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返朴 (ID:fanpu2019),作者:Andy Carstens,译者:王超, 原文标题:《怎样判定一个物种是不是灭绝?》,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1年一个多云的早晨,自学成才的鸟类学家Mark A. Michaels正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森林里给一棵枫香树做标记。这时,他发现远处50码外的树冠下飞过一只鸟,根据它的体型和脖子的长度,Michaels 推断这是一只鸭子。然而,他又发现这只鸟在飞行中会间歇性地收起翅膀——“象牙嘴”!
Michaels异常惊喜,鸭子不会这样飞行,他确定这只鸟就是他整整找了十五年的象牙喙啄木鸟 (ivory-billed woodpecker,学名 Campephilus principalis)。自1944年起,人们就不再有这种鸟的确切野外鉴定证据。
作为美国鸟类协会的助理研究员,Michaels曾多次怀疑自己见到了象牙喙啄木鸟,有几次就是在刚才那棵树上,但他从来无法说服自己这是真的。而这次不同以往, “那是我第一次完全确定我真的看到了”。
野外到底还有没有象牙喙啄木鸟?Michaels是坚信不疑的,但其他人就不好说了。2021年9月,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US Fish and Wildlife Service,简称USFWS)提出了一项裁决,宣布象牙喙啄木鸟——以及其他22个物种——已灭绝。如果裁决生效,人们将从联邦濒危物种名录中删除象牙喙啄木鸟的名字,并正式取消《美国濒危物种法》所要求的保护措施,例如,不用再保护这种鸟的栖息地,也不用再想办法尝试扩大它的种群规模。
然而,这项提案背后的数据却存在争议。在2022年1月举办的听证会上, USFWS收到了相互矛盾的证据,表明科学家们对这种啄木鸟现状的看法存在严重分歧,值得进一步审查。因此,USFWS于7月6号发布了暂缓通知:再宽限六个月,六个月后再决定要不要将象牙喙啄木鸟从现存濒危物种的保护名单上抹去。
在判定一个物种是否真正灭绝时,研究者们面临着重重困难,象牙喙啄木鸟就是一个例子。“要证明什么东西不存在,是非常困难的。”石溪大学的生态学家H.Resit Akcakaya如是说。而“没有看到”,也不能证明就是灭绝了。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nternational Union for Conservation of Nature,简称IUCN)是一个基于调查、建模和专家建议来追踪物种保护状况的组织。
根据IUCN的指导方针,“当没有合理的理由去怀疑最后一个个体已经死亡时,这个类目(taxon)就算作绝种(Extinct)了。” 但通常情况下,研究者们并不知道最后一个个体死亡的时间,甚至不知道最后一个个体是否已经死亡。
Akcakaya认为,更重要的是,错判一个物种的灭绝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某个物种已经灭绝了,却一直被当成濒危物种,就会让人们低估物种灭绝的比例,看不清更高层面的自然保护图景,同时又把那些本可以用于保护脆弱物种的钱去寻找不存在的物种。反过来,如果一个物种本来没有灭绝,却被宣布为灭绝了,那么这些挣扎存活的物种可能会因此受到进一步的伤害。
过早宣布灭绝的代价
宿务啄花鸟 (Cebu flowerpecker,学名Dicaeum quadricolor) 是一种原产于菲律宾宿务岛的小型鸣禽,色彩斑斓,非常美丽。人们推测它在1906年前后就已经灭绝了——20世纪早中期的鸟类学家未能找到它的任何踪迹;而保护生物学家Nigel Collar和国际鸟类生命协会(BirdLife International)于1998年发表的一篇文章推测,是森林砍伐导致宿务啄花鸟的栖息地不足,无法生存下去。
这个结论没能激起人们去保护宿务岛,相反,伐木工作继续摧残着所剩无几的森林。直到20世纪90年代,人们重新发现了宿务啄花鸟,这时,宿务岛上只剩零星的小片森林,斑驳地分布在岛上,覆盖面积甚至不到原来的万分之三。尽管宿务啄花鸟今天仍然存在,但它们的未来不容乐观:根据IUCN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于2021年发布的物种评估,宿务啄花鸟的数量约为60至70只,并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减少。
错误地宣判一个物种已经灭绝,有时就像施了一个魔咒,而正是这个魔咒会让这一物种真正灭绝。如Akcakaya所言,“我们最担心的就是,我们以为某个物种已经灭绝了,所以就不再保护它了,然后它就真的因为缺乏保护而灭绝了”。
