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神经现实 (ID:neureality),原标题《你在梦游吗?就现在?》,作者:Thomas Metzinger,编译:易知 & Muchun,题图来自:《盗梦空间》


想象你此时伫立船首,望着一群来回穿梭的海豚。它们在海面的跳跃,有助于在长途旅行中节省能量,因为空气中的摩擦比水中要少。跳跃还是一边快速移动一边呼吸(在快速移动中保持呼吸)的高效方式。通常来说,海豚会在贴近水面游动一段时间之后,以长的、冲击式的跳跃作为替代,游动路程大约是跳跃路程的两倍,这种令人惊叹的、高速的、穿越水面的跳跃有时被叫做“跃水现象”。


鲸目动物的这种运动可以作为我们思考过程的一个精妙比喻。我们通常说的“有意识的思维”,与在心智海洋中游弋的海豚十分相像:意识思维短暂地跃出无意识之海,之后再度潜入水中。“认知的海豚模型”(dolphin model of cognition)有助于我们理解觉知的限度。例如,跃入意识的时间窗口之间差异极大(随后“潜入水中”的过程也是这样)。与海豚破水而出类似,思维经常来回穿越意识与无意识过程的边界。有时,海豚会非常接近水面,一半在水面之上,另一半隐没在水中。你也许能学会在它们即将跃出水面之前就看到它们,就像我们可以辨识一些不易察觉的半清醒状态(semi-conscious pattern)一样,它们还没有展现为完备的思维和感受。有时或许还不止一只海豚:我们的诸多想法在进行竞争——为吸引注意力的焦点,也为了决定我们最终的行为。


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通过内省获得的心智内容,无非是自动认知处理的瞬时闪现。这些内容大部分时间都潜伏在觉知的浪潮之下。于是就有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那个伫立船首观看海豚似的思维急速闪过的“我们”究竟是谁?心智哲学家们常常会落入这样一个陷阱,假设目标导向的理性思维是有意识的认知的范型。


然而,如果我们只是部分地察觉到头脑中发生的事情,我们当然无法绝对掌控思想,又怎谈得上创造它们?甚至,我们是否能将由我们指引和选择的心智行动(mental actions)从更一般的、仅只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心智事件(mental events)的范畴中区分出来?我们又在何种程度上是自由行动的真正的心智能动者(mental agents),而非被无法控制的力量推动着?


走神(mind-wandering)——对自发的或任务无关的思维的研究,是最近神经科学和实验心理学中最令人振奋的一个研究领域。其结果对政治、教育和道德有根本性启示。根据经验,我们会发现一个具有深刻哲学意义的惊人结果:对认知的控制是例外,而失控才是常态。大多数时候,我们倾向于将基本的“自我”视作行动的发起者或原因,但这是一个普遍的认知误区。事实上,我们的生活只有大约三分之一时间与上述情况类似。我们并不知道小孩子是何时以及如何学会这样做的,但我们中的大多数随着生命的进展会逐渐失去这一能力。就我们的内在生活而言,走神的研究表明我们很不自律的人。


对走神的研究表明,我们需要跳出朴素的、非黑即白的区分,例如“自由意志”或“决定论”“意识”与“无意识”,还有哲学家所说的“人格的”(personal)和“亚人格的”(sub-personal)过程(简单来说,“人格的”是指从整个人的理性和信念来说明认知,而“亚人格的”是指基于生物或生理功能来说明认知)。就像海豚的故事所暗示的,人类并非能够完全自决的笛卡尔式的自我(ego)*。我们也不是简陋的、机器人般的自动装置。与此相反,我们的内心世界似乎是关于对自发的心智行为的管理。其中的大多数就像心跳或自体免疫反应自动展开。当然,它们或多或少也可以被引导。


*译者注:从“我思”出发,笛卡尔认为在认知的自我是一个独立于外部世界的、融贯且能够沉思的整体,人在本质上是独立自足的,是理性的心智主体。


真正有趣的问题是:各种思想和行动是如何“浮出水面”的,以及我们是通过什么机制来驾驭并拥有它们的?我们应当探究有机体如何将不同的亚人格事件,转变为看起来属于“我们”(作为一个整体)的思维或状态,还有我们如何能够学习更快速有效地控制它们。这一能力便是我所说的心智自律(mental autonomy)。我认为,帮助公民培养这一能力是政府和社会忽视了的伦理责任。


