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涿州市。


中国农业大学涿州教学实验场内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过去的十余天里,这里经历了一场暴雨与洪水,同时也经历了一场自救与他救。


必须要承认,参与到这场实验场保卫战中的每个人都能被称为英雄。


一、人数仍在增加


“350人、750人、1300人……”7月31日,短短几个小时内,实验场里挤满了从周边赶来的受灾群众。尽管在前一天,实验场的工作人员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安置方案,但人员猛增,不得不让实验场办公室主任何海波重新规划,“把东、西两个报告厅打开,会议桌拼在一起,至少先让村民们在今天晚上有个住处。”


受台风“杜苏芮”影响,京津冀地区持续强降雨。早在两天前,涿州市启动了重大气象灾害(暴雨)Ⅰ级应急响应。何海波所在的实验场位于涿州市城西十公里处东城坊镇,是中国农业大学的科研、实习实践基地,承担着校内外多项科研任务。在暴雨来临前,何海波他们提前备了物资,以保障实验场科研人员和职工的基本生活。


由于极端强降雨天气和上游河道行洪等因素,涿州市防汛形势严峻。7月30日,实验场临时接到涿州市防汛抗旱指挥部调度,需要协助附近的乡镇转移受灾群众,安置位于拒马河南支的丁家庄村、大团柳村、徐家庄村三个村的村民。


实验场被选为临时安置点,除了因为西高东低的区位优势,更重要的是实验场外的三道防线。实验场场长段刘伟拿出实验场卫星地图,指着西边的干渠说:“南水北调的干渠形成了一个天然屏障,是我们实验场的第一道防线;第二道防线是北侧的拒马河北支;第三道就是通往市区的涿来路。”


干渠、支流、主干道包围着实验场主体部分,使得这里免于上游河道行洪的威胁。在周边大部分村庄断水断电断气的情况下,实验场成为附近唯一具备生活条件的场所。


接到任务后,何海波他们组织职工成立了交通、应急、后勤、医疗等小分队。安置方案中,带有独立卫生间、热水、空调,住宿条件相对较好的4号楼、5号楼是为特殊人群、患有基础病的老人、幼儿准备;学生宿舍求是楼,上下床布局,能够容纳200多人,可以安置年轻的村民。


在何海波看来,实验场的条件足以容纳转移而来的村民,提前布署谋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但没想到雨下得那么急,洪水来得那么快。


“7月31日上午10点,乡镇负责人告诉我们拒马河北支行洪情况紧急,要先转移安置小洛各庄村、西沙沟村两村350名群众。不到一个小时,人陆陆续续来到实验场。下午3点时,大约750人;晚餐时1300人;第二天凌晨,人数仍在增加。”


情况和之前的预判完全不一样,何海波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除了拒马河北支的两个村,早先计划的三个村以及其他村的村民也在那几个小时内赶来。


▲中国农业大学涿州教学实验场内临时安置点。(受访者供图)


这无疑打乱了实验场的安排。“首先要让村民住下来,维持好秩序,以免造成恐慌。”何海波决定打开能够容纳1000多人的三个报告厅,再以家庭或者以村为单位进行安置。


简单登记姓名、年龄、所在村等信息后,实验场内的安置工作有序进行着。从接到电话那一刻起到8月1日凌晨4点半解决好村民住宿问题,何海波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8月1日,实验场安置人员数量达到了最高峰,接纳受灾群众2300多人。也是在这一天,因为暴雨的加剧、洪水的冲击,实验场四周路、桥彻底断了,这里成为一座“孤岛”,也成了2000多人共度患难“临时的家”。


二、米面油告急


“2000多张嘴等着吃饭,一日三餐,蔬菜需要1500斤,大米需要900斤,面粉需要300斤。”估算后,实验场食堂负责人沈建华犯起了愁。


暴雨来临时正好是学生放暑假,实验场储备的蔬菜也不算多。“接到安置任务,后勤部门准备了700多人的口粮,但没想到一夜的功夫,上千人的吃饭问题急需解决。”


