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中年男人的“逆社会时钟”实验

2013年,旭旭只身一人来到英国。走出地铁站的那一刻,伦敦以其古老的都市风貌,在他内心产生了极大的震动。一个新世界出现在他面前。

那时他30岁。因为厌倦五年如一日的重复,刚刚从体制内辞职。

此后的十年间,他遇到了无数个分岔口,几乎每一次,都选择了更加艰难的那边。他从零开始学法语、游历考察欧洲各国、转了一次专业、读了三个硕士,和一个险些没能成功毕业的博士。

人生的分水岭就此开始显现。当国内的同事同学赶上互联网大潮,投资、赚钱,陆续跻身中产时,旭旭正作为一个连语言都不通的异乡人,独自在欧洲寂寞求学。

折腾了一大圈,直到40岁这一年,他才终于在法国稳定下来,又一次回到了体制。

这是一个逆社会时钟的故事。贯穿故事始末的矛盾是,为什么要放弃在国内体制躺平的生活,多花十年,才又卷进法国体制内躺平?

对此,旭旭偶尔自嘲,大概是太安逸了,才给自个找了这么多罪受。

以下根据他的自述整理:



30岁,离开体制

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发生在2011年。

那年我得到一个机会,去密歇根大学做访问学者,在美国待了几个月,第一次发现世界原来还有另外一面。教育可以是启蒙式的,做研究也可以不为了什么,只是纯粹地求知。这使得我对学术产生了一些向往。


在密歇根大学访问时,学术交流小组的合影

在此之前,我大学读的是医学公共卫生,2006年本科毕业,考编进入当地的疾控中心。一直是比较正常、比较顺理成章的人生轨道,工作很稳定,只是有些机械、重复。

一开始还没察觉,但当我工作到第五年,看着手里积攒的五本工作日志,发现除了年份改变,剩下的一切都是相同的。在同样的日子开同样的会议、做同样的工作、写同样的报告。生活像一潭死水。

我想自己一毕业就参加了工作,又在岗位上无法寻得任何突破和挑战,如果就一年一年这么过下去,这样的人生未免太过单薄。

于是有了出国留学的想法,想去探索更大的、未知的世界。

但要放弃一份旱涝保收、人人羡艳的体制内工作,去一个陌生的国家重新做回学生,说没有动摇是假的。我还去请教过一位本科就在英国读书的朋友,她说这种事情因人而异,还是要亲自体会过才知道。

所以当时并没有想到太长远的以后,更没有想到如今会在法国定居,只是想先走出去试试。

回国后,我开始着手准备。近三十岁的年纪捡起英语,并不容易,两年里考了四次雅思、两次托福、一次GRE,才得到满意的成绩,申请全额奖学金,去伦敦大学学院(UCL)读了一年书。


英国读书期间,书桌一瞥

但英国的硕士很短暂,只有一年,结束后就得离开。我当时觉得刚到欧洲没多久,对文化、社会还没有非常深入的了解,就立即启程回国,很不甘心,想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留在欧洲的机会。

我所读的学科,比较对口的是去国际组织。过去我参加过世界卫生组织的世界卫生大会,很想去那工作或者实习,它的要求是必须掌握三门联合国官方语言,我会汉语和英语,又想留在欧洲,剩下一门就从西班牙语和法语里挑。

这时有另一个工作机会,是无国界医生在香港的分部,希望我能学会法语,去非洲的一些法语国家控制传染病。

就这样选择了去法国。原先计划的是,全日制地学习半年,就去无国界医生就职。但没想到法语真的太难了,我学了整整一年也没能达到能够顺畅交流的程度。但在法国,我逐渐对这个国家产生了好感。

过去在英国的那一年,我去欧洲各个国家学习、参会,又分别在德国和挪威都读了一段时间书。对比而言,法国是其中社会福利最好的。想要生育,可以休好几个月的带薪产假,政府额外给予补贴;如果失业,政府提供工作收入的80%作为失业金,可以领两年。

对弱势群体的保护也很到位。像我这样的少数族裔,如果在银行等公共场合和白人产生冲突,身边的法国市民会立刻声援我。他们总会选择站在弱者一边,我每天都能见到这样的场景。

更不用提法国丰富多彩的文化。我原先在国内就是影迷,只是平日里选择很少。来到法国,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看不完的好电影,参加不完的各种文化活动、展览。


我的副业是开展中法电影文化交流,不久前,我在戛纳电影节上提问王兵导演

加之身处巴黎,处处都是美食美景。综合一切考量,我觉得这个国家很适合生活,有了长期定居的念头,一待就待到了现在。



不可复制的路径

现在回想,在英国的那一年或许是最无忧无虑的一年。物质上,全部花销由英国政府承担,在辞职前也一直是工作的状态,有收入有积蓄。精神上,刚刚抵达一块从未踏足过的大陆,满眼满心只有对新鲜事物的兴奋和好奇。

而当我来到法国学习语言,一切都不一样了。

学习上的困难尚可以克服,但和班上同学、国内同龄人的对比,时常让我陷入自我怀疑。

在语言班,身边的人要不就是十来岁的青少年,要不就是嫁来法国的妇女,没有一个和我一样,已经迈过而立之年,还要从零开始学习一门新的语言。

那时朋友圈刚刚兴起,大家发得很勤,每天都能直观地在朋友圈看到国内同事同学的生活动态,结婚生子、买车买房、互联网兴起开始投资赚钱了……而我不仅没有完成这些积累,在法国甚至连话都不会说。时不时就会想,或许当初留在国内,留在舒适圈才是最好的,为什么要主动给自己找这么多困难。