走神比我们认为的要频繁得多——一天可能有几百次,高达我们清醒时间的一半。我们为这一心智漫游付出了极大代价。科学研究表明,自发的走神会对文本理解和学业表现产生负面影响,也会对学习、注意力、工作记忆、数学能力和安全驾驶的能力产生负面影响。白日梦也会让我们郁闷。相较于可以专注于当前之事的人,那些因反复跳跃到过去和未来而忽视当下的人通常会感觉更差。还有各种各样的失眠症、中毒、浅麻醉或疾病(例如发烧梦或抑郁反刍),在此期间,我们会处于一种无助的昏沉状态,被无法停止的反复出现的思维纠缠。


然而,并非所有形式的心智缺席都一样。有初步证据表明,自发的思维在从不适经验中恢复、自我规划、创造性的问题解决以及目标导向思考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或许甚至在更深刻的自我反省中也不可或缺。事实上,走神通常可被视为情绪性的自我调节过程。我之前已经说过,走神涉及关于未来预测的半自动跳跃和转换。游走的心智就像一只猴子,在内在情绪的枝桠间荡来荡去。它试图逃离不愉悦的知觉和感受,抵达更好的状态。如果当下乏味无聊,规划接下来的假期或遁入浪漫幻想就无疑更令人愉悦。


毫无疑问,我们需要更加精细地界定走神这一概念。我们先来看看走神时神经系统中发生了什么。大量经验研究表明,负责走神的脑区极大程度上与所谓的默认模式网络(default-mode network,简称DMN)重合。这是大脑中的一个大型网络,在休息期间或注意力朝向心灵内部时处于活跃状态。例如,默认模式网络会在白日梦、不由自主地回忆或思考自我和未来的时候激活。然而,只要有一个必须要完成的具体任务,这部分脑区就会减弱活动,并且我们会立刻专注于解决当前的问题。


我的观点是,走神网络和默认模式网络最基本的作用是保持自我意识良好稳定。它们就像是一个自动的维持程序,持续地产生新故事,在不同的时间范围之间穿梭,每一个微叙事都在巩固如下错觉:在时间的川流不止中,我们仍是同一个人。与夜间梦类似,我们的大脑和身体也会通过走神巩固长期记忆,并使我称作“自我模型”的特定部分更加稳定。


在此,我必须承认我不相信存在任何叫做“自我”的实体。我们充其量有一个将我们自己表征为一个整体的内在图像或表征,这一表征是由多个运作模块和层次构成的。这一自我模型最基本的层次基于身体的内部模型,包括情感和情绪状态,基于肠道的蠕动感、心跳、呼吸、饥饿和干渴等内身体知觉。自我模型的更高层次反映了一个人与他人、伦理和文化规范的关系以及自我价值感。为了在社会和生理层级之间建立稳固的联系,自我模型建立起跨时间同一性错觉,深信我们是整体的、持存的实体,这一信念产生于大脑讲述的关于“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叙事。


(我相信跨时间同一性的印象是大型人类社会涌现的一个核心要素,人类社会的涌现依赖于对某一行为/某人在未来应受惩罚或奖赏的理解。只有当我们相信自己具有持续的同一性,平等对待我们的人类同伴才是有意义的,因为行动的后果最终总是关乎我们自身。)


我们演化出的自我模型的神经计算制品


但请不要忽略如下事实,这一模型只是有机体为了提升存活率对自己玩的把戏。不要忘记现象领域(我们如何主观地经验自身)只是神经生物领域(我们真正所是的生物的现实)的一小部分。我们的头脑中没有小人,只有一系列在幕后运转的动态的、自组织的处理过程。这些处理过程通常通过创造自我实现(self-fulfilling)的预言运作;换句话说,我们拥有同一性,是因为我们使自己相信我们有同一性。人类演化得有点像是一个方法派演员——为了在舞台上高效地表演,需要想象或相信他们就是特定角色。然而,就像角色并非真实人物,现实中也不存在作为“自我”,而且大概率也没有什么不朽的灵魂。


