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天气正愈演愈烈。7月,北京曾连续3天最高温度突破40度;而在8月初的暴雨中,京津冀地区用两天时间洒下了将近两年的降水量。


人的生命和财产会在酷暑和暴雨中接受极端的考验,而动物园里的动物呢?牠们要么趴在地上喘气,要么躲在角落,看起来死气沉沉,少有活力。面对游客的质疑,动物园则在回应中声称动物被照顾得很好。 


动物无法诉说自身的困境,我只好找几位专业人士问一问,动物园在面对极端天气时会怎么做?他们中有饲养员,也有动物园设计师。毕竟,人们可以选择不去动物园,但里面的动物呢?牠们没有选择。


出生在北京的北极熊,就能适应北京的温度吗?


今年,在频繁突破40度高温的北京夏天,北京动物园(以下简称 “北动” )北极熊的处境引起了不少争议。


北动有三只北极熊,分别叫做“美美”“安安”和“乐乐”。其中,年龄最大的“安安”是在北京出生的北极熊,已经28岁了。而在网络上,关于安安的讨论声也最多——那是最常在外舍转悠、也是三只熊里看起来状态最不好的一只:牠老是在没有空调、半开放的室外水泥地面上趴着,毛发脏乱,看起来没精打采。


除了总在外面晃悠的安安,美美经常正对着内舍的门口趴着吹空调,乐乐不常出来。三只北极熊都不太活动,总在场馆边缘的阴影处卧着,安安的皮肤上有不少变黑的地方。


对此,动物园在小红书上的解释是:安安年纪大了,牠是在北京出生的北极熊,早就习惯了北京的气候。如果安安不舒服,牠可以随时进入装有空调的内舍,外舍也配备有冰床和雾风机。


在北京出生长大,北极熊就能适应北京的气候吗?作为绕极地分布的动物,北极熊也会出现在格陵兰岛和冰岛的南端,夏季的平均气温在10~15°C之间。显而易见,最近北京40度的高温对北极熊来说有些强“熊”所难了。


来自国内另一所动物园的饲养员王安认为,“京二代”安安适应北京气候的可能性非常小:“除非到了像狼被人为选择变成了狗这样的物种改变,我们才能谈牠是不是更适应这种更热的气候。”他反问,“人如果两代吃素,下一代吃肉难道就会不适应吗?”


科普作家花落成蚀(下称“花蚀”)过去常常光顾北动,因此很了解北极熊的情况。他认为,因为室外有水池,且室内的环境比室外要小,也没那么丰富,所以动物更愿意在外面呆着。“你在夏天去的话,经常会发现牠在室内和室外的连接口里吹室内的空调,不进去。这不代表牠在外面不热。”


这就是说,北极熊待在外舍并非是一个自主选择的结果,更大可能只是为了规避一个“更糟糕”的环境。


纪录片《北极熊》


受困的不仅仅是北极熊


实际上,不仅是北极熊,动物园里一些不怕热的动物也看上去萎靡不振。王安觉得,问题不能全部归结于“热”,而是动物园整体对于动物福利的考虑不周。


动物园爱好者林琼对此很有发言权,她在疫情期间迷上了大象,2021年,云南大象北迁,她密切关注了全过程。林琼几乎每周要去一次北动的大象馆。到了节假日,她还会安排时间去全国各地的动物园,在大象馆里一看就是一天。


北京动物园有一个非洲象家庭:爸爸、妈妈、哥哥和妹妹;此外,还有五头亚洲象,包括一公四母。乍一看非常丰富。


然而,林琼在北动大象馆的感受较为复杂。北动大象馆的外舍有一定的丰容(在圈养条件下,丰富动物生活情趣、满足动物生理心理需求,促进动物展示更多自然行为而采取的一系列措施的总称)设施,有泥土、小草、水塘和喷淋处,大象可以做沙浴、在蹭痒棒上蹭痒,玩各种轮胎,看上去并不难过。


但内场气味刺鼻,部分大象存在刻板行为,在笼舍里重复地、机械地转圈。大象习惯群居,而在大象馆里,一个家族的象却往往被笼舍分开。笼舍空间狭小,差不多只能容纳下四头大象站立,以人作比方的话,有点像身处一个只占地四块60cm*60cm大小瓷砖的房间。


每年10月到次年4月,为了保暖,北动的大象就不在外舍展出了。然而正常情况下,大象每天要走3到6公里觅食,内舍的空间显然不能满足这一需求,大象需要的种群间社交也被强行切断了。


