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有Young实验室 (ID:youyoungzhoukan),作者:王奕科,编辑:邓芸舟,原文标题:《那个选择离开的儿科医生》,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小林用“很辛苦”描述她的学医之路。“我们上学时有个说法叫‘生理、生化,一科必挂’”,每天的生活就是教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
顺利从医学院毕业,差了几分没考上研究生,小林决定先工作。由于喜欢孩子,小林回到家乡,在一家市级儿童医院儿科工作。她没想到的是,真实的儿科工作和想象有很大落差。
工作一年多后,小林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报名当地事业单位的公开招聘。顺利进入当地疾控部门事业编后,她从医院辞职。她将自己的转行称为“叛逃”:“我没有想到最后是以换工作结束的。”
一、“太考验人了”
在医院第一次值夜班,小林和带教老师在凌晨两点左右接收了一个呼吸困难的孩子。在老师的指导下,小林开始了自己的治病救人工作。第二天早上,孩子的呼吸就平稳了很多。十几天后,孩子顺利康复出院。
“他出院的时候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对于小林来说,医治好一个孩子,甚至只是看着孩子今天比昨天更好,都能给她带来莫大的从医成就感。
但是,她很快就发现,儿科医生的成就感总会伴随着巨大的考验。
儿科并不“小儿科”,不是缩小版的成人科室。儿童无法清楚表达自己的症状和痛楚,状态的频繁变化也无疑给儿科医生增加了难度。因此,儿科治疗需要更加谨慎,不仅要治愈当前的病,还要考虑儿童今后的成长与发展。
儿科的难,还在于跟家长的沟通。每个生病的孩子身边都有好几个家长,他们经常会分别跑来找医生探听孩子的病况,儿科门诊常常聚集着一大堆人。过于敏感的家长会给正在工作的儿科医生带来困扰:“别的科室是一大堆人看一个病人,儿科是一大堆人看着一个医生。”
小林觉得自己花在沟通上的时间几乎和救人治病的时间差不多,甚至更多。这是工作后小林才意识到的:“要一直保持心境平和的状态,太考验人了。”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家长和孩子也不容易。有不少家长为给孩子挂个专家号,需要排队几个小时,甚至更久。等见到医生的时候,家长已经有情绪了。
“感觉他们见多了。我们再着急,他们也不着急,很淡定。有个别医生有时也不耐烦的样子,有的医生也很好。”带女儿到医院看病的田女士告诉我们。
上班第二年,小林和患儿家属之间发生了医疗纠纷。据小林说,在她尽到了告知义务的情况下,孩子因家属原因被延误治疗,家属不止不休地闹到医院要求赔偿。
“你什么医生啊?话没说两句,先给我孩子开药!”正在儿童医院读研实习的小余听到这句话后大脑一片空白,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不能再说话,而是需要立刻离开,请示上级医生。这件事之后,小余消沉了许久。
除了家长对孩子关注度高、小儿病情复杂且发展快等因素之外,儿科医生缺口大也进一步增加了医生的从业压力。根据第七次人口普查推算,我国每千名儿童拥有的儿科执业(助理)医师数仅为0.66人,远低于美国1.6人的数字[1]。儿科的医患关系问题也成为备受关注和重视的社会议题[2]。
已在一线工作五年的儿科医生小邓觉得,现在工作的一大困难是“现在家属都比较有想法”“得按照家属的意思”做检查甚至治疗,声音大要投诉,声音小也要投诉。
在一家三甲医院工作多年的张医生已经能够“心境平和”地理解家长的苦衷:“孩子一生病,家长肯定急得不行,很难保持理智。”她说,虽然有抓狂的家属,但绝大多数家长还是会配合的。
据“丁香人才”发布的《2021中国医疗人才发展报告》,近半数医疗从业者认为医患关系紧张是让其考虑转行的重要因素。
二、弱势的儿科
上班第一年,小林的月工资只有900元。要吃饭,要租房,她常常需要父母的资助。小林感到很挫败:“你明明上了班了挣了钱,是一个所谓的大人了,却还要靠家里的补给才能站稳脚跟。”
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执业医师法》,具有高等学校医学专业本科以上学历,在执业医师指导下,在医疗、预防、保健机构中试用期满一年的人,才有资格参加执业医师考试。小林刚上班时还没有资格考执业医师资格证,医院付给她的薪资十分有限。
即便获得独立行医资格,儿科医生的薪资在同行中也普遍偏低。由于儿童用药少、检查少,儿科几乎不盈利。一些医院为了鼓励创收,往往会把医生收入与科室经济效益挂钩[3],这让儿科医生的收入几乎成了同行中的“地板”。“丁香人才”曾在2021年对包括京沪多所一流医院在内的190家医院进行调研,结果发现儿科医生的薪酬在19个热门科室中是倒数第二。
小林有很多学医的朋友没有选择从医,而是就职于医疗器械、药品、保健品等行业。据小林了解,他们全班选择当儿科医生的算上她仅有两人。