自我模型的一个主要功能是使得生物有机体能够预测,进而控制行动带来的感觉结果(sensory consequences)。这产生了所谓的能动感(sense of agency。当我们移动胳膊抓取杯子或掷球时,需要提前预测这些运动会带来怎样的感受以保证它们的成功。为了作出预测并避免会对我们造成伤害的意外(surprises),我们必须为经验的原因提供好的解释。但由于真正的原因,即无意识的、亚人格处理过程(例如突触放电),不能在意识的工作空间中被表征,大脑就对自己讲述了另一套故事:必须存在一个行动着的自我使得所有思想和行动发生!以意志和能动性为内容的意识经验是简洁优雅的最佳解释推理。因此,当我的手指扣住红酒杯的杯脚,或用手感觉网球的粗糙表面时,我推理出必须有一个能够发起、控制和归属这些事件的能动者。


能动感有三个重要组分:感觉自己是思维和身体行动的发起者和原因(即“最终起源 (ultimate origination)”)的主观内在经验;在特定时间段控制和执行行动的持存印象;以及拥有感,即那些思维和身体行动属于你的稳固感受。对比而言,一个精神分裂者可能缺少上述某种或全部感受,因为她不能将她对思维和行动的表征正确地整合进自我模型。一些患者报告称有外来的想法植入心智的感受,或感觉自己像机械玩偶或机器人,仿似他们的身体运动被外来力量所控制。


然而,即便你的确体会到自己是一个能动者,这也并不意味着你本质上是能动者。在物理世界中,没有所谓最终起源。是科学解释了你为何如此思考和行动,而非之前就存在的能动自我(agential self)。然而,就像一个方法派演员不能关注在表演这一事实,我们的生物有机体通常也不会将自我模型感知为一个模型。我们反而倾向于与其内容相同一,就像演员与其角色相同一。我们越能成功地预测行为,就越是倾向于确信:这就是我,是我做了这件事。我们向自己讲述一个绝妙而精简的因果故事,即便这故事从科学的第三人称视角来看是错误的。从经验科学的角度说,自我作为能动者只是一个有用的虚构或假设,是我们演化出的自我模型的神经计算制品。


在大脑的层面,这一处理过程是真正令人惊异的事件,是演化的一大成就。然而,如果从心灵外部出发,在整个人的层面审视作为结果的意识经验,大脑的微小叙事看起来也是一个错误表征,有些自命不凡和浮夸,最终只是虚妄。思维层面的能动性实际上是一个“浮出水面”的现象,它产生于如下事实,位于水下的无意识的因果先导完全不为我们所知。即便有时我们达到与理性主义者的理想相似的状况,这也只是偶然。受控的、努力思考的概念对于理解普遍的有意识思维来说,可能是一个非常坏的模型。有意识的心智活动通常是自发的非意图性行为。尽管如此,船首的游客仍然主观上体验到自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魔术师,可以让海豚出乎意料地出现,听从她的命令跳跃。


自我或许不是笛卡尔式的能动者,可以引起思维和行动,但作为整体的有机体或许有其他方式塑造发生在心智生活中的事情。我们不能下船,无中生有地召唤海豚,但我们或许可以选择向何处看。


选择向何处看在心智生活中发挥的作用相当于:为自己的心智行为设定规则的能力;积极控制注意力的焦点;明确选择心智目标;按照理性和逻辑引导思维之流;最重要的是,有意图地终止正在进行的心智过程。这些有明确目标的内在行动是更广阔的心智行为或事件域的一个大子集(尽管目前尚不清楚这类心智行动在多大程度上依顺于科学解释)。实施这类行动的能力就是我所说的心智自律,这一能力使我们获得不同程度的内在自我控制。