这种情况被称为“罗密欧错误”(Romeo Error)。因为在《罗密欧与朱丽叶》最后的结局中,罗密欧以为朱丽叶死了,所以自杀了,然后朱丽叶又因此自杀。“这是一个可以自我实现的预言。”
如果USFWS决定宣布象牙喙啄木鸟灭绝,会不会犯了一个罗密欧错误?“有可能”,Michaels说,但他乐观地认为这不会发生,主要是因为管理局虽然在过去几十年中一直以为这种鸟已经灭绝,但它的运行方式似乎并没有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针对每一种濒危动物,USFWS都有一份物种恢复计划。根据象牙喙啄木鸟恢复计划,保护工作的重点是寻找这种鸟,并且只在发现种群后才保护相应的栖息地。
Michaels 说,尽管没有下达正式的要求,要保护象牙喙啄木鸟的森林栖息地,但现有的良好管理方式其实已经做到了这一点。Michaels希望,即使是宣布了象牙喙啄木鸟灭绝,还是能继续采用这样的管理方式。但他也知道,一旦宣布灭绝,维持现有管理方式的动力就会减少,这也许会伤害到那些和这种鸟儿生活在同一片栖息地的物种。
如果一个物种已被宣布灭绝,结果又重新发现,可能会引发更多的问题。Akçakaya表示,发现 “拉撒路物种”(译注:《圣经》中,耶稣让死去的拉撒路复活)可能会降低公众对科学家的信任度,并在某些情况下刺激偷猎市场。Michaels说,虽然神出鬼没的象牙喙啄木鸟一时半会儿还不用操心偷猎者的问题,但只要这种鸟被发现了,收藏需求就可能会激增。
此外,Michaels还指出,如果有太多好心人都想来帮忙寻找象牙喙啄木鸟,可能反而会破坏它们的栖息环境。过去,人们想要证明这种啄木鸟没有灭绝,结果却造成了它们的伤亡:在20世纪30 年代,狩猎和伐木导致象牙喙啄木鸟的数量大幅减少,人们开始怀疑这种啄木鸟是不是已经被杀光了、灭绝了。
为了消除大众的怀疑,路易斯安那州的议员Mason Spencer射杀了一只象牙喙啄木鸟,并把它的尸体当成证据。出于以上种种原因,Michaels说,他们现在不会再透露搜寻象牙喙啄木鸟的具体位置。
保守秘密,以防卷入灭绝漩涡
所谓的拉撒路物种,是指被认为已经灭绝,但后来又在野外发现的生物。遇到拉撒路物种的生态学家等人经常面临着两难的境地。一方面,分享“重新发现”的消息可以唤起公众支持保护这种生物;但另一方面,这些消息也可能会煽动偷猎者的欲火。
英国牛津布鲁克斯大学的野生动物贸易专家Vincent Nijman说,动物最终可能会陷入灭绝漩涡(extinction vortex):每杀死一只动物,剩下动物的价值就会上升。不断增长的需求可能驱使着偷猎者为了利益而将一个物种赶尽杀绝。2010年,越南当地的爪哇犀 (Rhinoceros sondaicus) 就是这样灭绝的(Biol Conserv,174:21-29,2014)。
几年后,苏门答腊犀(Dicerorhinus sumatrensis)也遭遇了同样的不幸。苏门答腊犀曾在历史上消失过一段时间,又于2013年在婆罗洲的加里曼丹被重新发现。纵观历史,直到20世纪初,这种犀在东南亚的数量一直都很可观。而到了20世纪70年代,为了得到珍贵的犀牛角,各种偷猎活动使它们几乎灭绝(Biol Conserv,175:21-24,2014)。
Nijman说,那时候,虽然许多人认为这种犀牛已经灭绝了,但偷猎者并不这么认为。他们相信在某些偏远的地区,仍然能找到这种犀牛,只是要投入长达数月的探险太划不来了。直到2013年,苏门答腊犀重新出现,登上全球头条,事情起了变化。“苏门答腊的猎犀人一听到消息,便即刻动身前往加里曼丹。”
在Nijman看来 ,当时更明智的做法可能是对新的发现秘而不宣。如此一来,人们就可以将更多的资源投入到动物保护,帮助物种恢复。可是消息公布后,一夜之间,必须投入大量资金来保护苏门答腊犀免受偷猎者的侵害,而热带雨林又不能圈起来管理,对付偷猎者绝非易事。Nijman 说,哪怕是将此类公告推迟个几年,也可以为拉撒路物种争取到一些非常关键的恢复时间。
现代方法:估算物种的灭绝概率
Akcakaya现在正志愿担任着IUCN的“标准与请愿委员会”主席。他介绍说,为了辅助科学家判定一个物种是否灭绝,IUCN开发了一套方法,令科学家可以更加充分地利用现有的数据。这套方法于2017年发布,2019年纳入IUCN的指导方针,它结合了两条评估物种灭绝可能性的途径,用以推断物种的状态(Biol Conserv, 214:336–42)。
第一条途径采用的是“穷尽调查法”(exhaustive surveys),在某个物种理应出现的季节和时段,调查它们曾在历史上出现过的所有已知或可能的栖息地。调查的次数越多,搜寻的地域越广,评估的可信度就越高。第二条途径则根据物种面临威胁的范围和威胁的严重程度来估算其灭绝概率。例如,一个失踪物种的栖息地减少得越多,该物种就越有可能已经灭绝。
虽然USFWS等政府机构会遵循特定法律法规作出他们自己的判定,但在是否要继续投资保护某个物种的问题上,这套方法还是可以提供一些指引的。
