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入职第一个月,也就是2月写《在大理醉死,翱翔中东,有梦想就是了不起》时,也许是我的亢奋太过明显,一位在利雅得生活很久的前辈笑眯眯的提醒我“不要用情绪驱动工作,要职业化,否则职业很难持续。”
后面有一天,他又告诉我:“3个月是很多人在海外工作的劫,跨过去就过去了,很多人都跨不过去。”
我最初不是很理解,为什么是3个月。
5月的一天,工作和生活都不顺心,我在利雅得街头崩溃大哭,当时的气温达到了42度,眼泪刚流出来就蒸发了,走了几分钟后中暑,整个人天旋地转,我很想一屁股坐地上,但实在烫屁股,最终只能挺到出租车来。
再想起在利雅得生活过四年的前辈这句话,我深以为然。
“全球工作与生活”,两年前我确立这个人生目标时,应该不会想到自己梦想的起点是沙特,更不会想到出海的生活是如此复杂难言。
一、漫长的白昼与孤独
(利雅得白昼)
最初两个月,强烈的文化冲击加上工作中的“往来无白丁,谈笑全大佬”,确实让我有种美梦成真的即视感。
那一段时间,我都在怀疑,我是否是某个故事的女主角,比如“Emily 在巴黎”。
恰好来沙特第一个月就遇到了一个沙特记者,她把我的故事写了一篇“Emily 在利雅得”,文章还被一个沙特大使点赞。
一开场就是高潮,以至于我当时坚信接下来,我的生活就是“楼下住着帅哥主厨,出门全是艳遇,工作遇到再多困难都会被灵机一动所解决。”
有一次同事带我去抽水烟,这个叫“shisha”的东西装在玻璃瓶子里,抽一口就咕嘟嘟的冒泡泡,尼古丁混合着水果香味,抽多了仿佛喝醉了酒,有种醺醺然的快乐,我当时心想:“小刘啊,你的人生,真他么是个童话故事。”
图片由作者提供
但过了那一阵蜜月期,海外生活才露出真实的一面。
我的楼下住着一群中国人,帅不帅我不清楚,因为他们每天七点半下班之后就开始打麻将,一直打到深夜十一点多,周末可以奋战到一点,我把这件事讲给另外一个同在利雅得,但在国企上班的小哥,他顿时露出了一幅羡慕的表情,因为其他人的生活比我邻居还无聊。
我在来之前想的是,一定要多和本地人玩,交到许许多多朋友,充分体验异国生活。沙特人也确实热情,很多人都会给我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但往往都没有第二次。
本地人注重家庭生活,周五要男性要去礼拜,女性在家祈祷照顾小孩,作为一个毫无信仰的异国人,我既不能参与这部分生活,也完全不理解他们文化,每次我和同事们聊着天,他们忽然全都去祈祷,我一个人都会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艳遇也不是没有,80%集中在creem司机,刚开始来利雅得,我总想抓住一切机会练习我蹩脚的英语和感受异国文化,于是很爱和司机搭讪聊天,结果就是晚上就会收到他们在whatspp上连续不断的消息,哪怕对方不会一句英语,也要用阿语在我的动态下回复“我一直关注着你”。
最可怕的一次是一个ins上加了我的土耳其男人,拉黑了对方两个手机号,还能收到他莫名其妙的短信。
这绝非我的个人魅力所致,我感觉自己在这些人眼里就是一盘特色中国菜,哪怕我长得乌鸡鲅鱼,没吃过的人也想尝尝。
有一次我刚坐了12个小时飞机,灰头土脸的打车回家,就被creem司机摸了一把大腿,我当时真的感觉非常沮丧,倒也不是我害怕他,因为沙特的法律很严格,他并不敢真的做什么。
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很多努力后,仍旧被当作一个性资源,我的生活中除了say hello的关系之外,并没有建立起新的社交圈子。
而旧有的社交圈,因为时差问题也不可避免的疏远起来。
利雅得的白天漫长得过分,尤其在我倒时差的阶段,我跟随国内十点(沙特五点)的时间醒来,一直到晚上一点睡下,哪怕我先加一个班、再打扫卫生、最后再去游个泳,坐下来一看,一天甚至没有过去一半。
晚上八点我下班后,国内早已深夜,白天来不及回复朋友的消息,等晚上回复后,他们都已经入睡,等到我再醒来,他们已经工作了很久,双方不在一个时区就不在一个状态,对话常常是有开头没结尾。
不管是我被摸大腿很生气,还是我获得了新的成就,有了新的发现,除了朋友圈可以发一发,很多时候都不知道到底该和谁分享。
二、风口之上,生活之下
(手机里全部都是机场照片)
“出海原来这么苦。”
过去半年,我往返利雅得三次,去过香港三次,辗转苏州、上海、长春、内蒙古、徐州,最忙的时候我一周去四个城市,一天四个小时在出租车上,有的时候我睡醒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在哪个时区。