我们十分熟悉外在领域中的行动自律,例如控制身体的移动和冲动(“我明天将会锻炼;我不会再吃饼干了”)。然而,根据主观经验,不仅存在身体行动,还存在心智行动。或许冥想中积极地将重新关注呼吸、自由地关注眼前人的面孔、尝试从记忆中检索视觉图像、逻辑思考或心算都属于心智行动。


值得注意的是,自由地不行动和自由地行动同样重要。内在和外在领域中的自律所具有的决定性特征是“否决控制”(veto control),即阻止、推迟或终止正在进行的行动的力量。因患有多语症(logorrhoea)而无法控制其言语向外流溢的人,很快就会彻底失去与他人沟通的能力(这种状况对哲学家来说并不陌生)


与此类似,那些与内在宁静相隔绝的人最终会与自我失去联系,不久之后将不能清晰地思考。如果你需要全神贯注地写作,或为一个富有挑战性的问题寻找答案,你必须有能力阻止自己盘算午餐吃什么、思索与母亲的上一段对话或好奇新闻上的内容。一个能拒绝或延迟这些诱惑的人,必然能专注于长期目标,忽视时刻撞击其觉知的其他琐碎的要求或欲望。但如果你短暂地分散了注意力,尖叫着“请关注我”或“请思考我”的内在魔鬼就会即刻将你劫持,你就开始走神了。


自我模型中一个特定的层次在这里至关重要。我称之为“认知能动者模型”(the epistemic agent model),自我模型的这一部分允许我们拥有“我是一个有认知的自我、我知晓我知道”的感觉。这是第一人称视角的真正起源。


关于有机体“能够和将要做什么”的预测,创造了认知能动者模型,这一模型帮助我们持续不断地改进我们认知现实的模型。想一想你刚开始一项新工作时的体验:你快速地识别出哪些新技巧和知识片段是需要掌握的,并且开始弥补空缺,这就是认知能动者模型在起作用。它让我们能选择知识目标,允许我们主动地将注意力聚焦于特定的问题和观念,并且让我们能决定想要更好地理解哪些事物。关键在于,认知能动者模型包含一种位于心智自律中心的、特殊种类的自我知识:成功地施行一种能力不仅包括能够发挥这种能力,还包括你知道自己拥有这种能力。


假如你所想的东西,就是一种控制错觉呢?


现在我们可以看出走神究竟是什么了:由于失去了认知能动者模型,心智自律也暂时丧失了。白日梦只是一些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拥有感是存在的,但发生的事件并没有被控制。这不是你所做的事情,而是你在其中“失去自我”的事情。你已经忘记了一种特殊种类的自我知识,忘记了自己拥有终止这串思维,并选择想要知道的内容的能力。可能你的白日梦会关于认知着的自我,但此刻,你对自己结束这一过程的力量已毫无知觉。


高度的心智自律并不意味着你必须立即停止手头在做的事情。例如,如果你在自然中深度放松,或者静坐冥想,那么你可能能够在宁静中停驻于当下的瞬间,保持心灵的清晰与寂静,同时潜在地知道你可以随时中止一个即将到来的思想,或者随时起身离开。只要你具备自我控制的能力,并意识到这一点,那么你的认知能动者模型就是保持完备的,这并不需要你实际做什么。


正如你在冥想中可以经验到自律,有时在睡眠中也可以。梦境可以被看作是一类有意识的思维,但与清醒状态不同,在梦中我们通常无法控制我们的思维或注意力。梦似乎是以不受约束的方式对世界进行建模。然而,有时在梦中我们可能会重获心智自律,这就是所谓的“清醒梦”。当一个人在梦中变得清醒时,一个稳定的“认知着的自我”出现了。我认为认知能动者模型是在过渡到清明梦时所增加的,增加的认知能动者模型正是我们在白天失去心智自律时关闭的那个。但是,一个真正的问题是,人类是否真的能够“清醒地醒来”。你怎么知道你现在是清醒的呢?


