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theLivings (ID:thelivings),原标题《北疆蘑菇猎人奇遇记》,作者:覃月,编辑:唐糖,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8月下旬,北疆逐渐结束了干燥的夏季,在阿勒泰近郊的山林之中,草木青翠潮湿,各种菌类迎来了最适宜它们生长的气候环境。如果清早出发,总能遇到带着塑料袋和手套的拾菌人,他们彼此窥探对方手提袋是否沉甸甸来判定收成,相视一笑就能确认“蘑友”的身份。


我的亲友们也总会在八九月的休息日开车到夏牧场或者林区去,满心期待能采到野蘑菇。无论是白白胖胖的鸡腿菇,满口留香的牛肝菌,还是鲜味浓厚的杨树菇,和辣椒一起爆炒后拌面,抑或仅仅作为辅料用来给一碗汤面条提鲜,都是极好的选择。


拾菌人的大军中,有人专业捡蘑菇售卖讨生活,有人只在适合的季节参与几次当徒步散心,有人单纯为了体验收获自然馈赠的过程,有人就向往这一口被时节所局限住的野味……


直到大雪封山后,拾菌人再次回归北疆日常的猫冬生活,只有在春节才会出门聚上几次。


我家拾菌最厉害的要数小表叔,在一次聚会后,我拉着他聊起采野蘑菇的秘诀和趣事,这才发现,拾菌这件事以及拾菌路上遇到的人,成了很久以来治愈并温暖着他的爱的导体。


以下为小表叔的口述。



到2022年年底,我加入“蘑友”圈正好满12年。


早前,我并不是一个爱好运动的人,作为公职人员,平日工作不算繁重,但有些繁琐,下了班我更愿意宅在家里看书,或和邻居们下几盘象棋,是属于热衷脑力活动的“细狗”。我妻子喜欢下厨烹饪,新疆的美食种类繁多,一锅手抓牛羊肉或者浸满汤汁的大盘鸡拌面,就足以赶跑肚子里的馋虫。因此,在采蘑菇方便且盛行的北疆,我们夫妻俩一直对蘑菇这种野味没有什么特殊的偏爱。


同事小林喜欢拾菌,有时候捡得多了,就用塑料袋分装好,送给我们几个关系不错的,还指导我们如何烹饪最能激发菌子的香味。小林喜欢徒步、野钓,捡蘑菇是顺路的事儿,他总说:“捡蘑菇这事儿,会慢慢让人上瘾,既锻炼身体又能享受大自然的天然美味,何乐而不为呀。”偶尔,我被他说动了,便跟着他出去碰碰运气,当个消遣。


那时,我完全不懂拾菌技巧,也没有任何专业装备,穿着一双休闲皮鞋就跟着小林到处转悠,捡到蘑菇还要叫小林来检查有没有坏、能不能吃,直到他点头我才敢装入袋子里。我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实在常见且长得普通的小圆蘑和气味浓郁的野生香菇。


这样在林子里转悠一天,得走十几公里。次日一早,我浑身酸疼,下楼梯都不敢伸直腿,每走一步,就会忍不住哼唧几声。隔几日,小林再邀我一起去另外的林子里拾菌,我总会火速婉拒。


一晃时间到了2009年,我33岁,儿子刚满8岁,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和和美美。那时我总想着,等小朋友再大几岁,懂事了,就带着妻儿一起,每年选一个城市旅行。然而天不遂人愿,这年初,一向身体不错的妻子总觉得咽喉发痒,偶尔还会流鼻血,后来赶往医院一看,确诊为鼻咽癌早期。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躲起来偷偷地哭了一场。妻子和我从小在一个大院儿长大,初中还同班,从相识到结婚生子,我俩感情甚笃,吵架的次数单手就能数得过来。我真怕一场疾病让她离我而去。当然,面对家人和医护,我还是理智而冷静地商讨最合适的治疗方案,尽可能地用自己的乐观去感染他们。


鼻咽癌的治愈率不低,妻子历经几个疗程的化疗后,病情得到了控制。但我仍然放心不下,妻子安抚我说:“现在身体明显感觉好多了,只要按时体检,肯定不会有事的。”可我知道,她跟我一样,内心还深埋着对癌症复发的恐惧。


