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书籍《一只鸟接着一只鸟:关于写作与人生的建议》第一部分第一章节《开始动笔就对了》,作者:[美] 安‧拉莫特,译者:朱耘,中信出版集团出版,头图来自:《天才捕手》
我总会在写作研习坊开课的第一天告诉新生,写出好作品的要点就是照实描述。我们是一种需要,也想要了解自己是谁的生物。羊虱不像我们一样拥有如此渴望,所以它们不写作。每年我的学生都有一箩筐故事想讲出来,于是便兴致勃勃、满心欢喜地动笔,打算全心投入这项从小就由衷渴望从事的工作,相信人们将会听到他们的声音。
但在书桌前坐了几天后,他们却发现要用生动有趣的文字描述事实,竟有如帮猫洗澡般困难又磨人。有些人丧气了,自信心和对故事的感觉也随之崩盘,过程大致如下:他们第一天来研习坊上课时,看起来就像满怀期盼的天真小鸭,打算随我到天涯海角,但到了第二堂课,他们只是木然地看着我,仿佛写作热情完全消逝。
“我甚至连从哪里着手都不知道。”有人这样哀声抱怨。
任何有本事撑过童年的人,一辈子都不缺题材可写
我告诉他们,从自己的童年往事入手。一头跳进你的回忆,沉浸其中,并将所有记得的事尽可能照实写下。弗兰纳里·奥康纳曾说,任何有本事撑过童年的人,一辈子都不缺题材可写。或许你的童年过得凄惨悲苦,但若能照实写出来,凄惨悲苦也不算太糟糕。总之,先别担心写得不好,开始动笔就对了。
现在,你的写作素材可能已多到让脑子宕机,我也是,我撰写多年的美食评论后,脑中充塞了太多关于餐厅和各色菜肴的记忆,以至于有人要我推荐时,我反而连一家亲自去过的餐厅都想不起来。但若对方能将范围缩小,比方说只涉及印度菜,我可能会想起某次在一家富丽堂皇的印度餐馆,我的约会对象向侍者索取“吉卜林拼盘”,接着还点了“老天”鞑靼牛肉。我脑中会随之涌现出更多与其他约会对象和印度餐厅有关的记忆。
所以,当你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时,不妨就从回想并写下你上学最初几年遇到的每一件事情开始。先从幼儿园开始,试着把你想到的那些事组织成语言并写下来。别担心写得不好,因为没人会读到。然后回想一年级时,接着再到二年级、三年级。你的老师和同学是谁?你穿什么样的衣服去上学?你嫉妒过谁?珍藏过什么?然后再将范围扩大些。那几年间,你曾和家人一起度假吗?写下来。是否还记得,你总觉得别家人看起来就是比自家人体面得多?是否还记得,你拿着汽车内胎当游泳圈到河里玩水,钻进钻出时,大腿上总会留下一道道刮痕,只因为家人老是搞丢应该旋紧在内胎充气孔上的小防护盖,而别家人却从来不会把盖子搞丢?
如果这个方向没有用,或者虽有成效但也挖掘得差不多了,不妨将重点转向节日和重要聚会,看看它们能否帮你回想起过往生活的点滴。你可以写下记忆中每年过生日、圣诞节、复活节,或任何节日时曾发生的一切,包括在场的所有亲戚。写下你曾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你能否想起有关自己生日聚会的事情?比如灾难性的插曲、生日到来的前几天,还有亲戚们被蛋糕烛光照亮的脸?仔细回想所有细节:人们吃的食物,放的音乐,彼此的对话,身上的服装——那些印着花瓣装饰的难看泳帽、男士们丑陋的游泳裤,以及你那位胖姨妈身上紧到恐怕得动用救生钳才脱得下来的小洋装。
描述女士们头上塞了猪鬃毛梳成的蓬松卷发、你父亲和叔伯们的吊袜带、祖父的帽子样式,还有表兄弟身上的童军制服是如何笔挺整洁,而你自己身上的那套却活像是刚从地下挖出来的。描述风衣、披肩和短外套的样式,人们穿上和脱下它们后的模样。试试看能否想起十岁那年圣诞节时收到的礼物,还有它们带给你的感受。记下那些成年人多喝了几杯后的言谈举止,尤其是你父亲在某年国庆节调了鱼屋宾冶酒,所有喝了它的大人在屋子里摇摇晃晃走来走去的景象。
记住,你的经历是属于你自己的。如果你的童年称不上幸福,你很可能从小到大都这么认为——若把家中发生过的一切照实写出来,就会有一根瘦长的白色手指从云端伸出来指着你,以如雷般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说道:“我们警告过你不可以说。”但毕竟都是陈年旧事了,所以不妨写下你对父母、兄弟姐妹、亲戚和邻居的所有记忆,我们稍后再来讨论诽谤中伤的问题。
“可是,该怎么写?”我的学生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写的?”
