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Voir(ID:voiryou),作者:丹如,题图来自:unsplash


在家庭里组织闭门会议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谢谢,没有人邀。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搞过,但2020年春节前,我突发奇想开始了一场家庭实验。


一直到这个中秋,我们举行第三次家庭会议。我骤然发现与第一次家庭会议相比,几乎每位家庭成员都实现了巨大的改变,于是我想把这个过程写出来,和大家分享(炫耀)我英明神武的开会决定,以及我可爱的家人们。


按照综艺节目的套路,我们要把镜头先给到一下参会嘉宾。


第一位出场的是我的爸爸,牛场场长兼全民K歌有6000粉丝的网红老刘。爸爸是个“呼漂”(呼和浩特),16岁离家打工,随后定居呼市,做了很多年包工头。去年房地产行业不景气,他回了老家养牛。


第二位出场嘉宾是我妈,拖拉机厂厂长马女士。


我之前的文章介绍过马女士,一个40多岁还热爱公主动画片和《蓝色生死恋》的大龄少女。


年轻时当过奶食品厂的车间主任,带着我上班,奶片出来一把,我就蹲在机器前吃一把,吃到被厂长轰出去。不过后来很多年马女士都没怎么正经上过班,在家庭主妇和打零工中横跳。


第三位出场的是我弟,即将初升高的中二少年小刘,因国家限制游戏而被迫退役的“电竞选手”,这位电竞选手比较水,经常打着打着就被打哭了,一度成为我们家的名场面。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四口之家,可能比其他家庭更活泼一些。但父女、母子、夫妻并非总是友爱和谐。


第一次家庭会议


2019年的春节,我组织父母弟弟召开了第一次家庭会议。


会议中有一个环节是说说自己的委屈。爸爸觉得承包工程越来越难,独自维持这个家很辛苦。妈妈觉得自己在家庭中做的工作常常不被看到,自己打工赚钱也用来补贴家里,想买什么只能和爸爸伸手,想孝顺姥爷姥姥都没办法,说着说着,她眼眶就红了。


弟弟小学基础差,升初中后,他在班级里常年盘踞倒数十名。会议上,每次他发言,爸爸都想趁机插话教育他,要他感恩家人的付出,好好学习,我再三阻止爸爸的打断行为,但他似乎很难适应这种平等和公开的对话,总是想找回属于父亲的权威,不在他的发言环节,他就站起来转圈或者玩手机。


他每一次打断,我和弟弟妈妈都会有些恼怒,到后半部分他才能平静地坐在位子上听其他人发言。(议程设计里要求所有人不能在其他人发言时打断、评价或者解释。)


会议持续了两个小时,每个人都说出了一些让其他家庭成员意想不到的话。


比如弟弟说,老师的批评和对差生的漠视、家人的厚望带给他很大的压力,他找不到活着的意义,甚至某天爬起来坐在六楼窗口,思考要不要跳下去。


那段时间他们学校刚跳了一个孩子,我们才知道原来弟弟也有一样的压力和苦闷。


我和父母分享了一些小时候对我造成很大伤害的事。时隔十几年,提起那个时候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和保护,我仍旧会哭到哽咽。


而父母听到这些事大为震惊,爸爸最初接受不了事实,责怪我当时没有告诉他,但越到后面越沉默。


我原本并没有打算提起这件事,提出来的场景是爸爸又一次打断弟弟,想要彰显父亲的权威,我忽然暴怒:“你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也不是什么都理解。”然后才说了一些本不想和家人说的委屈。


开口的过程其实非常难,如同父母爱子女,子女也并不愿意指责父母做得不好,有时是为了避免争吵,但更是想要保护他们的自尊心。


“我知道你们能力有限,已经尽力,但我确实在幼时受到过伤害。”


父母平静下来后,和我解释了当时没有照顾好我的原因,他们没有文化,在大城市里挣扎求生,常常自顾不暇,加上太过年轻就有了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做父母。


那是我们家人第一次公开倾诉,在此之前我们也有频率不低的母女、父女、夫妻和母子之间的对话。


但公开的家庭会议使得我们直面了家庭中每个人真实的痛苦与幸福,哪怕是童年时伤害我至深的委屈,也在说出口后,以及有了父母的解释后开始弥合。


会议的议程设置很正向,不鼓励指责、抱怨他人。比如我会让他们在陈述中讲自己的委屈,但矛头不要对准具体的家庭成员,也会在委屈环节要求每个人表扬一位家庭成员和感谢一位家庭成员。


开会的过程中,几乎每个人都哭了一次,结束后我问他们:“你们觉得这个形式好吗?以后接着开吗?”