自那以后,我一改喜欢宅家的风格,除去风雪雨天,每日饭后雷打不动地拉着妻子出门,在克兰河边散步。偶尔我们也会和同事们一起露营,让她多呼吸户外的新鲜空气,在大自然里散心。此外,我每天都给妻子做各种营养餐,从粗粮到蛋白质、水果,一日三餐,统统精心搭配。我还生怕她吃到不干净的化学食品——鸡蛋要从农户家购买,青菜就去乡下亲戚家的小院儿里摘,肉类则托人从牧民那儿定点购买,都是刚宰杀的牛羊以及走地鸡。


在治疗、痊愈、养生的漫漫之路上,我们认识了很多医生、病友。无论医院大小,中医西医,都建议有癌症病史的人多食用野生菌类,据说其中的多糖物质和特殊的硒类元素已经被证实有抑制癌细胞的功效,还能增强免疫力,比各类瓶装营养品要靠谱许多。


可是,买来的野生干蘑菇除了贵,还难辨真伪,也怕制作过程中放了其他添加剂。好在对于我们这种生活在新疆的人来说,采菌倒是有天然的地理优势。每年的8月末到10月初,北疆辽阔的山林之间,野生牛肝菌、杨树蘑、羊肚菌等野生菌类会肆意生长。


为了妻子的身体,为了让她能每月吃到新鲜、无污染的野蘑菇,我终于正式开启了自己的“拾菌生涯”。



我先向小林请教拾菌的注意事项,请他推荐适合新手的采菌点,同时也在网上看了很多关于拾菌的科普文章,接着购买装备。


必备的拾菌装备其实并不复杂,我新买了一辆摩托车方便随时出行,又添置了两双耐走的运动鞋,出发前给车子加满油,再备好瓶装水、干粮、装蘑菇的编织袋和雨衣就足够了。


第一次如此正式的拾菌,依旧是小林陪着我。我们选定了距离市区二十多公里外的一片山林作为当天的活动基地。骑车到达林子边缘后,我俩徒步进入林深处,翻查树根、腐木、落叶堆下面有无蘑菇。


小林对我说:“出来拾菌的人,通常每天都要走满二三十公里,直到筋疲力尽才返程。”那一天,在小林的带领下,我捡到了两斤多鸡腿菇,还有半斤的杨树蘑菇。大概是我们出门晚了,许多大菌窝子,已经被其他蘑友掏了一遍了。


当然,小林不能次次都陪着我,刚开始捡蘑菇的我,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虽然足迹覆盖满整片山林,可依然经常空手而归——


有经验的拾菌人不但能徒步走几十公里,还有自己熟悉的“地盘”,知道遍地蘑菇的“菌窝子”在哪儿。真菌的菌丝和它们所攀附的树木根系会形成稳固的生态系统,一旦季节赋予了菌子适宜生长的温度、湿度和光照,菌窝子就会被激活。


拾菌人还会通过天气变化来判断什么时候出发,能刚好捡到没被动物吃过,又已经长得非常饱满的菌类。阵雨停歇,天气转晴后的第三天,最容易引来菌子们生长的爆发期。哪片林子在什么时节会长什么菌子,老资历的拾菌人早就了然于心。


野生菌完全属于自然的随意馈赠,想要一品鲜味的食客众多,数量有限的它们就变得格外珍贵,拾菌人会把长年累月积累下的“拾菌诀窍”当做秘密私藏起来,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有所收获。


而我像个愣头青,只能自己一点点摸索。


在有了几次不多的收获之后,我还是听从其他蘑友的建议,网购了与野生菌相关的科普书籍,又看了几部相关的纪录片,渐渐能一眼认出菌子的种类和属性了。


随后,我慢慢将大小东沟、五指泉、红墩乡附近的林子都走了一遍,有时候趁天气好,就骑着摩托车去更远一点的夏牧场,虽然辛苦一点,至少能保证不会空手而归,多的时候能捡到七八公斤,少则也有三四公斤。可跟经验丰富、一次能捡十几公斤的老蘑友相比,还差得远——他们在保证自己享受足够美味的同时,还会把菌子卖给餐馆或散客小赚一笔。


北疆不像云南,在这里,拾菌的季节只有短短两个月,虽然春夏相交的时节也能捡到菌子,可远远比不上秋天的品质。


那几年,在八月底至十月中旬的拾菌季,我只要有空,就会外出拾菌,吃一部分,再晒干一部分留存,这样妻子至少每周都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野蘑菇汤饭或者拌面。家里的小朋友对新菜品也非常喜欢,总说:“爸爸,这种汤饭的香味和以前的不一样。”