不同的象也被区别对待。非洲象和亚洲象共有四个外舍,两种象各自分得两个。其中,非洲象爸爸每日被展出,两头小象则由母象分别带着隔日展出:一天哥哥单独展出,一天妈妈带妹妹展出。这就导致妈妈和妹妹一年中只有3个月的外放。“这就好比你买了套房子,但你每年只能住三个月。”林琼认为,外放是大象的天性需求,动物园需要竭尽全力改善外展空间。


不公平的事不仅在大象族群内部发生,物种间更是如此。在动物园里,最受欢迎的永远是熊猫,作为兼具萌性和政治属性的动物,在国内大部分动物园里都是最受游客和园方重视的。但一些不那么可爱、在保护价值上不那么高的动物,牠们的需求常会被游客和园方忽视。


花蚀举了个貉的例子。貉的毛发非常茂盛、比较怕热,在夏天需要例如水池、甚至是流动水池这样的避暑手段。但貉在2021年才被升级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此前也不为大众所关注和了解,因此很多动物园并不重视牠们的处境。“我在绝大部分动物园看到的貉都非常惨,不是说在夏天惨,而是一以贯之的惨,只是夏天的环境更糟糕。”


以“人”为本的动物园


面对酷暑,很多动物园会像在媒体宣传中常见的那样,放置冰块、提供水果。但在王安看来,这更像是临时措施:“这就跟人是一样的。比如你大热天吃个冰棍挺高兴,但给你搁太阳地里,光指着冰棍降温,你也受不了。


相比于冰块,更有效的方法是设置喷淋、在室内的空间开空调、开放笼舍门让其自由进出,给动物提供更多的选择。但选择也会带来新的问题:很多动物园只有室外场可以参观,高温下动物一旦躲进室内,游客的观看体验就大打折扣。更理想的情况是室内室外都提供游客参观的空间,供动物和游客选择。


“选择”在这里是一个关键概念。从动物居住的环境来看,需要有多个可选择的活动空间,比如树荫和水池,但“选择”也要因动物而异。比如喷水普遍来讲是一种有效的降温方式,但有的动物既不耐热也不喜欢湿度,如果只给牠喷水,“那牠就只能要么热着要么湿着。”


此外,动物园常用的水泥地也可能带来问题,北动北极熊笼舍里的地板就是由水泥地铺就的,这非常不利于散热——酷暑下,水泥地的温度甚至可能达到70度。


在王安所就职的动物园中,笼舍的地面基本由泥土构成。泥土不仅能给动物降温,而且能供动物挖刨、可以形成健康的土壤,建立稳定的微生物群落。土壤动物(无脊椎动物为主)再加上枯枝落叶和有机碎屑共同形成了一个稳定平衡且有活力的土壤生态系统。


但仍旧有很多动物园采用了水泥地面,这既是出于清理方便的需要,相比于泥土也能更有效防止动物挖洞逃跑。王安认为,这还是为了不让动物挖洞藏起来,导致游客观赏时看不见动物。


也就是说,很多笼舍在初始设计时就没有考虑到动物福利,设计者更注重游客的体验和日常管理的方便。


比如,很多动物园的场馆四面都采用玻璃结构,这些玻璃往往会建得很高以防动物逃跑,“人在外面看着肯定非常爽,但它实际上就算没有盖也是个大温室。” 王安认为,在建造笼舍时可以从空气流动、朝向等因素改善问题。


这些看起来不难想象的解决方案,但在落地时总因各种人为因素面临着重重阻碍。


动物园设计师苏原曾参与设计过一个动物园,一开始园区找了一个设计高尔夫球场的设计师,但建成后发现动物会到处跑,于是才找到了他,让他在原有的方案上进行补救。结果就是,尽管最终呈现结果不错,但还是有大片本能用于动物活动区域的土地被浪费掉了。


“所以你进去一看那个地方,会觉得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高尔夫球场,设计师水平很高,草场做的特别好。”讲到这里,苏原有些无奈。“我们一般在事情进行不下去的时候才有人找,这涉及利益问题。”


苏原提到另一座斥巨资建造的动物园,建造前设计师去了多个欧洲动物园考察,他们后来把这些照片、卫星测量资料凑成了一套设计图落了地。但那不过是欧洲动物园的皮肤大集合,集结了欧洲各个最好动物园场馆的外观,由于不懂原理,内里设计还是新瓶装旧酒,“做得非常差。但这个现象在动物园里很常见,因为这个行业太落后了。”


游戏《动物园之星》


“谁敢拿标准的下限养熊猫”


