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赵赶鹅。

2003年,我干刑警老多年了,总有人问我,你们有灰色收入吗?

问这个傻问题的人里也包括陈拙。

我就回应他,你删我一个字,我都心疼少了半根烟的稿费。潜台词是,你看我日子过成这样,我能有灰色收入吗?有我还能写故事那么勤快吗?

但说真的,我还真认识靠破案,拿到巨额灰色收入的人——

一个假警察。

此人和我同一个城市,开了半年假派出所,破了二十多起真案子。

为了解他的故事,我找过自己的师兄,还有一个派出所所长,他们都是当年审讯过这小逼崽的民警。那所长人私底下谁也不服,只对这个假警察挺佩服。

他说这是个天才。

此人叫徐冬,冒充警察前,是片区警方的“王牌线人”,在街上溜达一圈就能带人回来,有些民警特讨厌他,总是因为他带回了人而加班。

后来徐冬开假派出所,不受规矩限制,抓的犯人更多了。

他因此入狱15年,出来还是当线人,打假名牌,有路虎,捷豹两辆豪车,如今还和警察打一点点交道。(点击蓝字就可以看他的上篇故事)

我苦苦哀求所长给他拨过去。

那所长拨过去,公放给我听,我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和警察说话的。

电话里徐冬问所长在哪,所长说在办公室。

他说了三遍:“你什么时候有办公室的。”

徐冬好像特别在意我旁边这人,升官成了所长,也在意这所长,居然有了个正经办公室。

对了,当年他开假派出所时,给自己的假身份,也是从一个民警,升为警长,又变成所长。

我搞不懂,他开假派出所,破真案子,到底是图什么。

所长挂了电话,跟我聊起徐冬这个人,于是才有这篇我记录的,这个疯子最疯狂的半年。



徐冬的假派出所就在2004年正式启用了。

这场地,他本来是要用来审讯一个强奸女孩的富二代,没想那富二代因为无证据被释放了。

他失望至极,将这个场所,变成了一个真的具备审讯/关押/出警功能的假派出所。

徐冬开始黑白两道通吃。

有个菜市场,每天现金流极大,司机们都带着现金交易,到处都是贼。

徐冬认识了一个老贼,对方给他点炮,他就去抓,明码实价,一个刑拘数1000元。所长敢扣他钱,他就拍拍屁股走人,帮其他所去抓。

就这样徐冬成了徐爷。

他自己带着几个兄弟,在歌厅里摸大腿,吃赠送的果盘,不给小姐小费。

而另一边的假派出所也很快变成真的了。

徐冬没钱的时候甚至办了一场募捐仪式,把附近所有的宾馆、洗浴,按摩院,修车行和卖手机的全叫来开会。

这些行业都是特种行业,多少都有点事。

老板们知道这新开了个派出所,也慕名而来。徐冬说,以后这附近我包了,各位老大给个面子,最近经费短缺,刑拘数也缺,要么大家给点线索,要不就给点钱,不然我真过不下去了。

