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巢河,水流流,经过了村庄经过山岗……”


写下这首《秋》的时候,“苗人三蛮”刚刚组建不久。那是2022年深秋,四个在外打工的湖南湘西凤凰县苗族青年决定回到家乡——腊尔山苗寨拾起音乐梦想,“做一个真正的乐队”。彼时的几人应该想象不到,他们创作的这首民谣会被搬上由自己组织筹备的“村晚”舞台,并通过网络直播打动几百万人。


2023年底,“苗人三蛮”成员之一的石吉昌收到邀请,“办一场属于腊尔山老百姓自己的过年晚会”,作为中国文化馆协会和抖音直播发起的“我要办村晚”活动的首场。在这之前不久,参演央视“星光大道”和湖南卫视“我想和你唱”两档综艺,把“苗人三蛮”推到了一个流量的“小高峰”,眼看乐队向着外面世界“走出去”的梦想越来越真实,“一个华丽的转身”,他们把镜头又转回了这片安静的土地上。


事实证明,“转身”是成功的。


2024年1月20日农历腊月初十,湘西苗寨年味儿渐浓,腊尔山“村晚”热闹开场。“节目”是向村民征集的,“点子”是大家伙儿一起想的,晚会自然“村味儿”十足:开场曲目《甩粑粑》是根据苗族接亲习俗改编的歌曲,乐队成员还在现场甩起了糍粑;中间有奖问答环节的奖品是熏鱼、腊肉和活鸭;老人披上旧被单改的披风表演舞狮,打锣鼓点儿的工具则是牛角和锅盖……务农在家的阿妈、上学归来的妹陀,还有只有过年才“回巢”一次的外出务工者,男女老少准备了近两个月,都想在手机镜头里“露个脸儿”,而手机屏幕的另一端,既是他们想看到的世界,也是780万想看到他们的人。


对于“苗人三蛮”来说,从某种意义上,腊尔山的“出圈”要比自己的出名更让他们感到快乐。这不仅是出于自豪感,还因为这里是一个“起点”,联动着他们的音乐梦想,也联动着他们的人生。腊尔山、乌巢河,迷茫的青年,痛苦的坚守……绕梁不断的旋律唱着永恒的主题,就像他们的人生轨迹一样,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


现实与理想


“村晚”过后的一周,我和石吉昌约在腊尔山镇中心位置的集市上见面。还有10天就要正式过年,小镇几乎挤满了赶集的人,人流赶着车流走,不一会儿就堵了起来。临近过年,这个从县城出发也要走三十多公里盘山路的小镇也“堵车”了。


傍晚时分,石吉昌面色疲惫。“昨晚一夜没睡,朋友父亲去世了,这两天办丧事,过去帮忙。”他告诉我,前两天从长沙参加完活动,乐队成员就各回各家了。“过年家里要杀年猪、每家轮流请客,再聚齐估计就要年后了。”


石吉昌的外号叫“石头”,是乐队的鼓手。一身苗服,一手非洲鼓,还有一张憨厚的圆脸,在四个人里极具标识感。聊了一会儿,他问我,“要不要去基地看看?”


5分钟后,车子行驶到一座大石桥下,下车穿过一片稻田,再过一道小桥,溪水边上出现一座二层的村居。从外观看,是湘西苗寨最常见的砖木结构房子,有空洞的木窗和熏黑的火塘。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门口挂着的一把吉他。乐队组建之后,几个人商量着把乌巢河边这座荒废的老宅租下来作为 “根据地”。“这地方很安静,不会吵到村里人。”石头告诉我,他们给这个地方取名“三蛮村”,他任“村长”。


▲“三蛮村”所在地。


这里几乎聚集了“苗人三蛮”视频和直播里的所有“灵魂元素”,稻田、石桥、老屋,还有门口停着的一辆五菱宏光,在乐队账号最火的一条置顶视频里,四个人站在车的顶棚,在雨气氤氲的群山里唱了那首最出名的原创歌曲《喊山》。乐队正式建立以后,“三蛮村”就变成了属于四个人的音乐乌托邦,白天在这里写歌、排练、拍视频,晚上就在院子里直播。