他们三个一致点头,于是全票通过了这个家庭项目。


那次会议加上疫情我们一家人史无前例地待在一起将近三个月,家人之间对彼此的了解和理解都上升了一个台阶。


第二次家庭会议


2020年春节,我把爸妈接到了杭州,让他们和我一起过年。


经历了2019年,我意识到和家人交流的必要性。电话常说不清很多事,也表达不出准确的情绪,尤其那一年不论是我和妈妈、和爸爸之间经常吵架。


吵架的原因是我在那一年开始摆脱“完美女儿”的形象。


2020年,我开始心理咨询。咨询前,我一直认为相对其他物质充裕,但父母子女关系紧绷的家庭,我已经过得很好,我也尽力成为“孝顺”女儿,满足父母的期待。


但在咨询室里直面真实的自我后,我几度爆哭。小时候糟糕混乱常常颠沛流离的生存环境、被父亲在童年、青春期粗暴的教育打压,和母亲过分亲密,早早替她承担情感痛苦,自我尚未成熟就把养家重负背在自己身上等痛苦都浮现了出来。


心理咨询提倡每个人要有自己的“边界”,在我身上,这种边界感极其微弱,从小我就被迫早熟,成年后更是因为太爱父母,无意中背上很多不该背负的负担。


一次和咨询师谈起为什么我不想要孩子,我忽然发现原因是我把父母弟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负担),我已经养不动别的孩子。


那一刻我又一次爆哭,当时我不知道好好爱家人和过好自己的人生是否能够有一个平衡的办法。


我开始不再回避和父母之间真实的矛盾,没有像之前一样因为“爱”选择“什么都不说”。


我开始学着和父母吵架(之前除了青春期,我几乎从未和他们吵过架)。哪怕是和关系贼好的马女士,那一年我们都因为买房、择偶、和亲戚的关系等问题吵到把对方气哭无数次。


马女士有一次和我吐槽“你怎么像变了一个人?” 这句话中包含着对我在和她争吵过程中暴露出的冷酷、功利、自我的不解。但我告诉她“这就是真实的我,如果你爱我,就要看到真正的我。”


争吵过程中,我常常会恐惧爸妈因此对我大失所望,不再爱我,甚至断绝关系。尤其有一次我拒绝出钱支持我爸,要把钱拿来给自己买房子时,爸爸表现的极其失望和愤怒,那一次我真的觉得他可能很久都不会理我了。


那一年的春节,我们没有成功召开家庭会议。春节前一天,我和老刘就因为钱的事吵到互相崩溃,老刘被我怼得满脸通红,一圈一圈地在屋子里打转。


我一边滋生出极大的报复快感,仿佛那些年他为了管教我,撕书烧碟当众扇耳光的行为在多年后又被我以同样的方式回馈给了他。


但这种感觉仅仅维持了一会儿,随后就是巨大的愧疚和心疼。


小时候我就幻想迟早有一天要战胜他。可这一天真的到来,看他失去了年轻时的气盛和火力,在残酷的生活面前呈现出老态,我似乎比小时候挨打更难受痛苦。


我想起2008年我读初中时,因为晚归,他当众扇了我一巴掌,我恶狠狠地盯着他一滴泪都没有掉,可过后却看到他在默默流泪,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打过我。


如今我忽然明白,生为家人就是一生的纠缠,当我们想伤害对方时,握刀的手同样会被扎得鲜血淋漓。


吵架不是目的,彼此不理解和冲突的过程使我们更靠近真实的彼此,哪怕过程中需要直面自己的私心和软弱,但对彼此的爱最终还是会粘合我们的关系。


家人永远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羁绊和牵挂,他们的爱也是我的力量来源。如果在前程似锦和家人健康中必须选一样,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这种爱让我充满动力去学习和成就自己,因为只要我越有能力和见识,就越能找到一条路让我们的家庭更幸福。


杭州春节那个月,虽然没有开成会。但我几乎每天都和妈妈夜谈,谈对她的爱有多么强烈,谈我对于她一辈子都困在家庭里的遗憾,谈当她和爸爸产生矛盾时我的愤怒,谈我们母女性格和命运的相似之处。(《游牧小刘,在线迁徙》中提到过我们的沟通。)


春节后,马女士突然发现了一个创业机会,但前期需要几万块的投入,我听了听她的想法就把钱打给了她,告诉她“赔了也没关系,第一次创业能学到经验也很好,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前段时间工作太忙,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妈急起来又想放下事业照顾我,我告诉她:“我不需要一个保姆,将来我买房,你能给我十万,那我才开心呢。” 马女士听了之后士气大振,立即放下了抹布,投入了自己的创业中。


尽管那一年,我和父母吵了史上最多的架,并且没有开会成功,但他们并没有像我之前想的那样“如果我不够好,父母就不爱我。” 


相反,因为我袒露了自己的不完美,我反而更能感觉到他们爱的不是完美孝顺的女儿,是真实的我。


第三次家庭会议


这次中秋,距离爸爸回老家养牛已经差不多快一年。尽管我没有出资,但他仍旧把牛棚和房子搭了起来,每天忙得不亦乐乎,甚至比在城里包工最风光时还有劲头,仿佛焕发了生命的第二春。


所以当他说压力很大时,我和弟弟决定悄悄回家联合妈妈,给爸爸一个惊喜。


小时候,我在学校和同学打架,把对方鼻子打歪,我爸利索地赔了钱,不仅不责备我,还奖励了我一顿大餐。“爸的闺女不能让人欺负。” 


高一我想看电视剧不想去上学,我妈就打电话给老师说我肚子疼,然后我们两个埋在被窝里看了一下午偶像剧,高中班主任和她告状我看言情小说,她还替我打掩护。


我的家庭并不富裕,父母也没有文化,但他们给了我很多精神上的鼓励和支持,正因如此,我现在才能够将爱回馈给他们。


中秋回家的第二天晚上,在老家还没装修好的草坯房里,第三届家庭会议正式开始。


第一个环节“讲讲上半年做了哪些事和取得了哪些成就?” 