我经常刚习惯了北京的时差,就要回到利雅得,刚适应了利雅得的温度,又要回到内蒙古。时差加上工作压力,导致从来不长痘的我,现在脑门上痘痘此前彼伏。
尤其遇到在活动期间,因为常常忘记吃饭或者来不及去买饭,我时常感觉胃疼,最疼的一次在厕所吐胃水,眼泪也跟着哗哗的掉。
作为一个英语不咋地,没正经做过一天公关的人,之前连GP和VC都分不清的人,我贸贸然的跳进中东投资这个热锅里,遇到的所有问题都是新问题,且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我答案。
2023年的中东实在太热了,过去做科技记者时,我见证甚至报道过很多风口,比如直播、短视频、共享单车、当时我想如果能加入一家风口公司,一定能原地起飞。
当我自己处在中东这个风口时,我只觉得漫天的机会压得人无法喘息,我一个星期的工作清单拉下来最多的时候能有32项,每一项都要沟通无数人,做好各种备案。
金融行业确实比其他行业更加体面,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出差标准是1000块时,我睡到半夜都会笑醒,感觉我爸、我爷爷和我祖宗加上我们全村没见过的世面享过的福都被我一个人体验了。
但这个行业的压力真的也是变态大,每次在香港开会,看到那些金融精英西装革履,满口流利的英文,对各家机构的背景如数家珍,谈合作时句句都是利益博弈,下了桌又各自风度翩翩。
在他们之中,我常常觉得自己像是混入鹰巢的菜鸡,只要不努力掩饰,就会露出马脚。
有一次我去沙特的部委开会,给十几个媒体部门的人开会,去之前我做了一个巨大的表格,标出了每个要讲的单词,终于把自己的方案讲明白了,他们甚至以为我是公司专门请来的媒体专家。
但后来陪我去的同事和我说,那天我为了给他们看一张图片,趴在了桌子上,连衣裙差点走光。
这件事很社死,但它也很像我四面漏风的生活。在面临很多不确定,没做过,但又要负责人的事情时,我常常自己像是赤身拿着一块毛巾走在人群里,无论遮上面还是下面都很窘迫。最后我心想,妈的爱咋咋地,决定蒙眼狂奔,总算跑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也还没有太丢人。
有的时候太累太难过,我会完全听不懂英文,并且从工作场景中抽离,我会忽然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些外国面孔,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到有亲人朋友在的地方,说中文吃中餐,然后抱着一个真正能让我信任和放松的人大哭一场。
很多人夸赞我勇敢,能在语言都没准备好的情况下到海外工作,转型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还做得有声有色。但每每听到夸奖,我的脑海中就会响起一句话:“所以,代价是什么?”
从散漫到严谨,从情绪化到理性,从私人边界极强、只对自己的心情负责、兴趣爱好丰富到放弃大多数爱好,所有的时间都拿来工作。从讨厌被指责,回避冲突到被迫面临所有短板、每天都在冲突中妥协和反思。
改变从来不容易,尤其是全世界没有任何人能帮你,只能自己经历这一场扒皮抽骨的蜕变。
前段时间我总听黄绮珊和希林那依高的《是妈妈是女儿》,每次听到“人长大不轻松,我后来才知道” 就会不自觉地落泪。
很多时候“辞职”这两个字已经挂在嘴边,我想即便回到记者岗位,哪怕回到数字游民的生活,我也不会过得很差,何必坚持受罪。
但我心里总有一种不甘于平淡的冲动,我无比想知道如果不设限、不自我怜悯,把自己扔进无人之地,最终我到底能走多远,会走出一条怎样的路。
哪怕自我被打碎重新组合一遍,哭到没有眼泪,我也想要试一试。
三、回到初心
其实这半年的生活也不完全是地狱,更多是痛并快乐着,尤其在我与不同文化碰撞时,我仍旧觉得这场旅程是值得的。
因为觉得与沙特本地人的交流过于表层,我开始上阿语课,比如上第一节阿语课后,发现一节课什么都没听懂,被同班的意大利、乌克兰姑娘对比的宛如大傻子,我晚上有空就复习,第二节课就习惯了这种授课方式,能听懂的单词变多了起来。
我和沙特同事一起出差,在飞机上她给我讲自己的家庭、孩子和对梦想的理解。我问她,阿拉伯语对不起怎么说,她告诉我,因为沙特人极度骄傲,他们在生活中很少说这个词,哪怕真的发现错了,也更倾向于做事弥补,而不是道歉。
(我和沙特同事在飞机上交换耳环)
她今年四十多岁,但整个人永远像小女孩一样有活力,为了适应中国的工作文化疯狂加班,仍旧在拼命成长。我问她为什么还这么拼,她说她发自内心的喜欢工作,以及她真的希望可以通过自己的工作,让自己的女儿生活在更好的社会里。