跑得多了,我也认识了不同的蘑友,在行走中彼此打招呼,寒暄几句。大部分时候,我只会遇到两三个拾菌人,只有在9月菌子生长得最好的时节,才能遇到五六批结伴成行的磨友,大家分散在山林之间,各自忙活。


慢慢地,我也从愣头青成长为了一个有几处“秘密基地”的中级拾菌人。有一次,我甚至捡到了当时比较少见的、将近三斤重的羊肚菌。


捡到的菌子越来越多,我的身体也在行走中默默“升级”,跟以前相比,我现在走个二三十公里也完全没问题了。



那几年,我每次捡蘑菇都能平安回家,可远郊没有手机信号,妻子多少还是会担心。


2011年的夏天,在一个平凡不过的周末,我按惯例外出拾菌,谁知那天走得匆忙,忘了给车子加满油,回程时才发现剩余的油量不足了。正发着愁,杨树林外传来犬吠声和马蹄声。那是我第一次遇到明江。


他骑在一匹高大的棕马之上,脸口处被一方迷彩防晒面巾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马屁股后面跟着一只土狗,边叫边摇着尾巴。明江利落地从马上翻下来,问清楚我的情况后,就说:“你原地等一下,我取一点油给你。”


当时我别无他法,在他去而复返之前想了很多问题:“他还会回来么?油会不会天价卖给我?万一他不回来我要怎么回去?”直到马蹄声再次靠近,我的一颗心才安定下来。


明江用大号可乐瓶给我的小油箱添补了油,就准备上马离开。我赶紧拉住他,想掏一两斤野蘑菇送他表示感谢,他却笑了笑说:“不用不用,我家里多得很!”


明江骑马扬长而去,当时的我只觉得他一身侠气。后来我骑车又在乡道上遇到过明江一两次,他总戴着迷彩面巾,比其他人好辨认。


2012年秋天,阿勒泰雨水不好,蘑菇长得少,所以我跑山的次数比往年更多。常去的山林没捡到足够的蘑菇用来晾晒、储存以便冬季食用,我想了想,就骑车去了更远的蒙库夏牧场。蒙库植被丰富,松树、杨树、栎树自然混杂分布,气候适宜的时节,树叶遮阴且散射掉阳光,经过一两场落雨的滋润,就成了野生菌最适合生长的环境。


捡拾菌子是一项极其考验眼力的活计,杨树菇最喜欢长在枯死的杨树墩子上,羊肚菌则偏好生长在松树掉落的厚厚的针叶堆下,寻找牛肝菌一定要仔细察看栎树和松树的根系处……我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出发,运气好的话,能在下午三四点前把尿素袋子装满,少则五六公斤,多则十几公斤。最常见的菌类还是鸡腿菇和杨树菇,有时候也能捡到少量的羊肚菌和牛肝菌。


很多哈萨克牧民整个夏季都驻扎在夏牧场畜养牛羊,到了每年九月,虽然林草葱郁,河水淙淙,可牧民们已经开始忙活带着自家的牛羊转场了。有时我在回程路上遇到转场的牧民们,常常被赠与一碗新鲜的奶茶解渴。


再次遇到明江,是在进入夏牧场的路边。那个清晨只有微微阳光,有牧民不小心被刺荆划伤了手,伤口流血不止,明江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颗“马尿泡”,正在给他外敷止血。马尿泡也被拾菌人叫做马粪包,学名“马勃菌”,长得又圆又白,用力戳一下会像气球一样炸开。成熟的马粪包不能食用,可老拾菌人都了解,它是一种纯天然的止血药材。


妻子给我的随身包里备了创业贴、纱布,我拿出来递给两人,明江跟我道谢,这一次我们终于多聊了些。明江相信他一次次遇到我,是老天给的缘分,便邀请我去他的毡房歇脚,摘掉迷彩面巾,我才发现明江长得眉目硬朗,是典型的硬汉面庞,可惜从左脸颊到眼部都布满了坑坑巴巴的瘢痕。


奶茶上桌,明江让我吃牧民们送来的包尔萨克先垫垫肚子,随后自己则做了一小锅野蘑菇汤面端了进来。蘑菇是明江早上摘回来的,很新鲜。他用西红柿、芹菜、羊肉和着野蘑菇一起炝锅,再加水、调料煮出汤底。因为来不及擀面,汤沸腾后,他下了挂面,面快熟的时候再打入两只荷包蛋。


如今细细回想,这大概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汤面了。西红柿的酸激发出了野蘑菇的鲜和羊肉的香,荷包蛋浸了汁水,变得松软可口。


