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ID:bosszhipin),作者:贾嘉,编辑:白话日报,原文标题:《长安三万里,挤满了找不着工作的诗人》,题图来源:《长安三万里》


最近的口碑电影《长安三万里》,以大诗人李白、高适的生平为线索,串起了千万人心中共同的盛世大唐。尽管故事与历史真实仍有差距,但在情怀上却与现代人无缝接壤。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埋藏在心底的文化密码被一一点亮:黄鹤楼头白云千载,蓟北狼山烽火燎天,扬州三月莺花明媚,胡姬酒肆饮中八仙……


以及,天下有理想的人,都在去长安的路上。


长安,早就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李白流放夜郎时写: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杜甫历经沧桑后写: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南宋词人辛弃疾写: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他们心心念念的,不是城市,不是王朝,而是一个让英雄有用武之地的舞台,赏得起人闲桂花落,养得起哥舒夜带刀。


哪怕是末世,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也容得下一个写八卦新闻的诗人。


我的天才朋友


在电影中,高适和李白的两条职场道路,也恐怕让今天的人们心有戚戚。在上升期,他们都是职场失意人,而在时代变迁之际,他们走出了完全不同的两种道路。


虽然是天纵奇才,但作为商人之子,李白既没资格参加科举考试,也没有过硬的关系获得举荐。但是,为了实现他的抱负,他几乎尝试了所有能尝试的渠道:广交朋友,入赘高门,赢得声名——电影里有一个细节是,李白的人还未到长安,长安的歌伎们已经唱起了他的诗。


太白行吟图梁楷


但,有井水处的传唱度,并不能让李白的求职之路更顺利。直到42岁的时候,李白才通过唐玄宗胞妹玉真公主的推荐,叩开天子门,走进翰林院,成为了一名文学侍从之臣。然而,因为性格狂放,所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不过两年时间,李白就已失宠,被赐金放归。


十余年天南海北之后,安史之乱爆发。李白投入永王李璘幕府,写《永王东巡歌》为其造势,也因此在永王事败后遭受牵连。人生暮年,在流放、失意中走到终点。


高适的起点,虽比李白略高,但论前半生,他的失意指数比李白更爆表。作为落魄功臣子弟,高适科举不第,关系过期,荐举之路也没走通。电影里设计了一个桥段:高适获得歧王赏识,被安排在玉真公主面前一展枪法,但是,他引以为傲的杀敌技术,却只获得公主的一句:有点吓人。原来公主喜欢的,是王维那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又清雅俊秀的小鲜肉。


高适只有辗转边塞,做时间的朋友,一边磨练自己,一边寻求建功立业的机会。蛰伏多年之后,安史之乱爆发,在军中积累的大量经验值,让他在乱世中抓住机会,带兵平定永王之乱后,又节度剑南西川,走上了自己的人生巅峰。


电影里,李白是天才不可复制的传奇,高适却是普通人长期主义的励志


选择高适的视角讲故事,是电影最高明的地方,那个家道贫寒、脸膛黝黑、还有点口吃的少年,可以是任何人的起点,他人设的厚道、坚韧、正直,自律,以及对各种无效社交的厌恶,是很多普通人可以够得着的修行。也因为有了这个视角,李白的形象并不需要迎合大众口味,在朋友的滤镜之下,他就是神,就是仙,就是永远要探一下天多高地多厚的中二少年。


心态够年轻的人,都会爱死李白的诗。他的每首诗旁边,基本都能配个“可把我牛13坏了”的表情包。因为有了“天子呼来不上船”的传说,大家都会自动忽略他还有过“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卑微。


走了捷径,但没有编制


在《长安三万里》电影里,李白的求仙问道生涯,被描述为志向不得伸展后的心灰意凉,这可能是大家最大的误会。在崇尚道教的玄宗时代,修仙,是一种终南捷径。


曹雪芹:世人都晓神仙好,其实啥也忘不了。


《饮中八仙图》陈洪绶


玉真公主能成为文化沙龙的核心,或者说她能成为玄宗的首席猎头,并不完全是血缘亲近,更明显的原因是:早早入道的玉真公主,其实是玄宗在构建国家级信仰方面的代言人,在国家祭祀仪式上的代理人。在多神教的古代日本就有一个类似的模式,叫做斋王制度:由未婚的皇女内亲王出任伊势和贺茂神社的女祭司,侍奉天照大神。


李白能获得登天梯的机会,就是通过道友丹丘生的门路,打动了玉真公主。


丹丘生也血赚一大笔,一篇《将进酒》,让今天的小学生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论修仙诗上体现的想像力,李白在千年诗坛都是TOP级别的——何谓谪仙人?他写的那些仙山风光,把虚构想象生生写出了非虚构的画面感。他不用像凡人一样吃五石散,站在云山之上,就能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也能下视瑶池见王母,蛾眉萧飒如秋霜。他写给玉真公主的诗,画风是这样的: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再看看高适给玉真公主的两首绝句:


