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晴雯半开玩笑地抢着去王夫人屋里出差,放话说:“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也把太太的公费里一个月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


袭人:(拿衣服,笑而不语)


晴雯这个傻孩子,可能真是觉得,袭人能成为怡红院第一个升职的人,纯粹凭卖苦力加运气好,不造人家有多努力。


让薛宝钗一聊之下惊为天人觉得深可敬爱必须笼络的,怎么可能是个简单的人。



一次吉凶未卜的汇报



那晚,袭人听说王夫人“叫一个跟宝玉的人”去汇报工作,犹豫了几分钟。


没有指名,看来不是要紧的事,多半只是问宝玉伤情。但是,万一问起别的呢?


宝玉差点被亲爹贾政打死这事儿,袭人听茗烟说过两个情由:一是在外勾搭戏子,被薛蟠到处嚷嚷,结果人家上门讨要闹到贾政驾前;二是金钏儿投井自尽的事,被宝玉庶弟贾环告发。虽然茗烟说只是猜测,但袭人相信这是事实。唉,虽然我们这位有错,但小人谗言着实可恨。


白日里,薛宝钗来探病送药的时候,袭人觉得,自己一定被快嘴子晴雯附体了,居然如此冒撞,当着宝姑娘的面指认人家亲哥哥的不是,还漏出了贾环和宝玉兄弟不和的风声。好在宝姑娘厚道,当场解释说哥哥多半是无心之失,“袭姑娘从小儿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何曾见过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的人呢?”


告别的时候,袭人特意送宝钗出门,宝钗微笑着劝慰她说:你让宝兄弟别胡思乱想……有些事,千万不要再闹到老爷那里,否则将来对证起来,还要吃亏。


袭人着实感激宝钗。想起宝玉把自己的汗巾当信物交换给了一个优伶,她既担忧他乱交朋友,又隐隐有点心痛;想起金钏儿的结局,想起贾环到底说了些什么话……越想越可惧。


金钏儿被王夫人撵出去的事,袭人是知道的。他们都从小一起长大,她知道那丫头天真轻浮,最爱跟宝玉调笑,什么嘴上涂了新鲜的胭脂要不要尝尝之类的话,就……终归撞到铁板了。但听到她投井自尽的消息时,还是一阵气血上涌兔死狐悲,“想起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


她没想到金钏儿如此烈性,能用一死自证清白,不由得“点头赞叹”。但一时又想起与宝玉偷试云雨情的自己,她又有点发寒:金钏儿与宝玉是不是做了类似的事?还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不,如果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那一定是我们那位爷起的头。


想起宝玉对林黛玉表白时那如痴如狂的模样,还有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什么“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她一想起来就浑身打颤。幸而这话是她听到了,若是被别人听见……


她下定了决心。无论是金钏儿事件,还是宝玉挨打事件,还是未来不可知的丑闻……不能再发生了。


她回身悄悄地告诉晴雯、麝月、秋纹等人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屋里,我去了就来。”


一次感动领导的面试 


王夫人看到袭人来的时候,是有点意外的:你撂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


袭人连忙陪笑回道:二爷才睡了,那四五个丫头会伏侍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事。


在例行询问了一大篇宝玉伤情之后,王夫人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到了正题:我恍惚听见宝玉今日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


袭人默默庆幸宝钗之前的提醒,事情不能闹大,不能把贾环的事摆到王夫人案前:我倒没听见这个话,只听见说为二爷认得什么王府的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说了,为这个打的。


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只是还有别的原故呢。”


袭人继续装傻,一句多余的话不提,不为息事宁人,也得小心隔墙有耳。刚刚给她拿了玫瑰露的彩云,恐怕并不曾走远。但袭人心知,如果她只说“不知道”,王夫人会挥挥手让她走,但恐怕这辈子只会当她是个糊涂人,伺候人的,心里不明白。


其实,她心里拿定主意要说的话,恐怕就是王夫人这个问题的答案。这话她要说,哪怕起不到什么作用,也要先铺垫在这里。


“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


“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王夫人果然如雷轰顶,拉了袭人的手问: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


袭人赶紧解释:太太别多心,没有任何既成事实。


“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


“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嘴杂——那起坏人的嘴,太太还不知道呢: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没有忌讳了。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落个直过儿;设若叫人哼出一声不是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呢……”


说到“那起坏人的嘴”,袭人看到王夫人的神情一冷。宝玉挨打的原因,可不就是被某些人的说嘴坏了事么?


王夫人莫名感动到掉泪:一个丫头,居然在担心本该我来担心的事情。


王夫人担心的事,不敢对贾母说,不敢对贾政说,不能对凤姐说,只能偶尔私底下对薛姨妈垂泪透露几句。没想到,今天可以对一个丫头全吐露出来。虽然这次宝玉不被贾政打死,多亏了老太太出面力挽狂澜,但每次看到婆婆娇惯宝玉,她是真的脑仁疼。


如果宝玉有个什么差错,导致偌大的家业落到贾环和赵姨娘手里……


袭人靠告密上位,指控成立吗?