沈建华将食堂储备数了一遍又一遍,200斤口粮最多能坚持到8月1日中午。原本预定好的物资一时半会儿也不能送到实验场。


米面油告急,怎么办?实验场党委书记李克江告诉记者,实验场原本储备了35万斤小麦,以备不时之需。将小麦加工转化成面粉,能解燃眉之急。可最大的问题是实验场没有加工设备,在交通中断的情况下,需要联系到有加工能力的企业且未遭受洪水袭击。


“好在找到了一个小作坊,我们将部分小麦通过救援艇运出去,加工了2000多斤面粉,口粮问题解决了。”接到面粉的那一刻,沈建华的心总算是踏实了一半,他才有精力去解决蔬菜供应问题。


“8月2日,涿州市政府协调部队等单位通过直升机投放了两吨方便面和火腿肠等物资。乡镇也为我们协调了些蔬菜,分批运进实验场,但缺口仍很大。”李克江想到前段时间,实验场内劳动教育田里种植的蔬菜,“把它们都摘来应急”。


劳动教育是中国农业大学在2021年启动的教学方案,学生利用假期时间从学校走向田间地头,参加到整理土地、大田种植、田间管理等劳动。今年6月29日开始,一批批参加劳动教育的学生陆续来到实验场。


“我们分了两次采摘劳动教育田里的蔬菜,主要有黄瓜、茄子、豆角。到后来,一些还未完全成熟的蔬菜也被摘了下来。” 沈建华大概估计了一下,从劳动教育田、实验场种植基地一共采摘了2500斤蔬菜。


实验场千方百计获取物资的同时,转移而来的村民也没有闲着。沈建华没有想到,村民知道实验场供给困难后,自发回家里将肉、蛋、蔬菜带到食堂。“幸好他们回家的时候雨下得小,村庄还未遭受洪水冲击,要是发生了意外,可怎么办?”


▲食堂工作人员及志愿者在卸载物资。(受访者供图)


“一名养殖户供应了400多斤鸡蛋,一家企业从屠宰场买了一头猪运过来。学校还发动师生、校友等社会力量捐赠物资。”洪水退去后,一件件爱心物资直达实验场。沈建华直言,实际上核心还是广泛动员群众,仅靠实验场的力量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政府供应、企业捐赠、村民自发提供物资,2000多人在实验场才能安稳度过。在沈建华的电脑里,记录着每一笔接收到的物资详情:


“8月3日,大团柳村村民捐赠大米500斤、蔬菜40斤,丁庄村村民路某捐赠蔬菜40斤,三个渔夫捐赠蔬菜、猪肉30斤;8月4日,宁村村民捐赠蔬菜150斤,社会人士捐赠冷冻包子10件……”


实验场食堂最多能容纳400人同时用餐,沈建华记得刚开始两天的场景:村民一窝蜂地挤进去,食堂工作人员负责打菜,村民自己动手盛主食。“有村民盛米饭多些,有村民会多拿几个馒头,结果会造成其他人吃不上主食。”


发现这一问题后,沈建华组织志愿者维持秩序,错时分批用餐。每15分钟一批,很快,食堂顺畅运转。“想方设法弄来的物资也只能做出一个主食和一份菜,虽说是一个菜,但主食不限量,管饱。”


每到用餐时,沈建华都会在食堂里来回走动,看看用餐秩序如何,有没有浪费的情况。8月6日,四周大水退去后,交通恢复。用餐人数逐渐减少,沈建华悬着的心终于能够落下。

▲村民排队进入食堂。(受访者供图)