哪怕勉强学会了法语,度过最痛苦的第一阶段,之后的路也一点不好走。

在欧洲,很多华人会放弃他们自己本来的专业,去做一些更加容易立足的工作。比如说去开中餐厅,或者是去做中文销售。这些选择也无可厚非,但学了十几年医学,我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在欧洲留学时,参加了大大小小许多学术会议

最后发现法国还是蛮欢迎高学历人才留下的,我就决心要继续读博。

我在英国读了硕士,按理说可以直接申博。但法国的教育体系和别国不同,他们不承认一年制的硕士,仅认同两年制的。我于是在法国又读了一年硕。

紧接着我又发现,我原来学习的专业,属于纯医学的范畴,需要在当地医学院读九到十二年,才能具备医师从业资格。照这个方向一直走下去,我没有任何机会。

当时我正在一家医院实习,留意到办公室里有两间屋子,一间是由医学院的毕业生组成的、纯医学的团队,一间是由数学系和计算机系毕业生组成的、做数据分析的团队。每天早上,这两拨人都要跑到会议室不停开会,讨论如何把两方面的信息结合起来。


和医院的同事们的开会日常

我突然想,既然现状是懂医学的不懂数据,懂数据的不懂医学,那我为什么不能做那个两者都懂的人呢?

那就意味着要转专业、换赛道了。

我又读了在欧洲的第三个硕士,全法语授课的医疗数据专业。一直读到了博士。

读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我差点没能成功毕业。在我博士最后一年,马上就要写大论文答辩的时候,我的导师突然生重病,放弃了继续担任我的导师。这几乎就要导致博士失败,让几年的付出白费。在向学院申请导师失败后,在几乎绝望的最后一刻,我通过自己所在的实验室联系到一位刚拿到导师资格证的老师,这才很惊险地完成了博士阶段的最后一关。


参加博士毕业典礼时的情景

就读书这件事本身来说,尽管艰难,但还只是在挑战自我。更让人焦虑的,是文化上的隔阂。

读博过程中,老板带大家开会,他说大家请列一个表,写上年龄、性别等各类信息。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但我作为中国人,我理解的这个表是从左往右列,然而法国人的习惯可能就是从上到下列,最终结果果然是唯独我和其他法国人是不同的方式。谁都没有错,可这样的文化差异永远无法消弭,它无解。

折腾了这么久,调转了许多次人生方向,其实没有哪件事有信心。能学会法语吗?能顺利毕业吗?换了专业就能找到工作吗?读了这么多个学位就能留下来吗?回答不了的。

但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没办法在那时候躺平。国内这些年真的太卷了,优秀青年学者基金的申请线是35岁以下,国家自然基金的申请线是38岁以下,像我这个年纪,超过 40 岁,不管是回国做科研还是从基层做起,都几乎不可能。

好在我确实找对了方向,医学人工智能大数据是行业的未来趋势,人才缺口也很大。目前我在法国等同于中科院的某科研机构任职,又回到了体制内。



稳中求变的时代

要说同样都是在体制内躺平,折腾十年从中国折腾到法国,值得吗,我还是觉得值得。


戛纳街景

前阵子我看到国内“一个45岁的中年男人找不到工作”的新闻,觉得很感慨,历史似乎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

我父母过去都是国企职工,小学的时候,他们工作稳定,单位看起来欣欣向荣。但是等我上了初中,整个国企改革,所有的人都下岗了。那时我父母和新闻里的人一样,都是四十多岁的年纪,突然一下子坠落,我们整个家庭也都会坠落。

少年时目睹这些事情发生,从那时候起,我就想我绝对不能一直停留在某一个地方,不然还是会像我的父母那样,被时代的洪流所裹挟。

或许每一代人都会遭遇这样的事。与其说是卷还是躺平,不如说我其实是想要走出去,拥有更多选择权,找到人生的可能性。

现在我也到了要迎接“中年危机”的时候。国内的同龄人们,常常会担心失业,有的还背负着房贷车贷,上有老下有小,非常焦虑。然而在法国,“中年危机”会被政府的保护以及高福利冲淡。

“卷”了这么多年,我手上也积累了一些项目,哪怕现在回国,也不是完全没有选择。这时候会更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确实是多了一些可能性。


我现在供职的机构,法国医学科研中心

但如今许多年轻人涌向体制、想要躺平,我也非常能够理解。

我自己是在一个和平年代、发展年代成长起来的。90年代往后,国内外都特别和平,经济高速发展。那时候完全想象不到会失业,或者会对前途有太多的迷惘。虽然也竞争,会考试,但你只要学习好,成绩优秀,或者有一门本事,你的人生就没有问题。你想读研,还是想进体制内,还是想去企业,都是可以选择的。

但我现在回首过往的10年,不管是全世界的经济动荡、战争,还是爆发的自然灾难、疾病,都给了年轻人太多的不确定性,让他们非常恐慌和恐惧,有一种没办法去通过自己的奋斗,去掌控人生命运的感觉。

这是整个大环境的巨变导致的,是时代引发的全人类的通病,没有安全感、没有未来、迷茫。所以大家选择让体制来保护自己。似乎必须拥抱更大的机构、体制,才能拥一些确定性。

这样的情绪,我那个年代的年轻人从没感受过。那时候一切都是如此稳定,只要你想,完全可以躺平,生活可以没有一丝波澜、一点水花。所以才会那么迫切地想寻求一些挑战,那是个稳中求变的年代。

我把自己的经历发在逆社会时钟小组,很多人问我,有没有可能参照你的路径走出去?我其实觉得可能性不大。我学习的专业、身处的时代,都很特殊,这条路只对我自己有参考价值。

但我还是想说,如果真的有想改变的决心,那就永远不要担心年纪过大、牵绊太多,不折腾一下,怎么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