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 (ID:lixiangguo2013),原标题《女孩间,那些看不见的隐性霸凌》,作者:蕾切尔·西蒙斯,头图来自:《黑暗荣耀》
随着《黑暗荣耀》第二季的播出,校园暴力再次成为人们讨论的热点。剧中主角文东恩在中学时期,遭受到了五位同学组成的小团伙的集体霸凌。
霸凌者用卷发棒烫伤文东恩的手臂,留下触目惊心的伤疤。根据媒体报道,“卷发棒烫人”情节在韩国一些高中真实发生过。或许正是因为这种骇人的施暴方式,让屏幕前看剧的我们无比期待文东恩能够对施暴者不留一丝善良、圆满地完成复仇大计。
文东恩所遭受的霸凌,是看得见的直接攻击,然而,更多时候,女孩们所遭受的是看不见的隐性霸凌。
女孩们之间出现的冲突,容易被人们轻描淡写地带过:“女孩就这样”。事实上,大众对攻击的态度取决于性别,如果男性好斗、具有攻击性,人们大多认为这是天性使然,对女性,则更希望她们做个“好女孩”,不要轻易展现攻击性。
不同的社会期待,让女孩之间的霸凌更不容易被看见,蕾切尔·西蒙斯在《女孩们的地下战争》一书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女孩在努力待人友善、保持完美关系的同时,也被迫卷入了一场攻击游戏。
女孩的隐性攻击文化
节选自[美]蕾切尔·西蒙斯《女孩们的地下战争》
霸凌不仅仅是直接攻击
早期针对攻击的研究实验几乎不会安排女性参与,由于男性往往会表现出直接攻击行为,研究人员便总结这是攻击的唯一方式。在他们的观察研究中,其他类型的攻击均被理解为偏离常态或直接忽略不计。针对霸凌行为的研究也继承了早期攻击研究的漏洞。
大部分心理学家会关注挥拳头揍人、威胁或挑衅等直接攻击行为。科学家对攻击行为的衡量,也是在几乎无法观测到间接攻击行为的环境中进行的。透过科学家的眼睛看女孩的社交生活,似乎一切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1992 年,终于有人开始质疑这些表象之下到底藏着什么。那年,一个挪威研究团队公布了一项史无前例的女孩研究。他们发现女孩并非与攻击行为绝缘,而是采用非传统途径来表达愤怒。由于文化规则不允许女孩采取公开攻击行为,她们便诉诸非肢体的攻击形式。该研究中,科学家们一反常态,开始质疑年轻女性的甜美形象,称她们的社交生活“无情”“具有攻击性”“残酷”。
此后,明尼苏达大学的心理学研究小组根据上述研究结果,分出三类攻击行为:关系攻击、间接攻击和社交攻击。
“关系攻击”包括如下行为:“通过损害(或威胁损害)人际接纳、友谊或群体融入中产生的关系或感情来伤害他人。”关系攻击行为包括通过不予理睬来惩罚他人或满足自己的愿望,使用社交排斥手段实现报复,采用消极肢体语言或面部表情,蓄意破坏他人关系,通过绝交来威胁对方同意某种要求等。在这些行为中,攻击者把她与攻击对象的关系当成了武器。
与之类似的还有间接攻击行为和社交攻击行为。“间接攻击”让攻击者得以避免与目标发生直接冲突。这是一种隐性行为,攻击者看起来并非有意伤害对方。间接攻击的方式之一是将其他人作为工具,让攻击目标承受痛苦,比如散布谣言。“社交攻击”旨在损害攻击目标在某个圈子里的自尊或社交地位,其中也包括一些间接攻击行为,如散布谣言或社交排斥。我将这些行为统称为“另类攻击行为”。
一些另类攻击行为成功地逃过了成人的眼睛。为了逃避责难,女孩会退却到甜美的表面之下,无声地互相伤害。她们悄悄地使眼色、传纸条,长时间隐秘地控制他人,在走廊为难其他女孩,转身、窃窃私语、微笑。这些行为主要是为了逃避探测和惩罚,在中产阶级环境中较为多见,那里是对女性气质要求最为严格的地方。
实际上,女孩可以悄无声息地打响一场战争。我的好友阿斯特丽德回忆起愤怒的朋友们,称那是一场沉默却有条不紊的持久战。“这就是小纸条战争,”她回忆道,“我不去读纸条,她们就在我书桌附近的百科全书的书脊上写,在其他桌子上写,到处写,还在送往校长办公室的学生名单上加我的名字。”采用这种攻击方式,正是为了逃过成人刺探的眼神。