常言龙德本天仙,谁谓仙人每学仙。更道玄元指李日,多于王母种桃年。


仙宫仙府有真仙,天宝天仙秘莫传。为问轩皇三百岁,何如大道一千年。


绝非拉踩。高老师的千古名句,像“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像“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都是接地气的,不是接仙气的,一个是人间疾苦生死苍凉,一个是天上黄河海里长鲸。高适给玉真公主写诗,八句诗七个仙,李白八句诗一个仙,但投射给我们的画面完全不在一个级别。虽然是终南捷径,也有它自己的通关密码。


不得不佩服,玉真公主眼力够毒,诗佛和诗仙全被集邮了。妥妥金牌猎头。


《调琴啜茗图》周昉


但是,想想玉真公主的职责和身份,她推荐给玄宗的人,绝不可能被看做治国之器或行政官僚,她能向上推的,是文学侍臣,是艺术奇葩,甚至可能是方士。


李白挂职翰林院后发现没有用武之地,向玄宗请求“回山”,而玄宗“赐金放还”。这不是官员的待遇,是方外之士的待遇。李白自己写道:严陵不从万乘游,归卧空山钓碧流。自是客星辞帝座,元非太白醉扬州。往好了说,这是万乘之尊的皇帝拿我当朋友平等相待,但另一方面,在九重宫阙里,李白是“客星”,是帮闲的文学清客——没有编制。


洗牌时代,是有实力者的机会


长安,曾经挤满了不好找工作的诗人。考公无名额,考研无门路。


哪怕是玉真公主心水的王维,也没有在官僚体系里获得核心岗位,只好常年躺在自己辋川的豪宅里写诗看月亮。高适不想做小官,还能在哥舒翰的幕府里谋个文职;世家出身的杜甫,给朝廷投稿没有响声,给哥舒翰写了一堆求职信,也没有回音,只能天天在家里喝酒写诗生孩子。


都说开元盛世,天宝繁华,但官僚系统饱和度太高的时候,求才的需求就显得没那么急切。但到了世乱时危的时候,一边是生灵涂炭的人间地狱,一边却是一轮机会大洗牌。留在长安的王维,被迫接了安禄山政权的offer;从潼关一路追到蜀中的高适,短短时间连升N级;就连杜甫都算赶上的:他历尽艰险投奔了凤翔的新帝肃宗,获得了“拾遗”的官职。


人只有在面对大环境考验的时候,才能知道自己的成色。


每一次时代洗牌,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拉大的时期,而不是差距缩小的时期。因为没有绝对正确的道路了,也没有终南捷径可以走了,资历和经验值可能也都归零了,必须拼眼光拼底蕴拼血条了。同理,很多生意的暴利期,背景都是市场的无序,而不是秩序井然。守成比创业难,因为红利总量会越来越少,上桌的玩家会越来越多,游戏规则也会越来越精细。


高适能成为唐朝著名诗人中唯一因军功封侯的大佬,不只是因为他出现在了最需要自己的地方,还因为他跟对了人,站对了立场。玄宗在幸蜀期间,曾推出过一个发动藩王分镇各地的昏招。高适对这一构想极力谏阻,并因此得到新皇肃宗的赞许,进而获得了平定永王叛乱的机会——这简直是白送的功劳。当然,关于永王是否谋图自立,这个长于深宫的倒霉孩子是被爹坑了,还是被哥阴了,历史学家们到现在还有争议。


《旧唐书》给高适的考核评语是:喜言王霸大略,务功名,尚节义,逢时多难,以安危为己任,然言过其术,为大臣所轻,累为籓牧,政存宽简,吏民便之——不是栋梁,但是脊梁。立场站得稳,也能解决问题。


尾声:轻舟已过万重山


《明皇幸蜀图》


李白到底有没有经世致用的才能?从他的性格和后来的行为反推的话,似乎有点可疑。但他确实也没得到什么证明自己的机会。民间传说他“醉草吓蛮书”也不太可靠。


在玄宗时代,翰林院是纯纯的文学机构,并不能参与核心政务。历史记载,翰林学士参与草诏的开始,恰恰是安史之乱后,灵武的肃宗政权缺少枢机人才,不得不征用文学侍臣草诏,后来形成潜规则一直沿用下去,让白居易元稹们吃饱了职业红利。


一个困于怀才不遇心态的人,实在很难拒绝向世界证明自己的舞台。


李白接受永王李璘的offer,虽然给他带来了政治上的灾难,但某种程度上,如果没有这一段故事,李白就不是那个神仙一样的李白了。哪怕赌上一生一次,也要站到高峰上去体验一把。人生五十年,哪有永恒不灭的东西?


没有争议的是,李白的《永王东巡歌》实在是精彩的爆款10W+文案。


他完成了一个神仙传说的闭环:从世人皆欲杀的处境、到郭子仪力保报恩的佳话、到高适作壁上观的蜜汁姿态、再到柳暗花明的赦免、白帝城的千古名句……最后的最后,是捉月而逝的浪漫谢幕。没人相信他应该在悔恨落寞中走完人生,人们愿意他一直到最后都是不羁少年。


他一直在舞台中央。经常认栽,从未认命。


有影评说,电影的故事悬浮,人设与史实不符,那些出现在电影里的诗,在写作时间场合背景等等方面也都经不起考证。但这些都没关系,都不妨碍它成为一个现象级的作品。对这个作品的讨论,也能映射出这个时代的气质,这个时代人们的hero认同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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