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贾嘉,编辑:白话日报,头图来自:《红楼梦》


案发地点怡红院,画面很美。


四个年方十二三岁的漂亮小姑娘一哄而上,一边放声大哭,一边冲向一个中年妇女,又是手撕,又是头撞,“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压制得对手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破口大骂,而第五个姑娘——芳官便“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过去”。


在红楼梦里,美优伶大战赵姨娘,绝对是娱乐效果拉满的名场面。


赵姨娘又又当众丢人了,探春也觉得脸上无光,恨恨地埋怨亲妈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服……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算计,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调唆的,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


这件事,一方面体现了一个事实:贾府妻妾地位实在天差地别——赵姨娘看芳官不顺眼得亲手撕还撕不动;王夫人看芳官不顺眼,一句话就能毁了她一辈子。


但在表面现象背后,还有一个值得深想的问题:芳官,一个刚刚被分配到怡红院的底层员工,凭什么嚣张到跟隔壁班准领导叫板?


大观园职场关系示意图(芳官视角)。图注:红线表示所有负面关系,绿线代表正向的关系。大观园江湖的水很深。从芳官与赵姨娘系统的矛盾开始,从小厨房争夺战结束,风就没停过。 


维权失败


复盘一下赵姨娘跟芳官的结怨过程,可以确定,芳官有错在先


这次参与战局的“五官”,最初的职业不是伺候人的丫鬟,而是贾府内部戏班的角儿。当初为迎接元妃省亲,贾府特意从江南采买女孩子组班,是她们入府的缘起。但几年后国丧禁戏,贾府决定解散戏班,女孩子们愿意回家的,就给点赏赐放人,不愿意回家的,或者家里实在困难还有再次被卖风险的,就安排在府里做丫鬟。


平心而论,这件事做得挺厚道。十二个女孩子里,四个回家八个留下。留下的人都由贾母做主安排了岗位:正旦芳官指给宝玉,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小生藕官指给黛玉,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老外艾官指给探春,尤氏主动要走了老旦茄官,贾母自己留下了文官。小细节:原文用“指给”的都是自家人,用“送”的都是外派别家,作者用词过于精确。


指给宝玉的芳官,指给黛玉的藕官,送给宝钗的蕊官,这三人关系有点复杂。藕官和蕊官是假凤虚凰的爱人,芳官则与这两个都是铁杆闺蜜,其中影射值得玩味。


说到与赵姨娘的结怨因由,不能不怪芳蕊二人闺蜜情深。话说芳官从蕊官那里得了一包蔷薇硝,收礼的时候,恰好碰上贾环来看望宝玉。贾环听说是高级化妆品,便兴奋地请求见面分一半,想着送女朋友彩云。