下面是我在关于走神的科学文献中所发现的最令人不安的观点之一。在所谓的“控制错觉”(illusions of control)中,人类可以在没有起到任何因果作用的偶然事件中,产生自己发挥了因果作用的错觉。例如,人们觉得如果他们亲自在彩票游戏中选择彩票,那么他们获胜的几率就比别人为他们挑选更高;或者他们是通过更用力地投骰子才获得了更大的数字。在一系列硬币抛掷游戏开始时做出了正确“预测”的人会认为,他们的猜测表现会随着练习而提高,并且分心会削弱他们的表现。


现在,想象一下你在冥想时察觉到你的注意力出现了短暂的丢失。接下来,你重新获得了对你心智运转状态的元觉知(meta-awareness)*,并将注意力带回你的呼吸。假如你那短暂的(甚至可能稍带得意的)想法“啊,我刚刚注意到我的心已经游离了!”本身就是一种控制错觉呢?或许并不是你注意到了这件事。相反,冥想者的自我模型可能迅速地重新创造了一个未被预期的、 作为自我之成就的“恍然大悟”的内在经验,一个自我引发的突然的洞见。但实际上不曾有自我察觉到任何事情。


*译者注:元觉知是指意识展开过程中的觉知,是对意识内容的主动关注,是对经验意识的评价(appraisal)。许多研究者认为元觉知在内在状态和心智运作中发挥监控-控制功能,例如元认知(metacognitive)和自我监控(self-monitoring),元认知、行为与情绪控制和调节。


或许心智自律也只是自我模型在我们身上玩的一个非常复杂的把戏,并不涉及真正的预测控制。也许心智自律在我们的思维过程中没有起到任何真正的因果作用。如果是这样,那么自律的心智行动(mental action)的观念似乎也只是一种浪漫幻想,我们需要完全消除它。即使是高级的认知控制也可能只是另一种心智梦游。让我们称这个选项为“激进神经佛学”(Radical Neuro-Buddhism),我们会在最后回到它。


这些基于经验研究的洞见是我所说的“人类形象的自然主义转向”(naturalistic turn in the image of  humankind)的例子。遗传学、认知神经科学、演化心理学和当代心智哲学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自我形象,这一新形象基于对我们最深层认知结构日益详实的理解。无论我们喜欢与否,我们都需要开始将我们的心智能力视为具有自身生物学历史的自然属性。这些特征可以用科学方法解释,原则上也可以通过技术进行控制,甚至可能在非生物载体系统上实现。在这个更广泛的背景下,很容易看出,超理性的未来人工智能系统不仅可能拥有比我们更高程度的心智自律和内部一致性,而且在道德认知方面可能也会比我们做得更好。


对于那些愿意正视事实的人来说,走神带来了一系列新的规范性问题。它挑战了经济学和政治哲学中广泛存在的背景假设,这些假设对于应用伦理学和政策制定具有深远意义。气候变化、掠夺性资本主义和宗教原教旨主义实际上只是“表面”现象,因为导致这些现象的人类行为是由我们思维的深层结构、我们在文化中内嵌的大脑功能架构决定的。真正的挑战不仅仅是气候变化,人类必须面对的真正问题是我们自己心灵的内在特征,如系统性的理性和同理心的欠缺、自欺以及创造心智自律的内在机制的极度脆弱性。


这一自我了解的过程,对许多人来说在情感上不具有吸引力。它迫使我们面对数世纪以来的系统性自欺行为,这些行为通常以有组织的宗教为代表。事实上,有趣的是,当我们缺乏心智自律的时候,我们并无察觉。“内省疏忽”不仅非常普遍,并且也与我们内心生活的认知性自我控制的丢失有关。这是一种类似于病觉缺失症(anosognosia) 或疾病漠视症 (anosodiaphoria,如患者无法意识到自己的残疾,或对此漠不关心)走神现象本身也与否认和虚构密切相关。内省经验和自己内心生活的口头汇报,可能会因为过度自信的偏见而失真,这种偏见会让我们高估自己实际的掌控力,也可能因为优越性错觉(illusions of superiority)和内省错觉(introspection illusion,错误地认为我们对自己心智状态的起源有直接的洞察力,而将他人的内省视为不可靠)而出现偏差。


鉴于所有这些新证据,我们如何系统性地提高自己的心智自律能力?在这个过程中,政治机构应如何支持个体公民?