这些老大纷纷表示不想交人,有的捐油钱,有的捐消费券,有的捐了一辆车,最逗的是修车行老板,那修车行老是能发现盗抢车,徐冬重点关照了他,结果他捐了个人——

一个总在院里大声喊号子,帮人停车的精神病,大冬天也赤身裸体指挥交通。

“以后让他给你站岗放哨,工资我发。”那老板说。

这派出所有车有人有油票,越来越像样了。

徐冬还弄了个电台放在所里,听着动静。他的派出所方位,处在两个真派出所之间,有次一伙卖假手机的被捕后,让两个所推来推去,都不想接这个骚事。

因为这伙人是少数民族,而且又艾滋病加梅毒,看守所也进不去。

徐冬就把这群人带回自己的假派出所了。

他的方法是大冬天把人全拷在树上,泼凉水,前半夜,徐冬学全了该民族所有的骂人话,后半夜,他学会了所有求饶的好话。后来他还在电台里给分局回了个信,说人已经处理了。

分局也有点懵,以为是市直属机关单位干的,两个派出所也有点懵,以为是分局抓的人,反正问题解决了也没人再问。分局还发了个表扬的简报。

徐冬有的时候也累,但他仍然时时刻刻想和真正的警察比一比。

他总觉得自己做得更好。

有个老太太也挺逗,她买了一万多元的某蛇毒保健品回去吃,每天吃二两饭,得去八趟厕所,据说是通过拉稀的方式排毒,能治好糖尿病,冠心病。

她家老头也跟着吃,本来身体比她好,能吃能睡的,没成想贪吃了几罐,拉稀时死在厕所了。

这按说公安局管不了,老太太报案几回,都被民警们推走了,她稀里糊涂就找到了徐冬的派出所。徐冬看她可怜,帮她要回了10000多块钱。

谁知老太太这回不满意了,天天说要他们偿命。每天一大早来徐冬派出所门口蹲着来。

徐冬不胜其烦,可能又乐在其中。

辖区里的混子们分辨不出来徐冬到底是干什么的,徐冬有时候神秘兮兮地说自己是秘密警察。他的身份越传越邪乎,有人说,徐冬是警察中的警察,督察队的。

还有人说,徐冬是大领导亲戚,专门成立派出所,以后准备提拔副局长。

那段时间徐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曾经参与过审讯徐冬的一位警察,跟我说到假派出所的时候有点脸红。

他说当时记笔录到这里时,真的有些羞耻,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把这段记录下去,辖区内出了个假派出所,竟然没人发现。只能说明那个时代,没人敢对警察提出过质疑。

我安慰他:“徐冬就是借了时代的东风了。”

“这事现在说出来谁能信?”他问我。

我默默点头。

他接着追问:“但为什么大家那时候那样信任警察呢?现在又不相信了呢?”

或许,就是因为少有人提出质疑,我们就容易犯错吧。

而当时利用这一点的徐冬,就收编了一帮小弟充当假警察,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



真正参与到徐冬派出所事业的兄弟其实并不多。

徐冬也不是傻子。他的派出所招人基本都是最信的过的兄弟。而且有几大原则:第一,40岁以上不要,第二,话太多不要,第三,河南人不要(因为以前有河南队员闹出过事),第四,好女色的不要。

尽管这样,还是招来了麻烦。有个嘴不严的,漏了风,招来了一辆外区的警车。

当时徐冬穿着警服,一看到警车来了,他机灵地摘下了警号,肩牌,把电台往厕所门后面一放,自称保安,也是刚刚到,什么情况不清楚。

两个民警在所里没翻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只好训斥了他一顿,让他把派出所牌子摘了,他还没等把牌子彻底卸下来,两个民警就撤了。

但他也破格提拔过队员,有个叫赵友宁的弟兄,别的片里联防队的。

此人是一名预审民警的小舅子,也是徐冬那伙弟兄里最喜欢动手的,当过兵,因为和当地寡妇作风问题被部队退回来,爱好抓嫖,喜欢蹲在小姐裙子底下问人。

他经常问徐冬,说哥,你打人也有瘾吗?

平时一块去歌厅,小姐靠上身,他就往后躲。但等大家都不在屋,他就赶紧抓两把小姐的腿。大家都笑话他好色,胆子又小。

按说他没法加入徐冬的假派出所。

但赵友宁这人,对周围的人总是有股不加掩饰的敌意和狠劲。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潜在的犯罪分子。上了公交车,也是狠狠打量周围的人。

有一阵子,机动车被盗特别多,小偷都是撬车、偷车内财物,或者干脆把车开走。

赵友宁每看见一辆停放的可疑车,都要上去看看,甚至把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当成嫌疑人,说车里有人偷东西,转头就要上,被徐冬喝住了。

徐冬说他精神有问题。

但那天晚上,赵友宁他们真遇上一个鬼鬼祟祟在车里捅咕的男人。赵友宁把那男的狠揍了一顿,最后证实,那男的确实是车主,点火器坏了,舍不得花钱修,就用线路打火的方式开车。