三、安全,一定要安全


“算上沈建华在内,食堂一共只有6人。安置工作仅靠职工来完成,人手远远不够。幸好有一些志愿者协助。”段刘伟口中的志愿者大部分来自周边村庄暑期返乡的大学生。


今年21岁的大学生刘满是东城坊镇小马村人,他就是志愿者之一。8月1日一大早,刘满来到实验场,帮忙登记转移群众信息、维持用餐秩序、分发物资。


在他的印象里,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暴雨。雨水携带着泥土淹入村庄,从村里西边的一条道走回家,大水没过大腿根,他再也不敢往前。


“一会儿的功夫,水涨起来了。来到安置点的人根本做不了什么准备。”刘满在实验场门口登记人员信息时,看到一位老奶奶穿着满是泥巴的胶鞋,左手拿着一个口袋,右手拎着另一双鞋。


“老奶奶在大门口还有说有笑,但进门后脸就阴了下来,往宿舍走,她就开始抹眼泪。”刘满悄悄拍下老奶奶的背影,心里也不是滋味。“还有一天晚上快12点时,有位左臂残疾的老爷爷来到实验场,他脚上还被扎了东西,问我该怎么处理。还有……”


短短几天时间里,刘满见过了太多太多故事,他每天只能睡上2到3小时,剩下的时间都要用于重复那些枯燥但很必要的工作。


走进求是楼,发现每一间宿舍门口都贴有一张纸条,上面标注着宿舍人数、村委会、联系人及电话等信息。“联系人一般是志愿者,他负责房间内村民的安全和需求。”何海波解释说,“排查人员很重要,村里常住人口以老人为主,暑假期间返乡的小孩也增多了。确保人员安全是头等大事。”


负责统计人数的志愿者每天会查三四次,查得次数多了,有些村民也会不耐烦,志愿者需要很有耐心地给他们解释,一遍遍安抚他们的情绪。


随着实验场老人的增多,何海波越来越害怕突然情况发生。实验场成立的医疗组能够进行简单的救治工作,如果遇到复杂的治疗问题,以现有的医疗准备很难应对。


突发情况还是发生了。8月2日晚上,一名84岁的老人出现了心肌梗塞的症状,医疗组联系到东城坊镇卫生院进行远程会诊,稳定住了老人的病情。但老人既不能行走,也不能站立,只能身体半蜷着,随时有加重的危险。


在上级医院的建议下,老人需要转移到大医院治疗。如何将老人送出去摆在了何海波他们前面,他们最希望救护车能来,但这不现实,因为沟通救护车后发现对方到不了实验场。为此,他们需要找出一条生命通道:方案一是让救护车从北京房山绕道观仙营桥北侧,再由志愿者从桥南侧将老人送过去;另一个方案是用救生艇将老人送到大马村,再走上800米到救护车。


观仙营桥中断,第一个方案被否。缺少运输工具和人力,第二个方案也行不通。到最后,他们只能选择探路,从玉米地和乡间小路绕道将老人送出。8月4日,从医院传来消息,老人状况好转。


四、没来得及采集的科研数据  


安置工作进入正轨后,段刘伟终于有时间统计实验场受灾情况。他对第二分场的情况没有太多担心,在此之前,他们准备了600个沙袋,以阻挡洪水,保护实验场内的科研设施。段刘伟心里始终牵挂着其他两个分场里的作物、种子和实验基地情况。


实验场分为三部分,大部分科研平台位于中部的第二分场,也就是安置点所在地;东部的第一分场共7000亩,是智慧育种与智能装备综合试验区,分布着学校老师和学生的玉米试验田;西部的第三分场是高端设施农业集成示范区。从各分场上报的情况来看,一、三分场遭到难以挽回的损失。


“这边是中国农业大学农学院赖锦盛教授课题组的玉米试验地,那边是宋伟彬教授团队的玉米地。”实验场科研助理赵海月带着记者来到田间,看到洪水过境后一片狼藉:玉米大片倒伏,根部积水严重,泥浆包裹着叶片,大片玉米株发黄。田埂上连根带叶的矮株夏玉米随处可见,从它们落地的位置能够想象出被雨水冲走的场景。