按理来说,贾环既是少爷,又是怡红院的客人,宝玉都答应了要送,芳官没理由拒绝。但问题是,芳官不舍得把蕊官给的东西分出去,便跟宝玉说去找自己的存货。


可回去一翻,存货已经见底,不知被谁偷用了。大丫鬟麝月出主意说:反正贾环这种老爷们儿也不识货,你随便拿点别的给他,打发走得了。


芳官直呼内行,便包了一包茉莉粉出去。贾环伸手要接,芳官“忙向炕上一掷”。隔着次元都能感受到嫌弃。


贾环倒也不在意,高高兴兴拾起来去给彩云献宝。


彩云是什么人?王夫人房里三大丫鬟之一,不知经(偷)(拿)过多少高级货,茉莉粉蔷薇硝怎么可能分不清,便嘲笑贾环说:货不对板哦,人家骗你土老冒呢。


在这里,贾环表现出了全书中难得一见的好涵养,不但没生气,还劝彩云说,终归是好东西,比外边的大路货强,不用维权,好好收着也是赚到。


彩云答应了,但贾环的亲妈赵姨娘怒了,跳出来大骂贾环:怕宝玉也就罢了,宝玉房里的丫头都敢骗你,你都不敢吭气儿,没刚性、没出息、没脸面……


贾环又愧又急,又不敢去闹事,就反向激赵姨娘说:现在是三姐姐探春管家,她是你亲女儿,我亲姐姐,平时厉害着呢,你不怕她,你就去闹呗,你敢去,我就服气。


赵姨娘有被扎到心,只见她腾地起身,“拿了那包儿,便飞也似往园中去了”。路上,偏巧(当然是作者有意安排)遇到了藕官的干娘夏婆子。那夏婆子刚因管教藕官吃了宝玉的亏,当然一通添油加醋,让赵姨娘觉得:我在家族企业立威,正好用这些新员工祭旗。


帮儿子出气之外,还能有机会咸鱼翻身,这事是非干不可了。


可是赵姨娘对立威有太大的误解。她一进怡红院,就把茉莉粉照着芳官脸上摔过去,并骂道:“小娼妇养的!你是我们家银子钱买了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


按宫斗套路,赵姨娘应该打蛇打七寸,咬死了芳官破坏兄弟手足之情,上升到哪一层都是她占理。但她偏偏选择了最傻的选项:仅仅为了泄愤而进行毫无必要的人身攻击,给了对方模糊争论焦点的机会。


芳官回怼的话术是这样的:我没有蔷薇硝,才给了他茉莉粉(撒谎,蕊官给的蔷薇硝还在,只是不舍得而已);这也是好东西,不是地摊货(亲,货不对板,用户也是有权投诉的);我虽然是唱戏的,但也没到外边唱,一直在府里养着(贵府如果养娼妓粉头,大观园不如改丽春院);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咧(你不是贾府的正经主子,你不配)


赵姨娘气疯了,吵不过就动手,上来就给了芳官两个耳光。


芳官捱了两下打,更打滚撒泼的哭闹起来:“你打的着我么?你照照你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也不用活着了!”——她是真心觉得自己比赵姨娘高贵。


洗头,吹汤


赵姨娘没有判断错误,芳官确实看不起贾环——整个怡红院都可能看不起贾环。芳官这个聪明的姑娘,一定看到了宝玉对贾环的敷衍无话,麝月让她“随便给点东西把人送走”的时候,一副不耐烦的神气,也让她心里有数:这位少爷得罪得起。


一个人对自己的定位,往往取决于被周围的人群如何对待。贾环如此,芳官也如此。


告别演戏生涯进入大观园服务,对于芳官来说,就是一个重新定位自己身份的新机会,如同重生。


赢下与“干娘”的冲突,是她成功的第一步。在戏班子里时,她们不得不服从这种虚拟亲戚,在人身上被管束,在财产上被管控,在身份上也被压制。但进了怡红院之后,虽然她们之间还有母女名份,但人身管理权归属,已经跟原来不一样了。


大家细想,芳官第一次违抗干娘是因为什么事?洗头:“把你女儿的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


做了两三年的干亲,用别人剩下的东西,以前就没有发生过吗?不可能。


芳官干娘的亲生女儿春燕透露过,老婆子们自从认了芳官们做干女儿,“着实宽绰了”,沾光发财妥妥的。但春燕也说了句公道话:如今挪进来,也算撂开手了,还只无厌,你说可笑不可笑?——不归你管的人,强管遭天谴


春燕知道的事,芳官心里哪能不明白。借着洗头公开向干娘叫板,就是一次管理确权仪式


果然,怡红院几大巨头迅速开会讨论处理方法。晴雯直性子,觉得芳官不好;袭人端水大师,说老的横小的刁各有不好;但宝玉拍板说,芳官吃了那么多年亏,该翻身了。


麝月出马训斥芳官干娘这段话,就是一次正式的管理权宣讲:“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就是你的亲女儿,既经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骂,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也可以打得骂得。谁许你老子娘又半中间管起闲事来了?越老越没了规矩!”