很多人把袭人主动向王夫人建言的事总结为告密上位,并不准确。


真正的告密是什么样?贾环在之前已经做出了教科书级完美模板:


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老爷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屋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句,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色一丢,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在这个时刻表现得让人不寒而栗。


评价袭人进言这件事的性质,必须先问三个问题:


  • 她能不能不说?

  • 她有没有给具体的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 有没有人因她的决断而受益?


第一,她能不能不说?毕竟,这不是她这个阶层应该考虑的问题。但问题是,通过各种迹象,她看到了业务存在的风险,摔倒油瓶不扶,不是她的作风。


第二,她伤害了谁?她没有给王夫人提出任何实质性把柄,王夫人也无法根据她的话做出任何实质性的惩罚性行动——综观全书,王夫人为人做事有两个特点:一是谁的话都敢信,书上说她一把年纪“天真烂漫”并不是什么反讽;二是做决定又快又狠几头牛都拉不回来。她赶走金钏儿、给袭人许诺升职、任命探春管家、抄检大观园等几桩大小事,无不如此,从不拖泥带水。对比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告发晴雯,王夫人雷厉风行地整顿怡红院,可以看出这两件事有本质区别。


既要对上交心表忠诚,又要小心不出卖别人,袭人在这个话术尺度上的把握,比起大多数职场人,不知道要高明多少。


当然,袭人提到“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时,王夫人有50%的可能性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但是,一则宝玉搬入大观园是元妃旨意,二则宝黛亲密相处是老太太的安排,只要没有实质性证据,这两样决策她都没有理由去改变。更合理的解释是,她问袭人“宝玉是不是和谁做怪了”,袭人说你别多心,现在没发生什么事,咱就是防微杜渐治未病,她立刻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第三,她保护了谁?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如果宝玉和黛玉之间有什么越线行为被人觉察,宝玉只会被老爹打断一条腿,黛玉肯定会送掉整条命。


何况,如果贾宝玉被定性为“劣迹艺人”,那些天天跟他厮混的小姐们,宝钗,湘云,甚至自家姐妹们,将如何在人前立足?在一个绣春囊就能掀翻大观园的世界里,要求袭人具有支持自由恋爱的现代性觉悟,这种心态才是荒唐。


袭人的故事,考验的其实是我们辨别善意与恶意的能力。


只有我们跳出“谁破坏木石姻缘都是犯罪”这个思维定式时,才能看到袭人进言这件事的价值。为了宝玉也好,为了与宝玉已经绑死的个人利益也好,甚至为了林黛玉也好,为了保全贾府二房嫡系的未来也好,有些风险确实需要提前预警。


从后勤到公关,为什么是她?


袭人能够升职的根本原因,是她通过给王夫人分析贾宝玉的处境和出路,表达了把自己的未来和这对母子的利益绑定的承诺,基本就是低低低配版《隆中对》。张爱玲说她是不愿意在黛玉手下做妾,也是看低了。袭人和黛玉的关系并不差,书里有大量的证据能说明,宝钗和黛玉都是信任她的。


袭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早在她与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时,答案就已经明明白白。


说起来有趣,关于这段戏的AB两个版本,反而更清楚地展示了某种真相。


A版本:说到云雨私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自不同,袭人待宝玉也越发尽职了。


这段还有一个B版本是这样写的:袭人自知贾母曾将她给了宝玉,也无可推脱,扭捏了半日,无可奈何,只得和宝玉温存了一番……


你看,B版本明显是被道学编辑改动过的,都能想象到,那些老学究们多想给袭人的污点找理由——她是不得己的,是被强迫的,放到现在都够“米兔”了。但欲盖弥彰的改动,反而让真正的袭人更清晰:她本来就不是一个道学的人,而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就连王夫人也从不知道,袭人早在正式升职之前,就已经把自己的职业目标捋得明明白白。从认为偷试云雨情“不为越礼”,到回家过年时明确拒绝赎身,再到与宝玉“约法三章”,最后又抓住宝玉挨打的机会,在王夫人最脆弱不安的时候,她又适时地出来证明自己有用,这一系列操作,岂止是“要强”,更像步步为营势在必得。


袭人初见王夫人时,被挑战说“你怎么扔下宝玉不管”,那时的她,在王夫人眼中只是一个技术骨干,长处是老实靠谱活好。但在双方互亮底牌之后,王夫人当场就承诺:我把宝玉交给你了,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必不辜负你。这代表着承诺和授权。


与领导在业务方向上达成一致,永远比纯粹跪舔有效。


升职之后的袭人,虽然仍然在从事服务工作,但工作重心已经跳出了纯粹的服务序列,跨越到了核心利益与核心业务的维护上——用现代职场眼光看,像后勤开始转型公关——一切也都按着她对自己的规划在发展,除了不可控的大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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