若你在书桌前坐得够久,就会有收获
我告诉他们,坐下来,试着每天在差不多固定的时间坐在书桌前。这是训练自己的潜意识追寻创造力的方法。比方说,你每天早上九点或晚上十点坐下来,将纸放进打字机,或者启动计算机、打开文档,呆呆看它一小时左右。然后你会开始前后摇晃身子,起初只是小幅度的,到后来简直像个患有自闭症的大孩子。你盯着天花板,再望向时钟,打哈欠,然后又回到纸上。接着,你将手指放在键盘上,一个影像开始在脑中成形——某个景象、地点、人物,任何东西,然后你试着静下心,好让自己清空脑子里的其他声音,听见那片风景或人物要说什么。
其他声音是妖精和捣蛋鬼。它们是焦虑、批评、悲观、罪恶感,还有重度抑郁症。此外,可能还会有一个蛮横的声音对你下命令,告诉你还有一堆琐事需要立刻处理,比如必须把食物从冷冻库拿出来,有约会得取消或改期,抑或眉毛该拔了。但你仿佛正拿一把枪指着头,强迫自己待在书桌前。你可能感到颈根疼痛无比,怀疑自己得了脑膜炎。接着电话响起,你不快地翻了翻白眼,出于高尚的责任感接了电话,语气礼貌但可能带着几乎听不出来的不耐烦。对方问你是否在忙,你回答没错,因为你的确在忙。
在这一切表象下,你要清理出一个角落留给写作的欲望,用大刀砍掉其他声音,开始组织句子。你开始如串珠子般将一个个词连成一段故事。你极度渴望表达、启发或娱乐他人,渴望保存美善、欢乐或超凡的时刻,渴望重现真实或想象中的事件。但你不能期待这一切一蹴而就,因为这是一项关乎坚持、信念和辛勤耕耘的工作。所以不妨直接动笔。
我希望自己拥有速成的写作秘诀,某种父亲临终前以微弱的声音传授给我的秘方,某种能让我坐在桌前、像导航员一样指挥灵感降落的口诀。但我没有。据我所知,我认识的每个人几乎都有着非常类似的写作过程。好消息是,有天你会发现,你其实只需要不断跳脱自我设限的框架,好让任何想要被写下来的东西透过你诉诸文字。
这有点像你要跟某人讨论一件难以措辞的事,内心不禁祈祷,希望自己只要站在对方面前、试着开口,就能说出适当的话。通常你的确会找到适当的用词,会写上好一阵子,将许多想法诉诸文字。但坏消息是,若你跟我类似,就会把自己所写的东西从头到尾读完,整天满脑子只琢磨着它,同时祈祷你不会在将它全部重写或删除前死掉,以免引颈期盼的读者发现你的初稿有多烂。满脑子想着这些事会害你失眠,自我厌恶的感觉也可能会让你在晚餐前嗑药嗜睡。
就算你能在正常时间入睡,你十有八九还是会因为梦见自己死了,而在凌晨四点惊醒。死这件事远比你过去想象的可怕。通常你会借由回想前一天写下的东西(那篇又臭又长的文章)来安抚自己。你或许会因为文章写得实在太烂而辗转反侧,觉得自己这一生毫无意义,也从来没有人真正爱过你;你可能满脑子都是波涛汹涌的羞愧感,认为自己的作品没救了,并意识到你恐怕得将目前所写的东西全部扔掉,再次梳理回忆并重写。但你没办法这么做,因为你突然发现自己已病入膏肓。
然后奇迹出现了。太阳照旧升起,于是你起床,照惯例一件接一件做事,最后,九点了,你发现自己回到书桌前,茫然盯着你前一天写下的几页文字。第四页是一大段关于各种生活经历的叙述,当中描写的气味、声音、颜色,甚至一段对话,让你不由得非常非常轻柔地对自己说了一声“嗯”。你再次抬头望向窗外,但这回指尖轻敲桌面,不在乎那前三页了。那三页纸将被扔掉,你需要把它们写出来,好引出第四页这一大段其实打从动笔起便已存在于脑中的文字,只是当时你并不知道,也无从得知,直到真正写出来。