冥想研究已经做好准备要为心智自律做出重要贡献。正念练习有时可以导向一种晶莹剔透的、宁静的心智,完全不被思维所遮蔽,这种对纯粹的心智自律本身的有意识的经验,是在不实际施加控制的情况下产生的。对于长期修习者来说,这可能是通过培养一种内在的无为(non-acting)实现的,这种无为包括觉察、轻柔地放下以及休息在一个开放、毫不费力且毫无拣择的觉知中。


然而,在一开始,冥想显然涉及决策,这时主体在培养他们的元觉知能力,这也伴随着对他们注意力控制能力的觉知。这可以被看作是一种系统性的“经验采样”(experience sampling)。实验室里的科学家可能会要求受试者在走神时按下蜂鸣器来探测走神的频率。在冥想中,你自己的觉知就是蜂鸣器:在你头脑的实验室里,你探索自己的思维,试图尽早发现下一只海豚并捕捉到自己的走神。开始时,要一次又一次,甚至成千上万次地主动摆脱每一个生起的想法,而这将产生如上文所述的短暂的控制错觉。


许多东方传统可能会反对这种认知真的需要一个坚实的自我观念(而这是大多数西方哲学家所主张的)。这里,心智自律的最高水平通常被视为一种非人格的见证或者(用印度裔哲学家克里希纳穆提的话来说)“无观察者的观察”(尽管这种纯粹的全局元觉知,也仍然包含着有机体在必要时可以采取行动的隐性知识)。似乎存在着中道:实际上心智自律或许可以以一种非能动的方式、作为一种纯粹的能力而被体验到。因此,东西方哲学可以以“心智自律”这个概念为契机,发现共同的概念基础。


成年人的“自我”有意识模型,可能是一个教化而来的事后虚构


实证研究对于增强心智自律同样非常重要。例如,已经证明,诸多个体思维具有不同程度的“粘滞性”,因为它们难以摆脱的程度或强或弱。思维的这种特性与一个人的心情(mood)和表现有关。最近其它一些针对有经验的正念修习者的实验已经开始揭示关于思维自发生起的神经召集(recruitment)动态。大多数人的困难在于,在思维刚生起时就准确检测到它们是非常有挑战性的。就我个人而言,我发现第一个思维是个不可避免的惊讶、分心和云层密布的时刻,我最多只能意识到第二只海豚跳跃的起始。但是,高级正念冥想者是理想的研究对象,因为他们具备识别精确的时间起始点的内省能力,并且可以帮助神经科学家确定支持自发思维 (spontaneous thoughts)出现的各种大脑区域。


另一方面,如果本文所概述的观点是正确的,那么现代意识科学实际上可能为冥想者提供新的视角,或许还能为他们自己的冥思实践提供更深入的洞见。如果连“我刚刚成功地摆脱了一个想法,重新获得了元觉知!”这类思维最终也只是另一种控制错觉,那么冥想者就已经将自己与大脑中一个特别粘滞和巧妙的新自我模型的内容等同了。


重要的是要记住,神经科学并非唯一一块拼图。文化也起着一部分作用。文化语境塑造了我们报告自己内在经验的方式,这些内在经验最终存在于我们有意识的心灵中不准确但功能上非常适用的表征里 ——例如道德能动感,至少是浅层内省者所报告的那些道德能动感。责任和道德义务实际上也许是通过儿童与成人之间的早期社会性交互从上而下地建构于人类大脑中。如果我们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告诉她们,她们要对自己的行为负完全责任,相应地对她们进行惩罚和奖励,那么这种假设将被内化到她们的自我的有意识模型中。她们总是会自动预测自己会被追究责任,而她们的内心生活叙事将会说:从有记忆开始,“一直都是这样!”人类成年人“自我”的意识模型因此可能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被文化塑造的事后编造(post-hoc confabulation),这是一种因果推断错觉(causal-inference illusion),而这种错觉已经成为我们对自己的社会文化生态环境建模的一部分,这最终基于我们如何内化社会性交互和根深蒂固的语言游戏。