明江20岁出头的时候还在市区的国营机械厂做电焊工,因为同事操作失误,他被烧伤了。当时明江家里没钱,厂子赔的钱也仅够做基本的治疗,最终因为没能及时去乌鲁木齐的大医院做进一步的修复手术,脸上的瘢痕便一直没能消去,算是毁了容。随后,女友让人带话和他分了手,明江一夜之间从意气风发的帅气小伙变成了风霜摧打过后的萎靡小树。


没过两年,明江的亲哥大学毕业,考入体制内工作,早早娶妻生了子,家庭美满幸福。毁容后的明江在哥哥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孤单、卑微起来。后来,哥哥因为工作调动,准备带全家搬去乌鲁木齐。临行前的一晚,明江听到了邻居们的议论,说他是“完美”哥哥的“拖油瓶”。


成年男子也经不起流言蜚语的打压,明江彻底放弃了跟家人一起搬走的念头。他独自留在阿勒泰,变得越来越不喜欢人群和热闹,甚至搬去了更加偏远的牧区生活。


起初我以为明江只是个普通的牧民,没想到他的生存之道要远比我想象的精彩——


每年的四五月、八九月,明江靠捡拾、售卖野生菌为生,到了转场的时候,他就去给家里人手不够的牧民帮忙。父母身体还好,哥哥生了两个孩子,他们经常对他说:“我们一定也会给你养老,你自己过得开心就行。”


明江没有额外的开销,这种自由肆意的生活方式和淳朴的牧民、壮阔的北疆山河一起,用最自然的方式治愈了他。明江渐渐也有了交心的朋友们,他跟随哈萨克朋友学了一身精湛的马术,被日头晒出了黝黑的脸庞,举手投足之间越来越像一位从小长在马背上的哈萨克小伙儿。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潇洒自在。


后来,我把我和妻子的故事分享给了明江,他虽未娶妻,可多少也被我拾菌的初衷给感动了。有时山区落雨,城市还是晴天,明江见林子里有了菌子就会及时给我打电话,甚至有好几次,在我收获不多的时候,他就从自己毡房墙上的布袋子里,随手抓一把他的宝贝——风干的阿魏菇和巴楚蘑菇赠予我。在这之前,我只在买来的科普册子里见过这两种极其名贵的菌类。



在进入明江毡房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算是水平还不错的拾菌人,没想到他才是真正的穿梭在草场、山林之间,对于拾菌这件事早就炉火纯青的“蘑菇猎人”。也是明江告诉我的,俄罗斯人把采蘑菇称为“最安静的狩猎”,所以拾菌人也算是“蘑菇猎人”。


明江狩猎蘑菇的方式与大多数人不同。他的拾菌季始于每年的4月,他会赶到远在南部塔里木盆地北缘的巴楚县,借住在表亲家。


在那里的胡杨林内,巴楚蘑菇作为一种极其少见而名贵的菌类藏匿其中。它们仅生长在胡杨或红柳的腐殖质上,而且只在雨水不多不少的4月才会悄然而出,一个月后就完全消失不见。巴楚蘑菇有着类似木耳的深褐色菌盖,菇柄紧实,口感清脆,鲜味浓厚,不像其他的菌类可以人工培育,只能在自然环境中生长。而且它时常被落叶覆盖,难以寻觅,就算是明江这样的资深拾菌人,也要花些功夫才能将它们和落叶区分开来。


到了5月,新鲜的巴楚菇基本就随着天气变化消失殆尽了,明江会把晒干的巴楚菇卖给收干货的商家。因为其异于同类的丰富营养和极少的产量,一斤干制巴楚菇有时能卖到近千元的好价钱。而明江会拿着那一个月的收成,直接回到阿勒泰,急忙赶往他的下一个拾菌地——青河。他要去那里找寻另外一种难得的菌类——阿魏菇。


阿魏菇又被当地人称作“天山神菇”,它们仅仅寄生在一种骆驼钟爱的草类——阿魏草的根部。虽然阿魏菇已经人工培育成功,可人工培育的阿魏菇的口感远远比不上野生的鲜美、脆嫩。所以每年5月,在阿勒泰的富蕴、青河县部分草场,早晨不到8点(相当于内地6点)就有当地人骑着摩托车开始了一天的捡拾阿魏菇之旅。