于是故事开始成形,你也逐渐意识到了自己“不想写什么”,而这会帮助你发现自己究竟想写什么。不妨想象一位优秀的画家尝试捕捉脑海中的某个景象。他会从画布的一角开始,在适当的位置描绘,下笔后却觉得不够好,便用白色颜料盖掉,再试一次。每回他都会发现自己不想画什么,直到最后终于发现他想要画的是什么。
当你真正发现了自己内心景象的一角,便等于起跑了。而这也的确像跑步,我总会想起《兔子,跑吧》一书中的最后几句话:“他落在人行道上的脚步起初还十分沉重,但他毫不费力地从一种奇妙的恐慌中挣脱出来,脚步变得更轻、更快、更小声,他跑了起来。啊!跑吧,跑吧。”
我希望自己能更常体验到这种灵光乍现的感觉。我几乎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我唯一知道的是,若在书桌前坐得够久,就会有所收获。我的学生们盯了我一会儿,问:“我们要如何找经纪人?”
你应该先成为优秀的写作者,而不是问我该如何找出版社和经纪人
我叹了口气。如果你已准备就绪了,市面上其实有一些经纪人名册,你可以从中挑出几个人,写信过去,询问他们是否愿意看看你的作品。他们大都不会答应。但如果你真的写得很好,又很有耐心坚持下去,最后会有人愿意读一读你的作品,并签下你。我几乎可以如此保证。不过此刻,我们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写作这件事上,以及如何成为一个更优秀的写作者。因为成为更优秀的写作者,能帮助你成为更优秀的读者,这是一份实实在在的回报。
但我的学生不相信我。他们想拥有经纪人,想出书。他们想退课走人。他们大都已经写了一段时间,有些人甚至持续了很多年。其中不少人常听别人称赞他们资质不错。他们想知道,为何自己一坐下来想要动笔就会抓狂,为何想到好点子后,会惊恐地发现自己写出的第一个句子是那么拙劣。接下来,折磨他们的各种精神病症,便如鳟鱼跳出水般一齐发作——妄想、猜疑、过度的自我膨胀、自我厌恶、注意力无法集中,甚至是洗手强迫症、病菌恐惧症,尤其还有偏执。
我告诉他们,你可以对这些感觉弃械投降,任它们摆布,也可以——比方说,把偏执视为一个好题材。你可以把它当成刚从河里淘上来的泥土般随意捏塑,让你笔下的角色理所当然地成为偏执狂。通过赋予他这个特质,你可以利用偏执,塑造出某种真实、可笑或恐怖的形象。我曾在别人寄给我的一首菲利普·罗帕特的诗中见识过这种技巧:
身为你最亲密友人的我们
认为是时候告诉你
我们既不如你所愿的那么爱你
也不想放你走
因此我们每个星期四都聚在一起
想方设法让你身陷无边无际的
不确定、挫折、不满和折磨
你的心理分析师还有你的男友、你的前夫
全都参与其中
只要你还需要我们
我们就保证会
让你感到失望
当告知你众人联手的那一刻
我们便明了
这等于将对抗不确定的解药
当然还要加上
对抗我们的解药
放入你的手心
但既然周四之夜
让我们组成了一个目标罕见的集体
一切都围绕着你
我们就认为你很有可能会
继续无理地索求关爱
若不是因为你毁灭性的人格
便是为了大家的利益
学生们瞪着我,活像电影《飞越疯人院》里的角色。大约只有三个人觉得这首诗有趣,乃至认为这是一个把自身偏执化为精彩和诚恳文字的好例子。有几个人看上去忧心忡忡,最想出书的那些人则认为我是个极度愤世嫉俗的人。当中有些人似乎很丧气,有些人则以明显的厌恶眼神望着我,仿佛我正赤身裸体地站在荧光灯下。
最后有人举手:“我是否可以直接将稿子寄给出版社,还是一定得找经纪人?”过了一会儿,我回答:“ 你一定要找经纪人。”
你喜爱阅读好作品,也想写出来,这就是你必须立刻动笔的理由
