看看。


抱起云朵以后,它突然咳嗽得更加猛烈了,我感觉不太对了,赶紧打车带它去医院。到医院的时候,它已经非常虚弱。医生进行了例行的抢救,但大概只过了二十几分钟,他就出来告诉我,云朵已经走了。


它患上的是猫癫痫,医生告诉我这种突然发病去世的情况并不是很多,但遇上了确实很难挽救。那天我在宠物医院里坐了很久很久,看着云朵的身体一点点变凉,医生催促了我好几次要把云朵放进保温箱里了,但是我真的不忍心让它自己去到这么黑的地方。


现在宠物安乐死是一个讨论度很高的话题,但其实很多时候宠物的去世就是几分钟之间的事情,根本轮不到主人来做选择。


三、面对宠物的离世,如何走出伤痛?


对于宠物主人来说,悲伤不仅仅是来源于宠物离世这个事实本身,也来源于外界对于这种心理打击的忽视。“不就是死了一只猫吗?”“重新再养一只不就好了。”大众的不理解一定程度上加深了宠物离世后主人的负面情绪。


“小猫离世后我最害怕听到的话:再养一只就好了”


阿文


几个月前,因为工作和生活的原因,我打算从武汉搬去成都生活,但因为在成都这边还没有完全安定下来,就先把小猫点点寄存在我姐姐家里。因为我姐家的阳台没有封窗,所以我特地给点点买了一个笼子,嘱咐他们千万不要在没有关阳台推拉门的时候把点点放出来。


在原本的计划里,我会在年底把点点接来成都开始新的生活,可就在上个月中旬,我姐突然打电话来,告诉我点点从窗子上跳出去,不幸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上班,那一瞬间就感觉五雷轰顶,仿佛周围的世界都静音了。


我姐姐打来电话时,虽然语气里也有内疚的成分,但我能感觉到,她其实并不理解点点的去世对我的打击有多大。比如她会说“我之前和你说过家里没封窗”“要不要我再去找一个长得差不多的猫赔给你”这种话,听到我会觉得很伤人。最能和我共情的人是我外甥,因为平常在家他照顾猫咪会多一些,但隔着千里的距离,仅仅通过微信也很难和他倾诉我的痛苦。


比起宠物因为生病离开,这种完全的意外事故对于主人来说其实更加难以接受,因为真的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这种伤痛难以消化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身边人真的很难理解,宠物对于主人的唯一性。很多时候,我哪怕心里非常难过,也无法和朋友、家人开口倾诉,很担心收到类似“以后再养一只不就好了”这样的回复。


以前我特别喜欢去逗路上的流浪猫,有时候还会带猫条出门给它们吃。但自从点点离世之后,我出门看见流浪猫只会感到心痛,再也没有心情去逗它们了,甚至想离远一点。


蓝白长毛猫点点|受访者供图


“直面过宠物的离开,我再也不会养猫了”


爱笑的泥泥


云朵走了以后,我最大的感觉就是恐惧。当时我完全不敢从宠物医院里走出去,因为觉得走出去以后我就彻底和云朵分别了;另一方面,我也不敢回家,看到它留下的种种痕迹,我的内心是无法接受的。


在医院哭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已经到了八九点医生快要下班的时间,整个医院只剩下我和医生两个人。我一直抱着猫的尸体哭,他也很不好意思打扰我,就只能偶尔过来说一句“我们要下班了”之类的话。


我一个好朋友看我很久没回信息,就来宠物医院找我,她知道我很害怕回家,就接我回了她家。当天晚上,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我的脑海中却一直浮现出云朵在家时的样子。它陪伴了我毕业后人生的每一个节点,找到第一份工作、从珠三角搬来上海生活、裸辞成为自由职业者。这些年我一直单身,在陌生的城市里朋友也不多,和父母的联系更是寥寥,云朵就是我最最亲密的伙伴。


几天后,我为它举办了一个很小型的线上葬礼,又把火化后的骨灰做成了一条项链,现在每天带着,好像它还和我生活在一起一样。这些事情一共花费了我好几千块,说真的,从商品价值这个角度来讲,我觉得这些做宠物后事的公司确实是在利用主人的悲伤大赚一笔,但是对处于悲伤中的我来说,这些仪式感非常有必要。


现在我偶尔还会梦到云朵,梦到我们像以前一样生活。在我原本的想象里,它还会陪伴我至少十年,如今突然离世了,我也这辈子应该不可能再养其他小猫了。


“选择克隆,是给自己一次弥补遗憾的机会”


日月


包包生病以后,我就联系了国内一家宠物克隆公司,提取了它的DNA样本,为以后的克隆做好了准备。包包去世当天晚上,我就给那家公司打了电话,开始启动克隆流程。


在国内,宠物克隆的花费其实不低,我们预计的全程花费在30万以上。很多人会觉得花这么多钱去克隆一只宠物并不值得,因为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它们确实是两条不同的生命。但对于我和丈夫来说,克隆已经是我们能想到的最接近找回包包的方法。


决定进行克隆以后,我去看了一些资料,想要了解一些相关的信息。要克隆一只宠物的耗时是很长的,技术人员会在主人决定克隆以后,将提前储存好的细胞放进没有细胞核的卵母细胞里,做成重构胚胎,再将胚胎放入受体的子宫里,进行正常的妊娠过程。因为重构胚胎的质量没有自然受精的胚胎高,所以克隆是有一定失败几率的。


包包离开以后,我们重新养了一只小狗。为了减少触景伤情的频率,我们特地选择了和包包品种、性格都完全不同的雪纳瑞。去年冬天,有一次我在花园里看见它,不自觉地叫了一声“宝贝”(我以前会这样叫包包),但下一秒我立马感到一种强烈的背叛感,好像我已经忘记了失去包包的痛苦。


当天晚上我没有吃晚饭,也不再想要抱着小狗玩耍。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意识到我需要的并不仅仅是随随便便的一只宠物,而是如亲人般陪伴了我多年的包包。后来没几个月,我就为这只雪纳瑞找了一只新的领养主人。


包包离开后的这些时间,我回忆了很多和它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在回忆的过程中,我真的发现有很多遗憾,比如我有的时候真的对它太凶了,比如我给它拍的照片、录的视频实在太少了。现在克隆的程序还在进行中,但我已经想好了,等全新的包包回家以后,我要给它买很多它喜欢的零食、玩具,为它布置一个舒适又漂亮的小窝,在日常的生活中,也要给它拍下更多的照片、视频,以弥补曾经的遗憾。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Ec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