采用隐性攻击行为不只是为了逃避责罚,多半是出于它本身看起来就不像欺凌。女生们都知道温柔可人的形象是多么有力。虽说成人在其他方面都很警惕,但甜美形象却能迷惑老师和家长们的探测雷达。对女孩来说,这种秘密,这种“地下空间”——女孩埋藏真实感情的处所——很难说是无意识的。
关系在女孩的社交发展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不允许某些女孩一起吃午餐、不允许她们参加聚会、不允许她们把睡袋和其他人的放在一起或不允许她们挤进咯咯笑的小圈子,这些事情乍一看非常幼稚。然而,卡萝尔·吉利根的研究表明,关系在女孩的社交发展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女孩将被孤立视为日常生活中的危险,尤其会担心自己因与众不同被抛弃;男生则认为危险是落入圈套或窒息。
吉利根认为,这种对比表明女性的发展“直指人类情感的另一面,强调连续性和灵活变通,而非替换和分离。关系和情感在女性生活中居于首要地位,这意味着她们对损失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和反应”。关系在女孩生活中的中心地位让另一种攻击和霸凌形式有机可乘,此类攻击和霸凌形式有独立的特征,有必要单独划为一类进行研究。
若想理解女孩的冲突,就需要理解女孩的亲密关系,因为亲密和危险常常难舍难分。女孩关系的亲密程度是分析她们的攻击行为的核心问题,在女孩爱上男孩之前,她们曾彼此相爱,而且非常热烈。
女孩享受着不受限制的亲密关系。人们鼓励男孩不要依赖母亲,培养男性特质所需的感情控制能力。对女儿的要求则不同,成人会鼓励女孩认同自己母亲的养育行为。女孩的整个童年都用于练习照顾关爱彼此,而她们对亲密关系和人类联系的享受,最初正源自与最好朋友的交往。
然而,我们所处的文化环境忽视了女性朋友间的亲密。许多人认为女性应将最真挚的情感留给男性,将关爱倾注在丈夫和孩子身上。人们假设,女孩的其他生命阶段都只是练习而已,可能还有人认为这些阶段无关紧要。
实际上,正是女孩对关系的深刻了解以及对亲密友人付出的巨大热情,塑造了她们的攻击的重要特征。最痛苦的袭击常常源自最亲密的友谊,共享的秘密和对朋友弱点的了解为伤害提供了燃料。
此外,关系本身往往也成了女孩的武器。在正常冲突中,两人用语言、声音或拳头解决争议,就事论事,对两人关系不会有什么影响。然而,如果愤怒无法表达出来,或当事人不具备应对冲突的能力,那么就很难针对性地解决问题。倘若两个女孩谁也不想表现得“不友善”,这段友情就可能出现危机。如果冲突中不存在其他工具,这段关系本身可能就会成为武器。
人们期待好女孩和“完美”女孩完全置身于良好的关系中,那么失去这种关系、孤身一人便成了女孩隐性攻击文化的锐器。
社会学家安妮·坎贝尔在与成人的访谈中发现,男人将攻击视为控制环境和捍卫尊严的方式,而女人则认为攻击会结束自己所处的关系。与女孩们谈话时,我也发现了同样的态度。对女孩们来说,连日常冲突都会终结一段关系,更别提突然爆发严重的攻击了,她们甚至拒绝最基本的冲突形式。她们心中有个很简单的等式:冲突=损失。
女孩们像上了发条似的,一个接一个用不同的方式表述了同样的意思:“我不能告诉她我到底怎么想的,否则就做不成朋友了。”背后的逻辑即为:“我不想直接伤害任何人,因为我想和所有人成为朋友。”
对孤独的恐惧有着压倒性的力量。实际上,霸凌目标最常向我回忆起的是孤独感。残酷的事情的确发生了——恶语相加的邮件,匿名留言,窃窃私语的谣言,桌上、墙上和柜子上刻满了中伤的字迹,一阵阵嗤笑和谩骂,这一切如洪水猛兽般袭来——但让女孩彻底崩溃的是孤身一人。身旁无人窃窃私语、分享秘密,似乎会引发女孩深深的忧愁和恐惧,几乎要将她们毁灭。
女孩会不惜一切代价避免孤身一人,其中就包括维持一段施虐友谊。
只是成长阶段?