明江说,阿魏菇的捡拾最考验眼力。虽然它菌盖白色圆润,比较显眼,但经常被阿魏草覆盖,一半还埋在土壤里。加上每年野生阿魏菇的价格都会水涨船高,所以捡拾的人越来越多,就算是老拾菌人,多年的经验加上运气爆棚,隔三差五也只能捡到1公斤多而已。在阿勒泰,即使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真正野生的阿魏菇,新鲜的阿魏菇能卖到300-500元一公斤,比巴楚菇还要贵。


5月结束,明江的“珍贵菌类”采拾季就彻底结束,一直到8月下旬他才会开始采拾相对容易的其他菌种。如果不是遇到明江,我和妻子大概很难有口福品尝到这两种难得的野生菌类。


后来,每年的8、9月,我都会找机会跟着明江在他的熟悉的牧区拾菌,从他身上学习更多关于拾菌的本领。


之前,我最怕采到看似正常、实则不能食用的菌子。明江耐心地指点我,要通过大自然的点滴来分辨蘑菇“背后的故事”,比如:毒蘑菇喜欢生长在阴暗、潮湿,淤泥多,比较脏的地方。而正常的可食用的菌类,大部分都长在绿油油的草地或者树木的根部。越好看的蘑菇就越危险,菌盖凡是红色、绿色、紫色的蘑菇,一定不要去摘。咖啡色、杏色的蘑菇基本都可以食用。


明江还会通过蘑菇的“盖子”和分泌物来判断它的属性:菌盖光滑没有褶皱,掰开以后里面的液体像水一般清亮,就是好蘑菇。如果一只菌子的伞盖怪异,凹凸不平,还有一圈圈的环状分布,撕开菌面变色,有黏稠、深褐色的分泌物,那就不可以去动。


“不过也偶尔有例外!”明江补充道,“有种蘑菇叫苦口菇,看上去一切正常,可是吃起来苦得要命,但是无毒。”


明江常说自己有一只“狗鼻子”,优于常人的嗅觉赋予了他特殊的能力——近处只要有蘑菇冒了头,他就能随着菌丝的气息找到它们。拾菌其实就是对人类各种感官的综合大考验,行走、寻觅、判断、思考,关于菌类的一切会让人上瘾,也会活跃我们的感官,没有什么比偶遇各种菌类后收获满满更让人敬畏自然和时间的。


跟我相比,明江与蘑菇的世界走得更近。


明江说:“菌子是有灵性的。你看它们原本小小的一个,可一直会吸收土壤里的营养和雨水,一夜之间就破土而出。头天什么都没有的青草地,第二天零零碎碎长出几只小菌子,小拇指这么大,再过一天一下多出几厘米的菇柄,又过一天,蘑菇盖子能跟我手掌一样大了。好像在说,哎,可以把我摘回家啦,哈哈。”


尽管明江采过的菌类不计其数,可他却也在守护着菌子的世界,每次的采拾明江极其注意保护地下的菌丝和它们赖以生存的树木和草地,回填采摘之后的菌窝,保留仍处在“婴幼儿”时期的菌宝宝,如果遇到在林区生火露营又或者乱扔垃圾的旅人,明江也会好言相劝。


对于明江来说,相比城市生活,他更适合也更愿意去和菌子的世界对话。在这些年,明江的哥哥经济条件越来越好,已经不止一次要求他去乌鲁木齐生活,希望用现代的医美手段去除他脸上的陈年瘢痕,可明江每一次都拒绝。他可以短暂离开牧区和家人团聚,却不愿意改变他与这个世界既有的相处之道。



2016年,我已经加入蘑友圈7年多,对拾菌这件事从起初的担惊受怕,渐渐变得兴致勃勃。这时,喜欢运动的小林已调去外地了,单位里的其他男士们大多都长出了小肚腩,只有我的肚皮还是“一马平川”。好多次天气骤变,我都没有感冒过。拾菌成了人到中年的我保持健康的另一种方式。


这年秋末时节,妻子连续流了几次鼻血,我的心又悬了起来,立马带她去重新做了全身检查,癌症复发的阴霾瞬时又笼罩在我心间。那段时间,我总是婉拒明江的邀约,他知道我们在等待医院的“判决”,总在电话里安慰我:“没关系,蘑菇猎人永远随时出发,我在牧场等你!”


