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假期,总不免吃顿喜酒。结婚,是中国人的大事情,讲排场。今年让我最感慨的婚礼还是前两个月的事了,我们大学同学A在广州结婚,年届28,他是我们要好的朋友里最早结婚的。
我们认识十年了,2013年这些人都选择了去中国台湾念大学,然后就在东吴碰见了。四年后,我毕业时,和一个历史教授聊天,他说,其实你们也是一段历史的标本。言下之意,对未来有着相当大的不确定性。当日,初夏的日头融融罩在我的头顶,年轻的我只觉得一切关系都只会向好。如今回头,历史老师就是历史老师,预见兴衰。原来,世间不变的,只有一个“易”字,即变化。
而我们这些人,的确意外地见证了那段时期。就我自己而言,在台湾的日子很快乐,我很少用“快乐”这种肤浅的词语来形容一段时光,但的确是一种毫无心事的快乐,还是你付出两三分努力就可以获得七八分夸赞的快乐。这么想来,真是纯粹的快乐呢。我念着最喜欢的中国文学,去光点看三大影展的片子,我们要好的几个朋友常常去“国父纪念馆”附近的intention劈酒聊天,聊政治、文学、八卦。在台北漫游,自由得很。以至于最后一年暑假,去花莲台东拍纪录片,制片人是刚从一场“竞选”活动里退下来的某人的“文宣部副部长”,他是我见过最会讲故事的人之一,我们沿着太平洋聊了一路,他总和别人说,晶莹有两句话我最佩服:一我没碰到过坏人;二我从没喝醉过。
真是不知所谓也不知何畏的青春呢。
后来,我们一样四散了。我辗转香港、伦敦,回到北京、上海。A去了香港又回到深圳;B还在德国读博士,研究唐宋墓志铭,趁学术会议回来了;C当了一段时间律师又去清华念书了;不少人像D去了美国又回来的,也有不回来的;状态最好的似乎是E,依然运动依然fit……我们这些要好的七八个朋友,难得聚在一起,还是开彼此玩笑也不生分。
最先定下来的是A,也确实他更稳重些,我和B、C就比较离地。看着我们昔日的好朋友在大场面上做主角,我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词是——长大,他是我们这些人里最先长大的。结婚等于长大?
我今年看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说《富家男孩》,被收在《那些忧伤的年轻人》这本集子里,写一个富家子安森年幼时就发现自己可以在人群中拥有优越感,他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一切,此后无论在金钱、地位、权威上,对于任何不能以他为核心的群体,他都无法忍受。毕业后,他在耶鲁俱乐部和证券公司都建立了自己的圈子,朋友们佩服他信任他。有两次险先要结婚,但安森感到生活向他围拢过来,他一次次退缩了。前女友指控他,你永远无法安定下来。朋友们一个个退守家庭,他的自由自在无法再带来任何愉悦。临近三十岁,安森送走了整整一代新郎,眼看着婚姻侵蚀着他的友情,人们成群地淡出、消失,显露出失联的势头。而他竟然无处可去,无事可做。
故事的结尾是这样的,叙述者又见到了安森,他三十岁了——任何时候,只要有可能,他就会把谈话转到这一点上,然后突然沉默下来。但是他转眼又认识了新的女孩,那个过去的安森又回来了。叙述者说:“我相信,如果没有人爱慕着他,像铁屑之于磁铁般应和着他,帮助他解读自己,应许他某些东西,他是绝不会快乐的。应许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或许,她们在向他承诺,在这世界上,总会有女人拿出她们最光彩、最新鲜、最宝贵的时光,来呵护照看他心目中所珍视的那份优越感。”
心有戚戚焉。安森的故事,咂摸一下,蛮忧伤的。因为你很知道,有一天大家都会觉得家庭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没有家的人该怎么办?我觉得A是我们这些朋友里最先长大的,就是这个道理,他决定去承担责任了,但同时他也决定去过大多数人认为值得过的生活了。我心里明白,会有越来越多的朋友甚至我选择这条路,因为被落下,真的是很糟糕的感觉。所以有一天我在路上听《任我行》这首歌,无怪乎大破防——“顽童大了别再追问,可以任我走怎么到头来又随着大队走,人群是那么像羊群。”
对于A的婚礼,我真心跟他说,能承担责任是很棒的事,两人可以一起向前走,也是最大的浪漫。A说,一开始他也有种被推着走的感觉,婚礼前一晚脑子过的还都是流程的事,直到当天现场看到自己原来有能力让大家这么高兴,那时候他才没那么害怕长大,也觉得担起责任不是一种压力,而是让身边人有了幸福的可能。
自然,这是未入围城和正入围城的人,对于婚姻所持有的理想化滤镜。
X、Y、Z已经结婚几年了,是我的另一些朋友。有一天喝鸡汤,屋外雨气森森,锅里咕噜噜冒泡。X来了一句:“你敢说,你们的婚姻就没有问题?” Y、Z举着调羹的手冻在空气中,沉默了。X、Y都有了孩子,Z还未要小孩,三人都是三十出头,很按照社会时钟前进。X给我们讲了她当年的相亲史,和丈夫怎么走到了最后,如今,她送给大家一句话:“你们要学会让自己开心。” Y时常纠结得很,照他的话说,结婚都会走到厌倦那一步的,这时候你怎么选择呢?Z和初恋走到了最后,但没听他讲过太多妻子的故事。再细讲可能就不留情面了。总之,他们已经习惯了婚姻,也习惯了被困在婚姻里。最大的恐怖在于麻木,不那么爱,也不那么痛了。
在A身上,我看到走入婚姻是一种勇气的体现。在X、Y、Z身上,我又感到婚姻靠软弱维系。勇气在于,起初你愿意那样信任一个人,跟对方一起建立一个共同体,在深知未来坎坷之下去跨过坎坷,简直是生命的神迹。然而,最终不少人还维系着婚姻的原因却在于,懒得离婚,换一个也还是一样,你可以自己去找点乐子……虚伪地不撕破脸。
其实,对于一个人来说,结婚生子是最容易对抗死亡,达成永恒的方式,因为繁衍是最直观的让自己的基因延续的做法。如果你选择其他的方式,比如写作、建筑、研究等等,那就要求你不停地在智识上攀登,给这个世界留下遗产,极少数人有天赋和毅力做到这一点。而世人不会宽容异类,世人只会包容世人。
李安的《喜宴》,杨德昌的《一一》,都有喜宴的场景,那多少是人生里一个重要的章节吧。失之未免遗憾。曾经我和学姐去台北的圆山饭店吃饭,她也给我在大厅里铺着朱红地毯的台阶上照了个相,是《一一》的取景地,中国人千年来言笑晏晏的传统场合。
而回想起A的婚礼,除了广州脆脆的鹅肠,焦扑扑又喷香的啫啫煲,还有他那一刻的信心,真鼓舞我们这些朋友。
像歌词唱的,“亲爱的,闯遍所有路灯,还是令大家高兴要紧,抱住两厅双套,天空海阔任你行。”到头来,还是令大家高兴要紧,对不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东四十条资本 (ID:DsstCapital),作者:竺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