13 岁女生谢里的朋友们突然都不和她说话了,父亲对不知所措的女儿很是担心,他联系了谢里一位朋友的母亲了解情况。这位母亲不屑一顾:“女孩儿嘛。”她说这是典型的女孩行为,不必担心,女生都要经历这样的阶段,会过去的。她的评论反映了人们对女孩之间另类攻击行为的普遍态度:女孩霸凌行为是一种“过渡礼仪”(rite of passage),等过了这个阶段就好了。
很多人认为,女孩霸凌行为是一段不得不经历的成长风暴,磨砺人心。然而,这种过渡礼仪论让我们麻木不仁,阻碍我们思考文化如何塑造了女生的行为模式。更糟糕的是,它对我们制定反霸凌行为的对策也构成了障碍。
过渡礼仪论隐含着几项令人不安的假设。首先,该理论暗示,由于处在成长阶段,我们无法劝阻女孩的此类行为。换言之,鉴于大量女孩都有过另类攻击行为,那这一定是天性使然。视霸凌为过渡礼仪的理论同样也在暗示,女孩们有必要学会以这种方式相处,甚至将其视为积极的互动模式。第三种假设是前两个理论的推论:既然女孩之间的刻薄是普遍存在、有所增益的,那么这就是她们在社会结构中的自然属性,应当被容忍,应当做好心理准备。暗中作祟最为猖獗的,是最后一种假设:女孩之间的虐待其实根本就算不上虐待。
我曾听说有学校拒绝干预女孩之间的冲突,称不想插足学生的“感情生活”。这种逻辑蕴含了对女孩之间关系的两个价值判断:首先,它在暗示女孩的另类攻击行为与律师们热衷于分析的、晚间新闻节目铺天盖地报道的异性间的攻击行为不同,暗示它无足轻重,等女孩和男孩有了更多接触后自然就会减少。
其次,该理论轻视了同龄人在儿童发展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从而催生了这样一番学校政策谬论:童年生活是在“为生活进行培训”,而非生活本身。不干预政策否认了女孩之间存在真实的友谊,回避了她们人际关系矛盾的核心问题,同时也低估了足以给自尊心留下永久烙印的强烈情感。
不过,学校忽略女孩的攻击行为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原因:他们需要维持教学秩序。通常,男生的纪律问题比较严重。女孩会敏锐地嗅到成人的压力,她们知道传一张恶语相加的纸条或迅速飞一个刻薄眼神然后收回,这类行为很难引起疲惫的老师的注意。与其解决关系问题,老师宁愿把时间花在冲男生大吼上。
遭受另类攻击,不是她们的错
由于另类攻击行为被严重忽视了,现实生活中人们常常透过更“合理”的社会关系镜片来看待这一行为的表现。例如,在许多学校中,威胁“不做某事我就跟你绝交”仅被视为同龄人的施压,而非关系攻击。在学术论文中,研究者将女孩的关系操控行为解释为早熟,或解释为“确立中心地位、主导群体界限划分”的途径。一些心理学家将取笑或恶意笑话归为健康的成长体验,将散播流言蜚语称为“保持边界”。
认为遭受刻薄对待的女孩本身缺乏社交技巧也是一种常见误区。这种说法的逻辑是,如果孩子被当作霸凌目标,遭受他人的社交虐待,那孩子本人一定做错了什么。这通常将责任归咎于霸凌目标,认为被欺负的孩子应该更坚强或需要学会合群。也许她没有对社交场合做出恰当的回应,未能正确“解读”他人的感情和态度,也许她需要更注意衣着潮流,也许她非常缺乏社交技巧、过于大胆。
关系攻击很容易被视作社交技巧问题。如果一个女孩今天很和善,明天却言行残酷,或表现出很强的占有欲,对另一个孩子做出过激反应,可能会被解读为不够成熟。这是个特别危险的问题——因为成年人也许会劝说攻击目标对同龄人耐心一点,对攻击者表现出应有的尊重。在此过程中,行为的攻击性被抹去了,成年人任由攻击者为所欲为。
更令人担忧的是,攻击目标受伤的感受是真实的,却被成年人否定了。攻击者常常是朋友,女孩对此更富同情心,很容易就对朋友的缺陷展示出无尽的帮助和理解。
在这种要求女孩不惜一切代价维持完美关系的文化中,将霸凌误诊为社交技巧问题自然变得顺理成章。社交技能说的支持者称,最好的人际互动应该做到分场合做事,得到他人的回应和认可,并反映出女孩待人友善的素养。然而,大部分女性霸凌事件正是在小圈子领导者的要求下进行的,这种主导者的权力正源自这样一种能力:在对同龄人持续进行秘密虐待的同时,维持女孩表面上应有的文静。同样,她也主导着小团体中社交共识的方向。从学校比较在乎的社交技能层面来看,表现出霸凌行为的女孩在众人眼中是完美得体的。
社交技巧说的问题在于它并不质疑刻薄行为的存在,反而设法解释,并使之合理化。如此一来,这种说法让另类攻击者的行为变得无可非议。
于是,女孩在努力待人友善、保持完美关系的同时,也被迫卷入了一场攻击游戏。有时,她们的愤怒会打破表面的友善;有时,愤怒会在友善的表面之下游荡,向同龄人发出令人费解的信号。结果就是女性朋友之间被迫需要三思而后行,并揣度彼此的真实意图。久而久之,许多女孩渐渐不再信任他人对自身感受的描述。
压抑愤怒不仅改变了女孩表达攻击的方式,也改变了感知愤怒的方式。愤怒也许来去匆匆,让攻击目标质疑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发生。“她是开玩笑还是当真了?”“她刚刚翻白眼了?”“不留座位是故意的吗?”“她告诉我会邀请我,但是又没邀请?”
如果我们能够列出形形色色的另类攻击行为——无论是公开的还是隐秘的,女孩们就可以鼓起勇气去面对。我们需要将这些转瞬即逝的时刻定格,大声下定义,这样女孩们就无须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们在遭遇另类攻击时才会明白,那不是自己的错。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 (ID:lixiangguo2013),作者:蕾切尔·西蒙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