入冬前,明江打电话邀请我赶在大雪来临之前拾上最后一场菌子,那时医院的最终结果还没有出来,妻子也劝我去散散心。


见面后,明江察觉出了我的担忧和失落。他骑马带我去看了看牧民转场的必经之路,那也是一条遵循自然的引领,让生命迎着暴风骤雪继续延续的道路。每年夏入秋、秋进冬的时节,北疆的牧民们都会带着上百头、上千头牲畜开始壮观地转场。站在高处俯瞰,身姿矫健的哈萨克骑手们带着全部身家,仅用一根马鞭,就能驱赶着成群结队的牛、羊,一路翻山越岭。他们路上要对抗天气突变,还要防止牲畜走失,历经艰辛,最终才能抵达背风、温暖的冬牧场,熬过北疆漫长的冬季,静候来年的春暖花开。


生命的壮阔和蓬勃会在牧道、山丘、牛羊的嘶鸣声中、牧民休憩时的哼唱说笑声中一一展现,明江用这种沉默而低调的方式鼓励着我。


后来,我和妻子迎来了医院的好消息,还好只是虚惊一场。我邀请明江来家里做客,席间闲聊:“采过这么多蘑菇,最喜欢哪一种?是最能卖个好价钱的阿魏菇吗?”


明江笑着摇头:“其实我最喜欢平凡无奇的杨树菇。”


 杨树菇


原来明江刚开始捡蘑菇的时候,也算是处在他人生当中的低谷期。那时候阿勒泰已经马上要从秋季入冬,拾菌最好的季节就要结束。有天,他在一棵腐败了的杨树树桩附近发现了一株又瘦又小的杨树菇,它已经被清晨的冰霜封住。没想到过了几天,明江再次经过那棵腐木旁,同样的位置处,那棵被冻住的小蘑菇在历经朝阳的沐浴,融化掉冰霜后,吸收了腐木的营养及雨水的滋润,已经长得又白又胖。


明江说:“我突然明白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被冻住的蘑菇都能在清晨再次生长,我们蘑菇猎人也要一样。”


2020年,新冠爆发,阿勒泰六县一市之间经常做隔离管控,我也很少再有机会去找明江一起拾菌子,反而是明江时不时就托人带晾晒干的菌子给我。


到了夏末时节,明江突然跟我辞行。


我们约在最常去的夏牧场见面,明江带我穿梭在山间,让我牢记住几个他一直“珍藏”着的菌窝子。这是他多年来通过一个个脚印积累在脑海里的,是专属于他的菌子地图,现在赠与给我,这让我觉得无比荣幸。


而明江离开的原因也让我感到意外。新冠来袭后,明江父母先后感染,治愈后的身体大不如前。嫂子又恰巧怀了二胎,家里实在需要人照料,哥哥在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艰难地向明江开了口,没想到他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原来前阵子亲戚说漏了嘴,明江才意外地得知早在两年前,父亲瞒着他做了心脏支架手术,报喜不报忧成了老两口和哥哥一家多年来的习惯,和对明江的保护。


明江说,过去的那些年他确实更喜欢独居,喜欢不被打扰的生活,可他也明白是家人的默许和纵容,才让他有了按自己心意自由生活的机会。而现在,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敏感自卑的少年人,哥哥为父母付出了这么多年,如今照顾父母的责任就换他来承担吧。


后来,我不再有机会与明江一起拾菌,却在微信上保持着节日的问候。


2021年末,明江在微信上跟我分享了他结婚的好消息,新娘是一位美丽的护士,他们在他带父母就诊的医院里相识相爱,最终决定携手到老。新婚照片上的明江神采奕奕,也许是为了爱人,他终于做了脸部瘢痕消除的治疗。我想起多年前,因为他毁容而抛弃他的前任女友,或许老天爷真的会用另一种方式补偿心存善意的人们。


如今,妻子保持着健康的生活习惯和乐观的心态,几乎不会再有癌症复发的可能,医生说:“只要每年定期体检,吃好睡好,就无需担心。”


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偶尔也会跟我一起拾菌。妻子怕我辛苦,总说不用再去捡蘑菇了,“你也可以像其他邻居一样,没事儿打打牌、下下棋。”


不过,我好像已经停不下来了,仍然乐此不疲地做着“蘑友”。十多年来,不曾停下的拾菌之路,我除了皮肤被晒得黝黑之外,身体比同龄人更加轻盈、健康。我好像只有走在大山中,看着那些可爱的,总在默默向上生长的蘑菇,才会感觉到生命的旺盛、平凡和坚韧。


每一次踏入山林拾菌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清晨,明江和我用尿素袋子装满采来的菌子,满心欢喜地走在马道上。分别时,我总爱问他:“下次什么时候再约着一起捡蘑菇撒?”


他翻身上马,欢快而爽朗地笑着,挥舞着马鞭对我呼喊:“蘑菇猎人永远随时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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