▲乐队“根据地”。


“苗人三蛮”并不是四个人的首次合作。几年前,同是老乡又爱好音乐的他们曾经成立过一个叫“石头人”的乐队。那是2014年前后,23岁的石吉昌还在浙江慈溪市打工,有一天,他在“全民K歌”上刷到一个同城的弹唱视频,“弹奏也好,唱歌也好听”,一看用户资料,不仅是凤凰县的老乡,还跟自己一个村。他马上给对方发了私信,几天后,两个腊尔山老乡在异乡的城市见面了。这个人就是后来乐队的吉他手吴金武,外号“五子”。


通过五子的关系,他又认识了同村的贝斯手,外号叫“阿坤”的龙和坤。1998年出生的主唱龙岩华是后来在镇上的一家琴行里认识的,也是四个人里年龄最小的。因为性格比较腼腆像女孩子,几个人管他叫“牙膏”,“谐音在我们这里就是姐妹的意思。”


▲“苗人三蛮”乐队合影。(从左至右:五子、石头、牙膏、阿坤。)


10年前,短视频直播方兴未艾,乐队主要做线下的商演,既缺少演出的机会也没有长远的规划,有婚庆也去,酒吧驻场也去,还要自己出设备,“搞个货车拉过去”。“经常一场演出两三千块钱,几个人一分,每人拿几百块就回家了。”


很快,几个人就感受到了经济上的窘迫,“有时候可能连喝酒的钱都不够”。“石头人”解散之后,石头去了杭州做维修,五子在凤凰古城的酒吧里做驻唱歌手,阿坤回了老家,牙膏在长沙找了工作,结婚成了家。搞乐队的事情没有人再提起,命运好像转了个弯,短暂地从他们的音乐梦里经过了一下,又回到了现实的大路上。


在后来的很多次采访里,石头都很少提到这段经历。“那个时候就是喜欢自由,很贪玩。”他说,对于当时的乐队来说,就是几个喜欢音乐的年轻人“玩到一起去了”,但他们也很快意识到,这种“玩法”既是不赚钱的,也很难获取关注。“我们可能连腊尔山都没走出去。”


遇到“风口”


沉寂了几年后,2021年起,石头接触到了直播,并且很快在音乐主播的领域找对了路子,做午夜十二点到三四点这段时间的“凌晨档”。“当时虽然粉丝量只有三四千人,但是每次直播的流量都很大。”坚持做了几个月,他的个人号很快成长起来,每月靠直播间打赏的收入就有三四万元。


慢慢地,石头动心了,重组乐队的想法越来越强,“就像种子将要破土萌芽那样”。2022年8月的一天,他第一个给牙膏打了电话,“我说,现在咱们是最好的机会,趁着这个风口,把我们的音乐送到更远的地方,而且各大平台都在扶持我们这种和农村相关的创作者,他挺快就答应了。”


打通第一个电话,石头马上回到杭州的出租屋里收拾行李、退租,把带不走的东西全都卖掉,“一刻也不等”买了回长沙的车票。房子的押金没要,四五千买的一辆电瓶车,1000多块就卖出去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斩断后路”一般把所有事情处理掉。第二天早上,石头到长沙和牙膏汇合后,马上给五子打了第二个电话, “当时他想和老板商量做完这个月,我说不等了,马上辞职,我们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他什么都没说就辞掉了。”


“他们都很本分的,只有我不本分。我一路上都不本分。” 谈起当时的情景,石头说:“我感觉过了这个劲儿,我就再也不会做这样的事儿了。”


2022年9月4日这一天,他把四个人聚齐回到腊尔山。当天傍晚,他们爬到凤凰县的最高点“红石林”,看到大山里久违的苍凉日落,石头又马上蹦出新想法:就在这个地方做一场直播,作为新乐队的首秀!


趁着夜色,几个人把设备搬到山上准备好,等到天色微亮,伴着红日喷薄而出,原本3000粉丝的账号直播间一下子涌入几万人,五子的账号一天之内涨粉3万多人。那天之后,四个人注册了“苗人三蛮”的平台账号,新的梦想重启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


这段时间里,乐队出了一首原创歌曲,歌词里唱到:“如果再勇敢一点,在选择面前不再胆怯,但也好未知的东西,总会留有一点悬念。”后来,这首名为《喊山》的歌曲在短视频平台“爆火”,成为了他们传唱度最高的一首歌。


对于四个人来说,回乡追梦不啻一个巨大的悬念。一开始,他们找了山上一间养鱼的砖房练歌直播,整个屋子只有一个火塘,没有水电和厕所,几个人在火塘旁边搭了上下铺,白天写歌晚上直播。过了四五个月,他们发现了乌巢河边的老屋,才从山上搬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直播流量有限,当初石头给牙膏“每天至少给200元”的承诺也没有兑现。