小余的本科同学中也只有他一人选择了儿科方向,原因很现实——考研的压力相对小一点。成人外科、神经外科等热门专业的竞争压力很大。在他的求学生涯中,不止一次听到“分到儿科就跑路”的“行业黑话”。在他看来,临床医学专业毕业的大多数人都把儿科视为一种“退而求其次”的职业选择。
儿科科室因此陷入一种反向循环中。儿科不是盈利科室,造成部分医院不重视儿科建设。很多儿科医生表示,在职称晋升体系上处于不利地位:儿科医生的高工作量使其无法在科研工作上投入时间,晋升速度比同级别内科医生要慢很多。[3]从业二十多年的张医生,申请晋升主任医师已经失败了两次,而她当年的一些从事其他科室的同学已经晋升该职称多年。
三、疲劳的超负荷工作
“每天睁开眼就是管病人、交代病情、写病历”,小林说。与许多刚入门的医生一样,当时的新手医生小林需要整理大量的病历以积累实践经验。“写到累了就去睡一会,睡醒了继续做工作”,有时连续一个礼拜吃住都在医院,没时间回家。
那时小林所在的儿科住院医师算上她一共只有四个,按照“白夜下休”的规律(白班、夜班、下夜班、休息,四天一个轮回)上班。据小林说,在获得独立行医资格后,工作繁忙时她需要独立管十七张病床,常常会积压十余份需要撰写和整理的出院病历,而整理一份病历就需要耗费至少一小时的时间。
即使上白班能够在18:30准点下班,回到家的小林也常常一句话不说就睡觉了。夜里醒了吃点东西再睡,第二天早晨继续爬起来上班。她连和家人交流的时间都没有。小林的身体也在向她发出信号。高强度、高压力的工作让她开始发胖,也让她倍感疲倦。在儿科工作一年多,她的体重飙升了15公斤。二十出头的她,常常被调侃像三四十岁有年资的老医生了。
今年春天以来,甲流高发。小邓所在的医院从三名儿科住院医师中抽调一人支援急诊。小邓不得不以“白夜下”的频率工作,这样的节奏让她产生“刚下夜班又要上班”的错觉,“每天都不够睡!”
资历更深的张医生已经不知多少次在深夜赶赴医院,与家人共度除夕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没有休息时间,常常顾不上家庭,张医生觉得亏欠女儿太多:“我或许让很多孩子可以有美好的童年,可是我孩子小的时候都没有人关心她。”
据《中国公共卫生》2020年的调查,42.64%的儿科医生每周休1天,没有休息日的儿科医生占37.35%,仅有20%左右的儿科医生每周能休息两天以上。
在小林当医生前,她的父母以为医生就是“坐坐门诊,开药方的”。当小林开始在医院查房、写病例、治疗、抢救、出远差时,他们才意识到,这才是医生真正的工作状态。家人觉得这样的生活太累了,开始劝她转行。
儿科医生的薪资低、工作环境差、心理压力大和工作劳累,在当时的小林看来都是她离开的原因。小林的带教老师能理解她的离职:“她工作很认真踏实,我很喜欢她。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走。”
儿科医生的离职并不罕见。据小邓说,她上班后已经有四名儿科医生先后离职;她上班之前,差不多每个月都会有医生离职。“其实对我的冲击还是挺大的。我开始思考,这个行业真的非干不可吗?”
四、“再待一段时间,我可能就离不开了”
已经转行的小林现在还是会有一些遗憾:“没有在儿科熬住,跳槽跳得有点早。再待一段时间,我可能就离不开了。”
小林跳槽前刚刚拿到执业医师资格证 。她觉得那时自己只看到了这个行业最表层的辛苦。当时的科室主任曾向她表示过羡慕“管床”大夫。小林这才知道,“管床”这么辛苦的事在主任那里已经可以游刃有余。“等你再往上钻研、往上攀登,变成更高年资的医生的时候,你会发现,现在遇到的这些困难和麻烦都不值一提。”
与坚定转行的小林不同,小邓选择留在儿科,在儿科继续找寻意义与热爱的所在。她很喜欢孩子,那些乖乖的孩子让她觉得岁月静好。“小朋友很干净。给小朋友看病,他们能给你带来很多乐趣。”
小邓坐诊时曾碰到一位“爱表演”的小朋友。他在小邓和家长面前的表现是“站不稳了”,小邓初判情况很严重,告知家属需要抽血做相关检查。孩子一听立即停止“表演”:“阿姨,我感觉我现在能站了。”随即站立、走路、抬腿,通通没问题。小朋友的一顿“操作”逗笑了小邓:“小孩子装病很容易被我们‘诈’出来。”
继续在儿科方向努力的小余也在学习平衡自己的工作与生活。
有时,张医生能在孩子出院时听到家长讨论孩子长大后的安排。她觉得孩子的人生刚刚开始,为孩子治好了病,让他们健康长大,未来就可以成为他们想成为的人。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受访者皆为化名。
参考资料:
[1] 丁香医管,2022年6月30日,《学医浪潮下,儿科能否成功上岸?》
[2] 卓丽军,陶红兵,吴倩等.儿科医师感知医患关系与离职倾向关系——基于工作满意度的中介作用[J].中国卫生政策研究,2021.
[3] [4]姚新颖,杨婷婷,邓婉君等.中国儿科医生工作满意度及影响因素分析[J].中国公共卫生,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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