在更进一步的检视下,我认为,走神神经网络实际上并不产生思维。它本身也不存在意识的——整个人才是有意识的。相反,它创造了我所描述的认知可动缘(cognitive affordances),即内在行动 (inner action)的机会。在吉伯森(J J Gibson)所发展的心理学理论中,我们在环境中感知到的不是简单的物体,而是可能的行动:这是我可以坐的东西,这是我可以放进嘴里的东西等等。认知动缘是可能的心智行动(mental actions),它们不是通过我们的感官器官感知的,但它们是内省可及的:这是一个愉快的性幻想,我可以接着幻想它;这是一个潜在有趣的哲学论证,我可以在脑海中继续发展它;这是一个由昏暗记忆引起的消极感受,我可以进一步探索它。


认知动缘实际上是思维的先导,或者说是原-思维 (proto-thoughts),它们喊着“思考我!”或者“不要错过我——我是最后一个机会!”我们的内心景观中充满了这些可能性,我们必须不断地引领它们。走神所做的是创造一个流动且高度动态的任务领域。每一个自发出现的“与任务无关”的心智事件都是一个潜在的任务本身,是一个认知动缘,是一个动态状态,它有被选择并从非意图的心智行为(unintentional mental behaviour)转化为会被主观经验为完备心智行动(full-blown mental action)的潜能。


那么,走神的一个核心功能可能是为我们提供一个内部环境,这个环境充满了相互竞争的动缘,伴随着可能的心智行动,这些行动有可能成为一个延展的过程,在其中你控制着自己的心智内容。这个内在景观甚至可能是未被意识觉知的 (below our conscious awareness),但正是从这个内在景观中,认知能动者模型(epistemic-agent model)如同其他意识经验一样涌现,看起来选择着她想要知道和忽略的内容。悬而未决的问题是,这个意识模型本身是否在帮助有机体预测性地控制其内心生活中,发挥决定性的因果作用。如果这个普泛的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心智自主性与笛卡尔式的“自由意志”等过分简单的观念无关。相反,真正的自律关乎不同层级的情境敏感性和灵活的自我控制。


心智自律并非是全有或全无的现象。显然,它有不同的程度。过度使用社交媒体和某些精神活性物质会损害心智自律。然而,许多走神似乎是自行触发的,“恍神”(沉浸在白日梦中)和“分心”(在无聊的讲座中沉浸在有趣的幻想中,同时时不时回过神来关注讲座)之间是有区别的。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基于证据的、多样化的图景,这个图景可以容纳未来的发现,而它也许会将我们引向如下洞见:即使是最高程度的心智自律仍然是一种无意图的心智行为(unintentional mental behaviour)——没有最终起源(ultimate origination),但增加了否决控制、灵活性和情境敏感性。


就目前所知,我们是否应该完全消除“心智行动”的概念,成为无我的、持续观察着的“激进神经佛教徒”?另一种可选的哲学角色是“浪漫派修正主义者”。她说:“现在,我们不能因噎废食!让我们引入一个较弱的、经验研究层面上合理的心智行动概念,然后区分不同层次的无意图的心智事件,每个层次都以其自我决定和自律程度为特征!”


怀着温情的漠然,神经佛教徒平静地回答:“让我们保持智识真诚。在科学的世界观中,最终起源是没有立足之地的。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所有丰富的、哲学上令人满意的关于行动究竟是什么的理论的核心。我们不能被有意识的大脑试图向有机体其余部分讲述的童话所迷惑。我愿意直面现实: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事件,没有真正的心智行动。”


浪漫派修正主义者的回复是:“你只是单纯地想要相信些什么。你说话的方式就好像我们已经知道什么是意识,好像科学的世界观已经完整了。那么你怎么解释人类为自己制定规则的能力、积极选择目标的能力、理性引导的能力,最重要的是,有意识地终止正在进行的心智过程的能力呢?预测性自我模型的故事只是众多理论中的一个——真正不诚实的是总括性的结论和你那略带自满的激进主义。让子弹飞一会儿吧,这事尚未迎来最终的裁决。”