国际鸟类生命协会的鸟类学家Stuart Butchart是第一批测试这套方法的科学家之一。在他看来,这套方法很有价值,“能让使用者不得不明确地考虑不同来源的信息”,“还有助于提高评估的一致性”。2018年,Butchart和他的合作者使用这套方法对数十种鸟类进行了评估(Biol Conserv, 227: 9-18)。当两条途径评估所得的灭绝概率都超过 50%时,他们就建议将该物种视为“极度濒危”和“可能灭绝”。只有当两个评估结果都得到高于90%的灭绝概率,才会建议把物种归类为“灭绝”。
对于象牙喙啄木鸟而言,Butchart使用第二条途径——基于动物所受的威胁——估算的灭概率是75% ,这主要是因为栖息地的丧失;而从调查和记录的目击事件来看,它灭绝的概率并不高,只有大约 20%。后一种方法(也就是调查法)会考虑到记录中可能会有错误识别的情况,但如果多份记录都出现了同样的误识,那么就可能会低估灭绝的概率。
根据以上结果,Butchart和他的同事们建议将象牙喙啄木鸟归类为极度濒危(critically endangered)物种。当然,如果考虑到近段时间 Michaels 和其他人收集到的最新证据,现在的评估结果可能还会改变。
最终判决:一个物种是否还存在
虽然数据驱动的方法确实很有帮助,但有时仍不足以达成一锤定音的结论。来自非营利组织“再野化”( Re:wild )的环保主义者Kelsey Neam说,有些情况下,人们根本没有足够的关于某个物种的信息,所以也无法做出可靠的预测。她用两栖动物测试过IUCN的那套方法,但还没有用它来推断某个物种的状态,部分原因就是缺乏信息。“如果有大量的两栖动物数据就好了,但我们没有。”
无论可用数据是多是少,最终结论都将取决于专家组的裁定。作为IUCN两栖动物专家组的评估协调员,Neam 带领着来自特定地区的专家工作组一起审核物种状况,就像是陪审团的工作。“有时候大家意见是一致的,每个人都会说‘没错,这已经完全灭绝了’。但其他时候,大家会有很多争论。”
Neam说,喜爱某个物种的本地专家有时会犹豫要不要宣布它永远消失。他们犹豫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害怕犯罗密欧错误,也可能是因为这个物种在分类学上很重要,或者可能只是因为它“看起来很酷”。作为使用IUCN标准的专家,Neam的工作是保持中立,不偏不倚。她说:“我经常觉得自己是一个首席陪审员,压力山大”。
她还提到,审核过程中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是确定调查是否详尽,但她承认“这是一个定性的工作”。与调查人员坐在一起讨论,有利于评估调查的范围。当人们犹豫不决,或提到某个物种可能在另一个地区找到时,“这时我脑子里就会拉响警报”,她说,“你懂的,在那一刻宣布某个物种灭绝可不明智。”一般遇到这类情况的讨论结果都是首先决定在哪里进行下一步搜寻。
Neam说,当所有人都同意某个物种已经不存在的时候,空气会突然安静下来。“你会起鸡皮疙瘩。因为这并不是你宣判完这一个,就可以轻松地换到下一个。那一刻,我们坐在那里,真真切切地为那些物种的消失而默哀。”
Michaels希望象牙喙啄木鸟不会走到那一步。但他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人们对证据质量的要求太高,他可能提供不了那么清晰的照片去证明这种鸟儿还活着。他向USFWS提出,许多拍摄于20世纪30年代的鸟类照片让大家背上了不切实际的举证负担,因为这些照片大多数是从鸟巢高度的隐蔽处拍摄的,离鸟很近,是“摆拍”,而相比之下,他的证据都是从无人机镜头中提取和增强的模糊图像和视频片段。
“这(拍照)是一件非常、非常困难的事”,Michaels说,“因为你要对向天空拍,全是背光,而鸟儿飞得很快。”在逐帧演示中,他指出了象牙喙啄木鸟的显著特征,例如白色次级翼羽,长长的脖子,以及鸟背上一直从肩膀延伸到脸部的条纹。“如果能有一张照片可以清楚地照到它的大白嘴就好了”,但他的照片里都没有。
现在,他只能等着USFWS做出裁决。“我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我也不会去猜。”Michaels说,管理局之前给出的延期令算是一针安慰剂,这表明政府正在认真考虑象牙喙啄木鸟仍然存在的可能性。但他自己的心中没有一丝疑虑:“我百分百确定它就在那里。”
本文经授权翻译自:https://www.the-scientist.com/careers/how-do-scientists-decide-a-species-has-gone-extinct-70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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