这个问题之所以被反复提及,是因为这些人太想出书了。他们想写作,但内心真正想要的是出书。我告诉他们,这个目标很难一蹴而就。我们都想进入这道大门,而写作可以帮助你找到并开启它。写作能带给你与生养小孩类似的感受——促使你集中注意力,帮助你变得柔和又清醒;但出书不会,你绝不可能通过出书得到这些。
我儿子山姆有一套配了钥匙的塑料玩具手铐。山姆三岁半时的某天早上,他故意将自己锁在家门外。当时我正坐在沙发上看报,听见他将玩具钥匙插进前门锁孔,试图开门。接着我听见他说:“哦,该死。”我的脸立刻像蒙克画作《呐喊》中的那个男人般拉长了。过了一会儿,我起身开门。“宝贝,”我问,“你刚刚说了什么?”“我说,‘哦,该死’。”他回答。“可是宝贝,那是脏话。我们都不该说脏话,好吗?”他抬着头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好的,妈妈。”接着他靠过来,像要透露什么机密般对我说:“可是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说‘该死’。”我说好。他说:“因为那些该死的钥匙!”
假钥匙并不能帮你打开门。你期待出书能带给你的一切,几乎都是假的,都是幻影——就像印在信用卡上的展翅老鹰并不会真的飞上天,只是看起来好像要振翅高飞而已。真相是若你每天坚持不懈地创作音乐,慢慢试着更加努力地练习,聆听杰出音乐家演奏你喜爱的作品,你也会变得更优秀。
有时,你坐在书桌前写作,会感到乏味和提不起劲,或许接下来的一整天都处于这种状态,又或许能够慢慢摆脱;但若以为成功的作家不会有乏味和挫败的时刻,不会有强烈感觉到自己如水黾般渺小而紧张、充满不安全感的时刻,那你就错了。他们的确有,但他们也常在写作时感受到巨大的惊奇,并明了这正是自己此生唯一想从事的工作。所以,如果你内心最大的渴望之一是写作,那么有一些方法能帮助你达成渴望,也有好几个理由可以解释为何动笔去写很重要。
“再说一次,那些理由是什么?”我的学生问道。
因为对我们当中的某些人来说,书籍跟世上的一切事物同等重要。这些小小的、扁平的、坚硬的方形纸制品,竟能在我们眼前展开一个又一个天地,陪伴、抚慰、平静、激励我们的心,实在不可思议。书能帮助我们了解自己是谁、为何如此行事,让我们看到群体和友谊的意义,告诉我们如何生活和死亡。书中充满了我们无法立刻从现实生活中获得的一切,例如美妙、充满情感的语汇。
此外,书还赋予了我们长时间的专注力:我们可能会在日常生活中留意到一些令人惊奇的小事物,却很少停下来仔细观察,而某位作者竟能写出使我们专心沉浸其中的迷人作品,这是一种伟大的天赋。我对好书的感激之情是无穷尽的,我对它们怀抱着与大海等量齐观的感激。你不也一样吗?我问道。
大多数人点点头。这正是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他们喜爱阅读,他们喜爱好作品,他们也想写出来。但少数几个学生依然带着绝望和遭受背叛的表情望着我,仿佛他们打算上吊。我轻快地告诉他们,想退钱已经太迟了,但我有更好的东西。
作者:[美] 安‧拉莫特(Anne Lamott)
译者:朱耘
出版方:中信出版集团“春潮”工作室
出版时间:2023年3月
本文摘自书籍《一只鸟接着一只鸟:关于写作与人生的建议》,作者:[美] 安‧拉莫特,译者:朱耘,中信出版集团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