没有充足的心智自律,就不会有政治上成熟的公民


现在很明显,我们的社会缺乏系统性和制度化的方式来提高公民的心智自律能力。这是被政府忽视的照顾性责任。没有足够程度的心智自律,就不会有政治上成熟的公民,但整个社会并没有采取行动来保护或增加它。然而,心智自律或许是最为宝贵的资源。最终,在面临环境恶化和先进资本主义带来的严重生存风险的情况下,我们必须认识到,公民的心智自律的集体水平将是决定性的因素。


这里有一个正面的建议:我们应该努力实现人类心智两个最强方面的互惠交叉。第一个是我们最近演化出来的自我批判的理性思维能力。至少有的时候,人类是对理性论证敏感的。第二个是我们现象状态空间的巨大深度。由于其维度众多,对一个人类来说,可能的意识状态数量巨大到难以想象。我们很少意识到这一点,我们还没有真正开始系统地测试如何有意地改变我们的现象状态空间,以提高我们的自律能力和增多自我知识的经验性形式——理想情况下这要以现代神经科学的严密为基础。一个例外当然是某些古老的灵性技术,它们也有助于稳固理性和严密逻辑批判性思维所需的神经认知条件。从统计上看,正念和走神是相互对立的概念,而理性思维关键性地取决于自我控制注意力的能力。


正如美国心理学之父威廉·詹姆斯在1892年所说:“主动地将游离的注意力一次又一次带回正轨的能力,正是判断、品格和意志的根本。能够提高这种能力的教育将成为卓越的教育。”我们终于能更清楚地看到冥想的真正意义:经过了那么多个世纪,冥想的主要目标一直是持续增强个人的心智自律能力。


我认为关于意志自由以及石器时代还原主义(Stone Age reductionism)的那些充斥着意识形态的争论已经成为过去。但前进的道路不是找到正确的哲学理论,而是开始将我们已经了解的知识主动融入社会和文化实践的过程。作为一个工作概念,心智自律是一个新的卓越候选者,可以作为基本价值来指导我们在教育、政策制定以及伦理方面的实践。这个包含两个组成部分的提议赋予了古老的康德式理念“人类摆脱自我施加的不成熟”更为深刻的意义。我们可以称之为在心智层面提高文明的水平,或者发展一种“意识文化”。


最后,心智自律将东西方哲学的核心思想结合在一起。它既帮助我们看到世俗灵性实践的价值,也让我们看到严密的理性思考的价值。我们似乎有两种可以互补的视角来理解心智海洋中的海豚:一种是拥有真正冷静的科学头脑的游客在船头的视角;另一种是从宽广的天空俯视的视角,它静静地看着游客和海洋中穿梭的海豚。


后记


易知:在日常的清醒状态,我们是否总是引导控制着我们的心智?我们似乎一刻不停地想象、思索、计划、判断,不停地填充着自己的心灵世界,把它装饰成我们想要的样子。但我们是否总是这样拥有心智自律的心灵行动者?走神似乎是一个明显的反例,它是游离于心智控制领域边缘的异乡人,常常乔装打扮混进思维的列车,一不留神就接管列车,操纵它偏离预定轨道,而对这一切我们常常几乎无知无觉。如果我们可能有三成到五成的清醒时间都在走神,那我们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控制着我们的心智?还是说,其实我们很多时候都是清醒的梦游者,经常只是任心智内容自行展开,即使身处白昼、圆睁双眼,也只如做梦一般?


Muchun:如果心智自律不是以笛卡尔式的自我为基础,并且只是意识活动的少数情况,这并不意味着人终将受制于偶然和随机。如果要在“浪漫派修正主义”和“激进神经佛教徒”之间选择一个,我会选择后者。“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事件,没有真正的心智行动”。自我连同基于自决的自由或许都是一种幻觉,自由另有根基。


Soso:我作证,一天走神几百次是真的——来自校对时走神无数次的Soso。


原文:https://aeon.co/essays/are-you-sleepwalking-now-what-we-know-about-mind-wandering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神经现实 (ID:neureality),作者:Thomas Metzinger,编译:易知 & Much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