“不是不想火,只是很多东西都需要平衡。”石头告诉我,相比于直播的形式,他们享受现场演出的感觉和氛围,觉得那才是一个“真正的乐队”追求的东西。有限的精力之下,他们也会把经营账号的时间让位于“跑演出”。“现在很多在抖音上有一些模仿我们的,做得比我们的流量还大。”讲到这里,石头也有些无奈。


▲直播现场。


即便如此,短视频平台还是给了他们一个不小的收获——他们确实被“更大的世界”看到了。直播间里开始出现一些固定的粉丝,也开始有人给他们发私信说“唱出了自己的心声”,还有人问在哪里可以下载歌曲,“有人说我们的歌曲让他们走出了一段不开心的时光”。在那段前途未知的日子里,这是让几个人最欣慰的事。


第一次刷到“苗人三蛮”,山东青岛一个网名叫“老油”的女生惊诧,“还有在这种地方直播的?”连续划到几次,她开始对这个遥远大山里的乐队产生好奇心,经常点进直播间里看看,“心情好的时候会互动一下,忙的时候就把手机放在一旁听歌”,时间长了,蹲守他们直播成了一种习惯。


老油记得,有一次也是临近过年,直播间里算上她只有两个人,石头在直播卖豆角。“我看这实在是太可怜了,就默默地买了一斤。他看到了还问是谁买的。”回忆起刚成为粉丝的那段时间,老油笑着说,自己完全是一种“扶持贫困艺术家”的心态,看到他们住的地方在山上,还热心地问他们缺不缺生活用品,寄过去的话能不能收到。“在这种条件下还能一直坚持,我感觉他们做的不是一件正常人能做到的事情。”老油说,“我就总是能被这种东西打动。”


文化碰撞


在乐队的众多粉丝里,老油似乎是个意外。90年的女生,生长在城市,和“苗人三蛮”没有任何相似的文化背景,唯一的共性就是音乐。老油有听民谣的习惯,自己也会弹唱一些简单的旋律。在她的私人账号里,收集整理了十几首“苗人三蛮”最初的原创歌曲,也有很多冷门的,甚至只在直播间里唱过一次的歌曲,像《村里有个树哥说》《小醉沱江》《你好,大自然》,自己手动配上歌词的文字,像博物馆一样记录了乐队那段鲜有问津的历史。


大学刚毕业的时候,老油在北京一所知名的国际学校做语文老师,和所有的北漂年轻人一样,租房子、挤地铁,私人生活基本一片空白。三年之后,她和妈妈吵了一架,坚持回到青岛校区工作。“我也知道北京的资源和机会更多,但我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还是觉得生活本身更重要一点。”她说,“大城市嘛,体验过就可以了。”


在工作上,她有主见,也有自己的节奏。遇到有社交心理障碍的孩子,她能不计回报地悉心照顾,遇到不公平对待,也会和强势傲慢的家长据理力争。“我的角色需要我成为一个成熟老练、稳重严肃的形象,但我知道那并不是真的我。”老油说,可能正是为了释放掉这份压力,她喜欢在“苗人三蛮”的直播间里“开玩笑、唠嗑”,更喜欢在直播间“做回那个活泼一点的自己”。


很快,乐队的几人也发现了这个活跃的粉丝,主动给老油发了条私信问,“能不能给我们当直播间的管理员?”“其实也不用我做什么,就是经常过去看看,给他们捧捧场。”而“管理员”这个身份就像一个契机,快速拉近了两边的距离。比如,乐队会给老油发刚创作出来的歌曲,问问她的感觉怎样,反馈如何。


有一次,牙膏写了一首歌纪念去世的爷爷,叫做《临近过年的夜晚》,歌词写的是一家人围在火塘边送别亲人的景象,中间有一段低声吟唱部分拿不准怎么处理。“他们问我是不是加入一些乐器或者歌词会好一些,我就说现在这种感觉很好,因为这段就像是哭声一样,不做处理表达悲伤会更好。”她说,“后来他们就真的保留下来了。”