行业的落后不仅体现在硬件设计,也体现在饲养观念上。有时这种无知会以非常傲慢的形式展现。


今年7月,有网友在武汉东湖海洋乐园游玩时,看到北极狐狸趴在地上喘气吐舌头,怀疑笼舍内未开空调,导致北极狐身体状态异常。


在北极狐的状态引起关注后,园方做出回应解释:园区饲养的北极狐为人工养殖,经过多代本土繁育后,对本土气候具有一定适应性及耐受性,一般可饲养在25℃以下的环境中。北极狐属于犬科动物, 在运动过后会用舌头散热,属于正常现象。


园区甚至专门发了一条抖音回复质疑,其中翻出了《北京市园林局初级观赏动物饲养》,书中将北极狐归入了犬科动物的饲养管理里,“冬季饲养温度最低3度,夏季最高30度……不会翻书可以去百度。” 视频的结尾不乏挑衅意味,“想要继续杠野生北极狐的(键盘)侠哥侠姐们,我们西伯利亚见。”


然而,花蚀指出这个饲养标准明显是赤狐的饲养标准。他为此还发了条微博,“看了下东湖海洋乐园的回应,大概是觉得自己北极狐养得不错?”


所有的标准定义都是下限,“如果你做动物园,按照标准来做的话,做出来的会是一个合格的、但很差的动物园。”花蚀说,“尤其你可以去看一下熊猫的场馆的面积要求,看看谁敢拿标准的下限去养熊猫。”


《大熊猫饲养管理技术规程》规定:成年大熊猫应拥有独立两间的兽舍,合计面积不低于30平方米,室外展示区每只大熊猫拥有面积不低于100平方米,户外运动场不低于200平方米。


而北京动物园现存的大熊猫馆由亚运熊猫馆和奥运熊猫馆组成。亚运熊猫馆总占地面积1万平米,室外运动场面积2000平方米。


即使是在大熊猫圈里常被粉丝诟病的临沂动物园,虽然没有公开熊猫馆占地面积信息,但在今年3月的一篇回应质疑的媒体通稿里,他们也称熊猫馆“内外部面积均高出国家标准”。


官方的傲慢是一回事,可怕的是,也有不少游客跟着嘲笑起质疑的声音。在花蚀发了那条微博后,东湖海洋游乐园的那条抖音仍旧还在首页。点进去的第一条热评是:“北极狐:家人们,我叫北极狐但我不代表我喜欢北极的极端气候,其次北极也能把北极狐冻死。”


这条热评有926个赞,抖音视频则有3525个赞,远超其平均水平。


但这种用拟人口吻的“回应”是有效的:人们看到之后会心一笑,质疑顺理成章地被消解了。尽管北极狐看起来仍旧没有活力,但至少牠的表现有了官方的解释,动物园看起来也做了相应的举措,一切合理起来,皆大欢喜。但最关键的、能平息所有争论的信息:北极狐舍内的室温、地温仍旧无人得知。


越落后越要保持自己的神秘性。动物园很落后、很烂,那他们就要让你们都不知道这个事情。”苏原说。


那么,哪些事情是动物园应该公开给游客的呢?


“公众感兴趣的(动物园)都应该公开。”


一个好的动物园应该是怎样的?


虽然上文举了熊猫的例子,但显然,我们不能指望熊猫馆的标准可以被应用到所有动物身上——熊猫自有其不可复制性,甚至是某种“特权”。从操作层面上看,动物园软硬件的改变都应该从动物的需求出发。


“动物福利的本质是什么?真正的福利其实特别简单,第一你有选择,第二你有能力来应对这个选择。其实跟人类是一样的。”苏原说,在动物园设计时,要考虑的是动物、游客和饲养员的三方利益。“我们应该在动物自己的行为习惯的基础上去设计它的居住环境。让动物在有更多选择的情况下,选择那个符合三方利益的选项。”


在这个基础上,动物和饲养员更像一种合作关系:由饲养员引导动物在观众期待的场景做出相应行为,对动物的引导必须基于动物对饲养员的喜欢和信任才能进行。“唯一可能实现这种状态的是在人工环境里做一个人工领地,让这个动物真正成为这个领域的主人。”


只要动物认可了动物园是自己的领地,牠便不会感觉自己失去了自由。苏原介绍了一个看上去有些违背一般经验的例子,几乎每个动物园里都发生过动物逃跑事件,而逃出动物园的动物并不一定是像人们想象中那样奔向自由,这些动物大部分都不会跑出动物园的范围,只在笼子附近徘徊,一有机会还会回去。


让动物在领地里更加舒适并不是一件昂贵的事。我翻看苏原的朋友圈,找到一个黑猩猩运动场的改造案例:在资金、人力、物力都有限的条件下,改造团队彻底完整的改造一间运动场,通过整理地形、铺种草坪、栽植热带风格的花灌木等手段进行充分改造。选择这个方案的理由是,改造场地大小适中,饲养动物破坏力小。


