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一个该痛恨古代诗人的日子——这帮文化人前赴后继,把一个属于吃货的丰收节添上了浓重的伤感色彩。不管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还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或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都是主打一个两地分隔遥寄相思。


不过很多时候,人和人之间,确实需要拉远一点距离,才能掂得清对方在自己心里的重量。细水长流的陪伴,从来就不如失而复得。这是人性盲点,也是人之常情。


红楼梦世界里,详写了两个中秋节。第一个中秋,甄士隐和贾雨村在一期一会的慷慨后,便迎来了不复再见的生死苍茫。第二个中秋,虽然前有抄检大观园的一地鸡毛,后有宗祠疑神疑鬼的一声叹息,前有品笛感凄清,后有联诗悲寂寞,但在极具象征意义的各种表象之外,在苍凉的BGM之中,却隐藏着一串世纪大和解的杂曲。 


一、一个想开了不再鸡娃的家长


人与自己的和解,是不强求自己去做违背本心的事。与其他人的和解,是不再用自己的价值标准去衡量别人,这样会更容易理解对方的选择,无论是否同意,至少保持尊重。


在这个中秋之前,贾政和贾宝玉这对父子之间的互动,一般都是单方面的语言暴击。贾政这个日常维护端方雅正形象的君子,一遇到宝玉就各种吹毛求疵毒舌属性全开。


贾宝玉去上学,他爹嘲笑说:你可别给我提上学两个字,羞死人了,你也配上学,不如去玩你的。你在这多站一会都站脏了我的地,靠脏了我的门!


贾宝玉做诗,他爹评论说:无知的畜生,你能知道几个古人?就在老先生们面前卖弄?


贾宝玉评论别人的诗,他爹说:他未曾做,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是个轻薄东西;


贾宝玉不敢吱声了,他爹大喝一声: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


所以中秋宴上,轮到宝玉讲笑话的时候,这枚小机灵鬼条件反射地分析:在领导饭桌上说笑话太可怕了。倘或说不好了,又说没口才;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贫嘴,更有不是。不如不说——某美妆品牌的公关如果有这种认识,也不至于翻车翻到姥姥家了。


贾宝玉选择了做诗,贾政的反应是什么呢?提了个特别有品的要求:写一首以“秋”字为主题的诗,但不许用这些“水、晶、冰、玉、银、彩、光、明、素”等堆砌字样,要另出主见,试试你这几年情思。


宝玉一听,正碰在了自己心坎上。老爹喂球喂得很舒服。


贾兰贾环看宝玉露了脸得了贾政的奖励,也自告奋勇出来做诗,从贾政的评论看还都不差。贾环的诗还引得贾政侃兴大发,说自己的两个儿子:哥哥是公然温飞卿自居,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这句翻译一下,哥哥是新月文艺腔,像花间派代表人物温庭筠;弟弟是网红自媒体写法,像一生游仙访道的曹唐。


对于贾政来说,这是一个完美的中秋节。他在仕途上奔行多年,身心疲惫,学差归来之时,也是职业倦怠感蔓延之时。这个月夜,他在母亲面前承欢,居然破天荒地讲了一个怕老婆主题的笑话——虽然在读者看来简直又恶俗又不好笑,但在那个家庭团圆的气氛里,“贾政讲了个笑话”本身就是件应景好笑的事。在儿孙们面前,他也放下了紧绷的严父人设,开始为小辈们一点点的进步而心生欢喜。


你走得快的时候,总是为身边的人不努力不进步而着急上火,无限暴躁。直到你也停下来,才会发现比起争取没得到的东西,珍惜已有的东西更重要。


二、一对早该交心的朋友


林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人少,想起薛宝钗和薛宝琴姐妹回了自己家,母女弟兄自去赏月,不觉对景感怀,自去倚栏垂泪。宝玉近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从此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恼着,无心游玩。虽有迎春和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只剩湘云一人宽慰她。 


那个日常毒舌拿你磨牙的损友,突然开始关心你了。这简直是爱情的节奏。


大家说起林黛玉和史湘云之间的关系,往往会先想到她们儿时的口角,比如黛玉取笑湘云“爱哥哥”的口音梗,湘云无心快语说黛玉像小旦龄官,惹黛玉一顿好气,就连黛玉“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宝玉”这句评语,都是出自湘云之口。更别说湘云暗着跟袭人吐槽黛玉偷懒不事女红,明着把宝钗当成亲姐姐,拿来跟黛玉各种比较……


但是,读红楼梦,有一个重要的方法,是读一个人的成长史。让自己笔下的人物随着剧情的发展逐渐成长还能人设不倒逻辑自洽,是这本书无愧神作的重要原因。贾宝玉的成长,是内心情感的渐渐笃定,也是对自己双手无力的痛苦领悟;林黛玉的成长,是精神层面的逐渐丰盈,是对人情冷暖的心里有数;薛宝钗的成长,是放下金玉包袱,逐渐学着用心来换心的过程。