工作之后不久,老油给自己规定,每年要“出走几天去流浪”,独自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旅行、“放空”。她在自己的账号里写下这种心情:“比起霓虹闪烁的城市楼厦,我总是更喜欢原野和村庄。路过河流、鱼塘和稻田,路过暮色和晚霞……长长的路,可以慢慢的走,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去年暑假,老油突发奇想,要去“苗人三蛮”的“基地”看一看,最好住几天,深度体验一下乡村生活。到了腊尔山,四个人开着五菱宏光把她送到老屋门口,反复问她,“确定要在这儿住吗?”“他们就等着我打退堂鼓,问了好几遍,我就让他们赶紧回去。”睡在那里的第一晚,老油听着隔壁的羊叫声入眠了。


那一次,老油在“基地”住了6天。白天去外边串门、摘野果,“各种探索”,回来就自己做饭吃。头几天,她从镇上买来一些生活用品和清洁工具,把老屋上上下下都打扫一遍。“把地都洗了一遍,做饭的灶台擦得反光,还从集市上扯了花布,铺在桌子和睡觉的地方。”她说,“我走了以后那里都能当个小民宿了。”


▲老油(右二)和乐队在一起。


相比于饭圈的“偶像”概念,“苗人三蛮”对于老油来说更像是一个窗口,一种视野的延伸,借由他们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看见了都市以外的“诗与远方”。在她看来,这不仅是一种奇特的“化学反应”,更是一次难得的文化碰撞。离开“基地”,她有些留恋地写道,“美丽的乌巢河,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了。”


“消失的行为艺术”


在腊尔山的那几天,老油认识了另一个乐队的粉丝慧子。神奇的地方在于,作为本地人的慧子反倒没有见过“苗人三蛮”这几个人。“他们直播的地方倒是经常去,小学的时候老师会带我们来这座大石桥上玩,然后回去写一篇作文。”


刚听到“苗人三蛮”的歌,慧子一下就被吸引住了,感觉“像被击中了一样”。“唱的就是我们湘西人从小的生活。比如那首《阿妈》,听起来就是我们小时候在家里等着爸爸妈妈干农活回来那种心情;还有《阿三赶场记》,也是我们这里青年男女‘赶边边场’最形象生动的表达。”她说。


在“苗人三蛮”的原创歌曲里,90年出生的慧子找到了许多关于乡村的儿时记忆,也让她重拾起很多家乡的东西。以前感觉长辈们唱的苗歌“听不懂”“欣赏不来”,但对于他们的歌却能很快接受和喜欢,“他们既保留了苗语,又比传统的苗歌通俗易懂。”


今年村晚开始的时候,慧子还没回家,没能去成现场的她在直播间里看完了整场晚会。“第一次办肯定有提升的空间,尤其还是直播的。但是气氛起来了,大家的热情都很高。”她说,“以后可以继续!”


相比于外界几乎一边倒的“好评”,石头对这场“村晚”的看法显得更加客观冷静。“报名的很多,但有些没法上。”他告诉我,海选出来的节目都是“野生的”,但由于平台的相关规定,一些有关祭祀仪式的活动就被拿掉了,还有一些节目考虑到动作比较危险做了改动,“比如传统舞狮都是要站在几层桌子上跳,我们表现出来的形式就有些不标准。”他说,虽然考虑到更广泛受众,被改是必然的,但对于他自己来说还是“挺可惜的”。


尽管有些遗憾,但在石头看来,这次村晚的举办仍然有很重要的意义。


他还记得,小时候对于过年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坐着拖拉机赶集”,一路上就能看到很多村民自发组织的民俗活动,唱苗歌、打苗鼓、舞狮……“现在都没有了,只能骑个车乱窜,或者打打牌。”类似的变化,慧子也能够体会到一些,“感觉房子越建越好了,但村子却有点‘空’了。”


“可能是生活在变好,已不会为粮再惆怅。可能是盛世出闲农,才不见耕耘的人。” 几年前,“苗人三蛮”写下这样的歌词,并把歌曲取名为《消失的行为艺术》。那些记忆里已经逝去的乡村生活,正如一种“行为艺术”出现在他们的歌声里,并以这种形式重新焕发光彩。“这也是我们想办好村晚的动力,不能因为物质的东西变好了,就忽视了追求精神和文化的意义。”


也许正因如此,他们给这场村晚起名叫“我在家乡‘蛮’好的”。一个“蛮好的”家乡是什么样的?可能正如他们在《秋》的歌词里写的那样:


“田里的庄稼收了,牛儿在山上吃草,久违的阳光好温暖,田里玩泥鳅的童年。风儿吹起了我的头发,脸上的泥土青涩模样,日头都要落下山喽,我们在田野上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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