在这个改造案例中的最后一句话是:“很多动物运动场的营造都需要我们平衡资源,谨慎做出抉择,但无论哪种选择,归根结底一句话,只有改变才有希望。”


改变的方向指向人们理想中的动物园。而不同的人看见不同的动物园。


这几年,熊猫萌兰特别火。林琼有一次路过熊猫馆,听到有人在现场说,萌兰在寸土寸金的北京二环内有一个别墅小院,有北京户口、有编制。在看了许多户外对熊猫的长期研究后,她觉得熊猫需要的就是一座山和几棵可以爬的树,自由自在,而不是什么“北京户口”。“这样的言语是用个人的追求来看熊猫,人的人生终极追求可以是一个北京小院,但你给他套在熊猫上,那就是一个很遗憾的事情。”


王安觉得动物园应该是一个引导公众建立自然保护意识的机构,因此不能一味地应和公众做诸如投喂和表演的活动。动物园不应该是一个“太现实”的地方,那样“很没意思”,说到这里他爆了句粗口,“你要没点理想还搞啥动物园啊,我X。”


动物园存在于城市的目的也是为了保护物种,让城市可以承载更多的野生动物生存,建立更复杂、稳定的生态系统。


花蚀则认为,一个好的动物园要对动物持有尊重。比如在新加坡动物园,北极熊就因喜冷畏热而与新加坡炎热的气候格格不入。当养过的一只北极熊“寿终正寝”后,新加坡动物园宣布,未来再也不养北极熊了,这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如果人类的爱无法完善表达,无法让这些动物过得好,那么人们应该放手。”


至于苏原,他提到一名叫黑迪格尔的动物园生物学之父,这位黑迪格尔有这样一个观点:城市人群去动物园看动物,实际上内心想的就是在城市生活压力下的自己,因此动物园永远存在,有城市就会有动物园。如果觉得动物在坐牢,那么一部分的我们也就觉得自己在坐牢,这个城市也就更像一座监狱。“因为有这种投射,其实每个人都应该把动物园建设的更好。”苏原说。


“如果认识到这一点的话,为什么不能把动物园做的更好一点?我们先不说让每个人到动物园之后获得多少教育、多先进的理念,先不提那些,咱能不能先让大家的经历愉快一点?


电影《秘密动物园》


掌心贴在玻璃上


对我来说,动物园究竟是什么?


很遗憾,写到这里我只能说自己仍旧是一个门外汉,因此不能给出一个“动物园是什么/应该是什么”的专业结论。


当我搜索北极熊的宜居温度,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并没有直接、干脆的答案。而追根溯源,是因为动物在某个温度带中生活,其环境的温度并没有确定的范围,也会有极端气候出现。苏原向我解释道,动物的适应性比我们想象中要强——但这是牠们在有应对这些挑战的能力、能做出选择的情况下。


动物和人是相似的。面对复杂的环境,我们都有应对改变的潜力,但这一潜力需要在科学的、有人文关怀的、尊重个体需求和福利的环境中被耐心发掘,这意味着我们需要直面真实。但沉疴难起、乱麻难理,有时真实可能是残忍的,但披着浪漫的外衣,需要难以想象的理解、知识,和耐心来发现。


在逛另一个动物园时我看到笼舍里的几只小猩猩,牠们刚出生没多久就从母兽边被分离,由饲养员养大,最后会组成一个新的族群。看上去,饲养员对这些小猩猩照料有方,他正在给分别抱着他两条腿的两只小猩猩分发奶片。他向我一一介绍笼舍里每只黑猩猩的名字和性格:这是两群不同的幼年黑猩猩,被抱出来分笼的两只要新加入现有的三只,最大的那只其实很温和、胆子很小,那只小一点的非常活跃,另一只很聪明:“有一次拿到了钥匙要去开笼门,没打开还知道换一把钥匙试试。”


一开始,我被饲养员的细心所打动了,但当我把这段经历向王安描述时,他却指出,在黑猩猩的人工育幼中,从母兽旁边带走幼兽是值得怀疑的,“不拿走妈妈就会带孩子,不继续生。动物园可能希望母兽多生。” 但他同样强调,自己不了解那所动物园的具体情况,也没法就此判断园方的动机。


王安的话给我泼了一盆冷水,好像人类永远不可能建成一个为动物而存在的动物园。但动物们呢,牠们对此的回应是什么?


有路过的游客用手不太友善地锤打玻璃,笼舍里年轻点的那只小黑猩猩,先是隔着玻璃安静地望着那个游客,然后慢慢地把手掌贴在了玻璃上。


*文中王安、林琼、苏原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胡培风,编辑: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