▲实验场一分场种植的玉米被洪水冲走。


赵海月站在墙面一侧比划着,“那天早晨8点左右,水位高得差不多把两米高的玉米淹没。”他拿出当时拍的照片和现在我们所站的位置进行比较,院墙上还清晰可见水位印。


前几天的暴雨和洪水,赵海月也是头一次遇到。尽管早就有心理准备,眼看着试验田被雨水淹没,赵海月还是有些难受。“如果排水及时,对玉米的生长影响不大,最多导致有些减产。实际情况是,大部分试验地长时间被水浸泡,玉米的根都会烂掉,最终导致整株坏死。”


赵海月捡起田里的稍微矮一点的玉米株说,像这样的玉米完全死亡,它的种子、实验数据就没法采集。田里的玉米,虽说是挺过来了,但土壤湿度很大,作物的根部还是无法呼吸。对此,赵海月也毫无办法,农业某种程度上还得靠天吃饭。


赵海月现在能做的是,后续增打一些杀菌药,追加肥料。


作物遗传育种系博士生王乙霏收到8月6日实验场交通恢复的消息后,他立马定了高铁从北京赶往涿州。本来,王乙霏看到天气预报,涿州会有暴雨,觉得就是下雨,没想到会有那么严重。他得赶紧来第一分场查看自己负责的试验田作物情况,顺便调查上次授粉工作完成后的数据。


几天田间调查后,王乙霏所需要的科研数据目前没有受到雨水太多影响。“其实要看采集的数据与哪些部位有关。”王乙霏解释,如果是量株高、穗位高、叶片宽度等数据,影响不大。但要采集数据是穗部性状,比如与籽粒有关,影响就很大。毕竟现在的温度和湿度,作物很容易发生病害。当然,如果数据涉及到产量,那今年的数据基本就毁掉了。


对于赵海月从事的育种工作来说,基本上要耽误一年的时间,需要重新组培扩繁和田间测定。


▲中国农业大学涿州教学实验场三分场发酵实验室被损坏,路面塌陷。


五、回家,等待下一个晴天


这几天,段刘伟一直在与学校农学、植保方面的专家联系,商讨灾后生产技术指导和补救方案。他们将田里的玉米分为两类:一是可挽救的玉米,采取喷洗、排水、松土、补肥等措施,同时注重病虫害防治,争取一定的产量或是减少因减产而带来的损失。另一类是不具备挽救条件的玉米,考虑替代种植其他作物,如荞麦、白菜、胡萝卜,也能带来收益。


所有方案都得等,等到田里的积水排尽,等到有太阳的天儿晾晒一周。和田一样在等待的还有实验场的受灾群众。


“8月9日,最新的数据统计显示实验场只有300多人,其他人在交通恢复后都回了家。还在实验场的群众有部分是老人,家里没人帮忙打扫、清淤;有部分是因为停水停气原因,家里仍不具备生活条件;还有部分是白天回去清理,晚上暂住这里。”段刘伟说。


丁庄村村民孟祥青一家五口还住在实验场,这些天他们几个人轮番回家,检查损失情况,用水冲洗满是泥浆的生活用品,放在院子里晾晒。孟祥青一家是最后一批到达实验场的,他们目睹了洪水过境的全过程,“我们家有两个院子,前院积水达到1.3米,后院因地势较高,最多时有30厘米的水。”


▲8月8日,丁庄村村民正在清淤。


家电泡水、家具四散,孟祥青说洪水浸泡后这些肯定是用不了。回家收拾一下,看看后院有没有些物品能将就用的先用上。他的儿子在北京工作,专程请了三天假回来帮忙。


“6亩地全淹了,今年收成肯定不行。但房子没问题、人没事儿,其他的,可以重头再来。” 孟祥青说。


8月8日晚上,在实验场忙碌了一周多的刘满终于回了一趟家。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零度往上 (ID:farmercomcn),作者:刘自艰,编辑:巩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