而湘云,虽然在前八十回里从未略改娇憨爽直的秉性,甚至从未中止和林黛玉之间的互相怼怼怼关系,但不同的是,湘黛CP的互怼,不仅不伤情份,而且回味起来都是美好:


芦雪广联诗,宝琴、宝钗、黛玉三人共战湘云,黛玉还激她:“你也有才尽力穷之时!我听听,还有什么舌头嚼了?”湘云已经笑倒在宝钗怀里。


宝玉生日开席,女同学们玩限时猜谜游戏,香菱被难住了正着急,湘云想帮她作弊,被黛玉抓个正着,大喊有人出老千,“恨的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


还是宝玉生日,群芳夜宴抽花签。湘云撸起袖子奋力抽了一支海棠签,上书: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使坏说应该把夜深二字改成石凉,拿湘云白天喝醉了睡在石头上的事玩梗。湘云也不示弱,指着宝玉房里的西洋船说:快坐上那船(回)家去罢,别嚼蛆了——论玩梗,这一局湘云赢。


细细想来,湘云和黛玉,论身世,都是小小年纪父母双亡,一个寄居舅家,一个靠叔婶过活。但比起有外祖母溺爱疼惜,有宝玉时刻陪伴的黛玉,湘云在家里不但不被娇养,还要三更半夜做针线活,略做点别的都要被婶母唠叨,其实比黛玉更惨些。但可能正因为她们缺失的东西过于相似,你缺少的我也没有,所以反而在幼小之时无法互相慰藉取暖。


中秋节避开热闹人群的这次联诗,是这两个人的心灵距离最近的时刻。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黛玉后句一出口,连湘云都感慨说: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凄清奇谲之语。可是黛玉却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


多少人这一辈子都得不着一个可以陪你彻夜赌诗的同道朋友。这两个人,可能早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三、家,对于一个人的意义


图:AI老师画的《一家子有四个儿子》


尤氏说道:“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巴。”说到这里,只见席上贾母已朦胧双眼。


很多论者说,尤氏这个半截笑话是影射文学,讽刺众人大事临头各种装聋作哑。这未免有点不符合尤氏人设。红楼作者借人物之口代言个人观点虽多,但总是建立在不崩人设的基础上,甚至还用来夯实人设,比如借贾母批判才子佳人小说来黑无脑言情文学,借贾宝玉的口骂古今各种道学文章胡说八道,借林黛玉的口鄙视一些自己看不上的诗人等等。如果说这次仍是作者借尤氏的口来说话,它的主题,可能是兄弟之间的相处之道。


这个宴席上,三个笑话都是关于家的,夫妻、母子、兄弟。但每个家庭都不太“正常”:有所谓夫纲不振的,有母亲偏心的,还有一群天残地缺兄弟的。看上去有点超现实,但放在红楼梦世界里,还挺正常。


每个故事,都能在贾府找到影子。贾琏凤姐夫妻失和,贾母贾赦母子隔阂,而贾赦和贾政这对兄弟,也没办法好好沟通——在宴席上贾赦预言贾环将来要承袭爵位,怎么看都像挖坑。这也暗伏后文里迎春的婚事,贾母和贾政都知道万分不妥,但贾母没有多说一个字,贾政倒是劝了但没结果。


在最应该抱团取暖的时期,家里的各房各院都在忙着存量竞争。他们不能一起面对未来,也就失去了未来。


别说是红楼世界这样家族式生存的模式,即使是以独立生存能力为傲的现代人,也会需要稳定的情感支持系统,才有负重前行的动力。可以说,家,有时候是束缚,有时候又是资源。


AI作品:一个根深叶茂的家族


四、尾声:一种失而复得的方法


中秋节重读《红楼》,妄猜一下写书人的心路历程。


这是一本关于失去的故事。写书人虽然下笔如刀从不隐恶,致力于还原各种人性上的天残地缺私心盲点,但从各种细枝末节中,我们还是能看到他对世间美好的怀恋:慈祥溺爱的祖辈,故作严厉实则把心操碎了的父母,青梅竹马情深意重的姐妹,结伙淘气叛逆的玩伴,全心全意照顾并依恋着他的丫鬟,甚至心怀嫉恨的兄弟子侄,心术不正的旁支族人……这些构成传统意义上“家”的要素,他一定失去了全部,所以要用笔找回来。


他知道,有些人欠了命,有些人迷了心,有些事属于分明报应,道理他都懂,但他就是止不住会想念他们,忍不住想告诉世人他们的存在,他们的弱点,他们付出的代价。所谓真事隐去,假语村言,并不见得是为了逃避什么政治压力,可能是出于一种珍重与保护:我写的都是纸片人,各位看官不要挖我的家世去对号入座。


图:AI作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贾嘉,编辑:白话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