马女士抢先发言,一扫两年前的主妇怨气,点着指头给我们数了数,她和合伙人已有的资产,作为拥有五台拖拉机的马厂长,马女士说话底气硬了不止一点半点,声称明年要产量翻番。


尽管我爸又没忍住打断她,让她再做几年就回来帮他一起养牛,但马女士翻着白眼说:“你不要管我,我做我的,到时候拿钱支持你就够了。”


我和弟弟相视一笑,感受到了马总的霸气。爸爸也摸着肚腩盘点了一番自己的战绩,他包的地和盖的牛棚进展都很顺利,但更大的变化在于,他不再像从前那么强势,对妈妈和弟弟的发言不再打断,反而充满感激和表扬。


他感谢了妈妈对奶奶的孝顺,和对他事业的全力支持。“你妈妈真的是好女人,没有她我真的坚持不住。” 感激弟弟一个人被留在呼市却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每个学期成绩都有进步,是个小男子汉。


事实上,两周前,他们父子就进行过一次深度谈话,爸爸和弟弟说:“他最大的骄傲就是我和弟弟。”这让一直对自己没信心的弟弟深受鼓舞,回家后就卸载了游戏,每周日去图书馆自习。


两年前弟弟还是个因为打游戏太痴迷,和妈妈抢手机,气到离家出走的孩子。如今不仅给自己洗衣服做饭,还把周末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条,甚至暑假代替我妈来给我做了半个月的饭。


他发言时,我们全家人几乎都眼眶红了。他说自己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妈妈不仅自己很辛苦地创业,还扶持爸爸,还要时不时回呼市照顾他。他说自己也有世界上最好的姐姐,没有姐姐,他可能早就念不下去了,是姐姐一直支持他。他还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爸爸一直都很信任他,把他当作很大的骄傲。


我看到我爸妈都悄悄擦眼泪,他们一直觉得亏欠了我弟,把他一个即将中考的男孩子丢在呼市,很多亲戚都指责他们只顾自己的事业不管孩子。但事实上就像当年的我,我弟反而因为家长给了独立空间和信任,成长得飞快,成绩也从全班倒数进入了前二十。


那天晚上的家庭会议从八点开到九点半。散会后我们还在被窝里聊了一个多小时。爸爸的嘴角从我们回来就没下去过,从头到尾都没提他的压力,但我知道他已经有了新的奋斗动力,哪怕仍旧有很多困难摆在眼前。


快睡着之前,我爸突然说:“等过几年牛场开始盈利了,咱们家就去做慈善,帮助贫困的孩子。” 我弟第一个赞同,我和妈妈也举手赞同。


我感受到了一个家庭开始有些文化和精神在建立,这些东西对我和弟弟而言,比财富更珍贵,或许我们的后代也将受益于此。


三次会议后记


父母弟弟的成长和转变同样滋养了我,过去无论我做什么,都带着对家人的担心和焦虑,担心父母没有退休金和社保,老了之后怎么办?


担心弟弟学习太差,将来我被迫变成扶弟魔。(这篇文章中说过:《与弟书:谢谢你来到这世上,教会我爱与付出》)


我希望自己的家人也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但一带三太难,不如全家一起上。


过去几年,我一边疯狂汲取各种关于爱和幸福的认知,一边思考怎么用所学所得帮助家人成长。


组织家庭会议之外,我还做了很多工作,但其中最重要的是爱自己。


现在这场实验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我把这个过程详细地写出来,希望可以启发我爱的其他人。


我知道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烦恼,家庭关系的复杂和矛盾几乎很难向外人道清。


我也常常从好友那里听到他们有关家庭的困扰和痛苦,不好的恋人可以选择分开,但糟糕的家庭关系会对每位家庭成员造成持久的伤害和负面影响。


哪怕每个人心底里都有深深的对家人的爱,但这种爱常常不以正面的方式支持彼此。


上一代相较我们更不容易被改变,我的幸运之处在于我的父母原本就比较开放和平等,所以我们拥有了坐下来坦诚表达和倾听的机会。


我不知道家庭会议这种形式是否适合其他人,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我们已经长大了,当自我足够成熟,知道如何爱自己时,我们能带给家庭的东西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多。


而当你在家庭中所做的努力产生效果时,其益处远比一次职场晋升、赚到一些钱更能鼓舞人前进。希望这篇文章能给你启发,那也将成为小刘和家人的极大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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