我很喜欢和沙特同事谈论沙特与中国的不同,尽管我的英语词汇量并不大,但是人与人交流在语境中对方很容易就听懂,每次回到沙特我都会给同事们带礼物,我给巴基斯坦同事送了一份中国沉香,本身就喜欢香水的他开心了很久,他给自己起名叫“火龙”,和我学会的第一句中文是“海王”,我安利了每一个沙特朋友来中国玩。
沙特公共场合,当地女性的衣着仍旧是一身黑袍,只是有的人露脸,有的人仍旧只露两个眼睛,我去电影院很惊喜的发现有很多女孩穿了粉色阿巴雅或者戴着粉色头巾去看《芭比》,我自己也常常会以外国人的身份测试本地穿衣法则的最大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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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我会以玩笑的方式逗同事,他们告诉我沙特男人可以娶四个老婆时,我会装作不懂,然后开心的说:“太好了,那我也要在这里娶四个老公。”
他们就会爆笑,似乎觉得这是什么无稽之谈,但我其实只是想以玩笑的方式表达男女平等。
因为和同事们不断的交流和碰撞,这次回沙特,平时不懂英语,和我交流很少的沙特大哥都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茶水间小哥看到我回来都很开心。
在逐渐适应了这里的漫长白天后,我们会在傍晚约着同事们一起打球,同事把自己哥哥几百万的跑车开来停在门口。每当在沙特发生这种符合刻板印象的事,我都会莫名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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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群人出完汗跑去快餐店吃汉堡薯条,吹着20度的空调,看着一群穿着球服的沙特年轻男孩子在店里互相打闹,聊球赛、C罗,那种时刻又会感觉其实我已经很棒了,只是新的友谊也需要时间。
6月底我们在香港举办大型活动,活动前夜,和同事在酒店同一间房加班,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帮着我校对英文稿件,到凌晨三点明明所有人都累得不行,但不知道为什么越夜越兴奋,随便一个什么笑话就能笑到喘不过气。
那一刻,我好像忽然回到了大学写毕业论文的时刻,有信任的战友,共同的目标,和用不尽的精力。
活动当天,我站在主席台旁边,拿着舞台遥控器,听香港特首感谢我们机构和所做的工作,那一刻,我真的无比自豪于自己克服了那么多的困难,坚持走到这里。
我一直没有具体的人生目标,比如成为作家或者成功的企业家之类,我常常觉得人生就是个游乐园,重在体验。但我常常迷茫,因为“躺平也是体验”、”奋斗也是体验”,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体验哪一种生活。
这半年熬过来,我忽然发现我所能体验的深度和广度,和得到时的幸福感,完全取决于能力和自己的付出,能力越大,舞台越大,付出越多,我和这个世界建立的连接就越深刻。
最近我的闺蜜梦瑜生下了我的干女儿关关,关关的大名还借了我小名中一个字。
(我和关关的首张合影)
关关出生后,我去看梦瑜,她详细给我讲了生产过程中狼狈与不堪,有一天半夜三点,她轻快和我说“现在我们没时差了,因为我要起来喂夜奶。”
那天晚上,我似乎看见她在北京,我在利雅得交叉重叠的画面,在我们看似完全不同的生活中,却同样经历着各自人生的巨大蜕变。
不管是选择实现梦想,还是婚姻生育,最终每一条路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各种磨难与甘甜,我们都是要踩着满地荆棘才能通往真正的幸福。
最近我总想着给刚出生的关关写信,一直写到她长大。第一封信的开头是“关关,欢迎来到现实世界,它很糟糕,但你会喜欢。”
我亲爱的朋友们,希望你们看到这里能感受到我对世界和你们的爱,在海外的我仍旧很孤独,但至少在写作,在我的故事被你们看到的这一刻,我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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