如果说洗头事件是芳官主动争取权利,那么紧接着发生的吹汤事件,则是芳官新地位的确认仪式。


当天宝玉吃晚饭的时候,有一道火腿鲜笋汤有点烫,袭人把汤递给芳官:“你也学些伏侍,别一味傻玩傻睡。嘴儿轻着些,别吹上唾沫星儿。”


芳官吹汤的时候,她那个在外围伺候的干娘突然跑进屋来,一面说“他不老成,看打了碗,等我吹罢”,一面就要接碗。


晴雯一句话点破真相:出去!你等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


干娘被赶出了房间,而吹完汤的芳官,在宝玉、袭人、晴雯的鼓励下,还尝了一口。


站在芳官角度,她有理由对自己“整顿职场”的成果感到骄傲——被干娘们吸血的时代过去了。


当然,严格来说,现代人说整顿职场,往往是以一己之力违抗已经存在多年的旧规则;而芳官只是投靠了新的依附关系,以此与旧的依附关系脱钩,让自己站到了更高的枝条上。


但她的危险是,这棵树上还有更高的枝条,随时有别人可以攀上去。


底层互害


其实,第一个让干娘吃亏的人都不是芳官,而是黛玉手下的藕官。某天藕官在大观园里悄悄给自己的“前女友”菂官烧纸钱,被干娘夏婆子发现了。夏婆子要去举报,贾宝玉出来护花,声称藕官是奉命烧纸保平安,夏婆子反被恐吓教训了一通。


所以,才有后文夏婆子挑唆赵姨娘去教训芳官,借刀杀人,探春心里明镜似的。


但探春不像宝玉。宝玉对保护冲突中的弱势一方有天然执念,永远有站在鸡蛋一边的觉悟。探春是实用主义者,站在管理视角,她对于判定底层互害的是非没有兴趣。虽然她一时气愤时,放话说要追查挑唆赵姨娘的人,但当她房里的艾官来告密说,亲眼见过夏婆子与赵姨娘嘀嘀咕咕的时候,探春虽采信,却不肯因此再起争端。更有趣的是,探春的心腹丫鬟翠墨,很快就把艾官告密的事,跟夏婆子的外孙女儿小蝉儿透了底。


这个江湖没有秘密,因为每个人都会用独家信息来换利益。翠墨愿意提醒小蝉儿,只是因为她要使唤这个小姑娘去跑腿买糕点,你都很难说她存着坑谁或救谁的心。


但小蝉儿去小厨房找人的时候,偏巧遇到了芳官,旧恨不了,又添新怨。


芳官假意要吃小蝉儿买的糕,小蝉儿不肯给,小厨房管理员柳家上赶着巴结芳官,把给自家女儿买的糕献了出来,但芳官拿了糕自己不吃,而是一块一块掰了打鸟玩,气得小蝉儿骂道: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么不打这作孽的人!


但小蝉儿再不满,也知道自己惹不起芳官,只能含泪退场,等待报复的机会。


这个机会当天就来了——小厨房管理员柳家的之所以巴结芳官,主要是为了女儿找工作的事。柳家女儿叫五儿,生得品貌一流,但身体不太好,一直没安排上编制。柳家的看中了怡红院钱多、事少,好养生,恰好以前跟芳官有交情,就走了这个后门。而芳官知恩图报,当然一口就答应了——看,一个新员工,已经开始介入怡红院的人事安排了。而且,芳官看五儿病重,还向宝玉求了玫瑰露给她补身体。


问题就出在玫瑰露上——王夫人的房里刚刚丢了一批货,其中就有玫瑰露。这可愁坏了管家婆林之孝家的。林氏正发愁怎么破案的时候,恰好抓住了违规进园找芳官的柳五儿。


先前,柳家的因为看人下菜碟,只奉承怡红院的晴雯芳官们,得罪了迎春房里的司棋和莲花儿。而芳官与小蝉儿的恩怨更不用说。


当林之孝家的盘问柳五儿时,小蝉儿、莲花儿跳出来举报,把柳五儿和芳官都牵扯进了盗窃案。从林之孝家的角度看,柳五儿是不是冤枉不重要,重要的是终于有人顶缸了。


这次出来保护芳官和柳五儿的,还是宝玉。虽然大家明知,盗窃风波的真相,是彩云偷了王夫人的东西去补贴赵姨娘,但是为了维护探春的体面,也要维护一干无辜受累者的清白,贾宝玉做了背锅侠,认下了所有罪名。平儿负责劝说王熙凤,把这起事件定性为玩笑,赶紧翻篇。


事件可以翻篇,怨恨是不能的。 


成名未必趁早,吃亏要趁早


晴雯、四儿、芳官被王夫人赶走的时候,宝玉在场,但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不愿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宝玉,无所不为!”


芳官笑着辩解:“并不敢调唆什么。”


王夫人笑道:“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


芳官一笑,王夫人还一笑,隔着次元也感受到了寒意。王夫人这次动手,绝对有备而来。


最初给这些戏班女生安排编制的时候,王夫人还感叹说:学戏的女孩比不得使唤的,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因无能被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有机会出坑,是件有功德的事呢。


一年前的好人家女儿,一年后盖章狐狸精。王夫人的眼里,不知被人灌了多少药水。这次被扫地出门的不只是一个芳官,而是集体裁员:“所有姑娘分的唱戏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


王夫人发动抄检大观园的理由,我在之前的专栏分析过:她要维护的,是宝玉的声名不受污染,而王善保家的也好,周瑞家的也好,甚至芳官们的干妈也好,那些没有进屋吹汤资格的人,找到了一个集体报复的机会——王夫人这把刀,比赵姨娘好用太多了。


王夫人对芳官的定性,当然是冤案。芳官不是狐狸精,她只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她与宝玉之间的关系更像是这样:她是宠物,他是铲事官。他给她换名字,金星玻璃,耶律雄奴,都像小男生逗趣玩闹;他俩还在宝玉生日宴上同榻醉卧一晚,却丝毫不涉男女私情。宝玉房里的姐姐们那么精明,都拿她当团宠,是因为她真的可爱。


难怪有红学家断定,芳官是史湘云的影子。琼瑶阿姨写小燕子整顿后宫职场,恐怕也从芳官这里得到过灵感。


但不客气地说,宝玉对芳官的这种保护,纵容、铲事,是善意,但更是捧杀。


纯粹的感情倾向,让他即使明知她们未必全盘占理,也不忍心责备教训。她一直被护着宠着,一直赢,一直赢,不知忽略了多少双意味不明的眼睛。


仔细想来,在赵姨娘被芳官们围攻之后,探春为什么不肯深究?除了对菜鸡互啄不关心之外,恐怕也有一种避嫌的成分。一边是不靠谱的亲妈,一边是烂好人哥哥。她不能因为赵姨娘吃亏了就去教训宝玉的人。但是,她可能也不会愿意帮着宝玉维护他的宝贝们。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芳官骂赵姨娘是奴才,同时也戳着了探春的软肋。


后来,林之孝家想拿柳五儿来顶失窃官司的罪,探春听了案例,一句表态没有,把事情推给了平儿和凤姐,也是摆明了不站这个队。


很多红迷们,都对宝玉瞒赃和平儿行权高度评价,他们洗白了被冤屈的人,也维护了想维护的人。但是,一个问题是:所有犯过错的人,都没有被惩罚。


站在整个大观园生态的角度看:如果管理者被认为不能公平赏罚,不能有效判断是非,那么,不是站队成风各自抱团,就是降维打击虽迟必到。


站在个人职场生存的角度看:张爱玲说,成名要趁早。但是对于年轻人来说,吃亏也要趁早。太顺利的起步,太轻易的成功,很容易让人迷失自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忽视别人给的机会,忽视环境力量的推动。别说小女孩芳官,就是顶流明星,把持住自己都难。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贾嘉,编辑:白话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