最后那男的连一点怨言都不敢有,还和赵友宁说了谢谢。

徐冬觉得赵友宁是不可多得的好警察。头脑简单。嫉恶如仇。和自己一样,就差个文凭。

俩人天天黏糊在一块,只要徐冬一个眼神,对面什么人,赵友宁都往上冲。

俩人拜了把子,整天喝到五迷三道的。

赵友宁特别佩服徐冬开假派出所的勇气,说徐冬是蝙蝠侠,是半夜出来嗷嗷干坏人的。

徐冬笑而不语。

蝙蝠侠应该谁都不怵,谁都能干。也不可能有仇报不了。2003年,徐冬回所里和民警们扯闲篇,听所里民警聊天,才知道,张诚又被抓了,然后又被放了。

这次他大晚上在路灯下的长椅上,和一个15岁的小姑娘亲嘴,被抓了。

据说当时那小姑娘被亲得满脸发亮。

张诚说小姑娘是他们家一湖南亲戚,后来父母出面把小女孩领走了,也没把张诚怎么着,就又给放了。

徐冬气得肺都炸了。

这张诚,就是当年性侵女孩,被他抓到两次,又因为没证据,被派出所放了两次的富二代。

怎么张诚老是阴魂不散呢,就不能去别的区惹事吗?



那时候徐冬已经挺生猛,作案5,6起了,专挑那些警察处理不了的,取保候审的坏人下手。一抓到人,一句你在公安局那事没完呢,把人拷走,弄上一宿,赔钱,滚蛋。

手法越来越纯熟了。

他想用同样的手段弄张诚一把,让他别那么嚣张。

他还记得张诚最后和他说那句:我早晚再去光顾那女孩的生意。

原来他是假警察。现在他是真有个派出所了。

于是他拉上几个弟兄,在宾馆门口把张诚逮了。到了派出所,他指着门口的照片墙给张诚看,最上头是自己的照片——“xx村派出所所长徐冬”。

他在半年内从民警、警长、副所长,一路变成了所长。

张诚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整个人啥反应没有,像个傻子,也不害怕,也不求饶。

旁边弟兄也都在不停地怂恿徐冬,审问过程中,他砸穿了一台木桌。

最让徐冬生气的就是张诚的态度。

这小逼崽经历了这么多次警察交锋,仍然不把警察当回事,也不把自己干的坏事当回事。

张诚承认,就在前几天,一个朋友抢走了他的女朋友。张诚在大街上“因为心情不好”,拦住了一个小姑娘,人家不乐意。他也没强求。

但那小姑娘主动说和他聊聊天,俩人就亲上了。这种事张诚干了好几次。

徐冬认定,没有小姑娘会自愿和张诚聊天,肯定是害怕了,而且怎么就这么巧。

“你总能大街上碰到小女孩?肯定是蹲点等着的。”张诚也没辩解。甚至有点不耐烦。

如果张诚那天没说真话,而是出于害怕说了假话,那他可能不至于出事。

假派出所里面的四五个假民警义愤填膺。谁也不好意思提钱的事,都觉得正义感爆棚。

后面的事情变得失去控制,大家都动了手。赵友宁尤其狠。

徐冬想控制局面,他把其他人推开,让他们去找小女孩“取证”去。然后自己动手。

其实是“想保护张诚,毕竟气氛到那了”。但根本没人知道那小女孩是谁。

他红着眼睛把张诚从这一头拖到那一头,一脚踹倒在墙角。张诚终于害怕了。他表示要拿出全部身家孝敬他,徐冬拿出根满是木刺的桌子腿,敲打着张诚的脑门。

以前徐冬下手有准,这是一项基本技能,打人太容易打出事。没准一个耳光就能耳膜穿孔,重伤。但这次他失控了,“感觉打轻了,那些女孩就成为我心里的负担。”

张诚一开始挺横,随着大家对他动手,渐渐没动静了。

所里的几个人都开始害怕,全出去抽烟去了。再一趴门看就找不到人了,全跑了。就剩下赵友宁一个。徐冬假意说这小子不经揍,开始轻轻抽他嘴巴子,张诚还是没反应。

“身子软得就像一滩水一样。”

赵友宁拉住他,跟他说:“哥,咱们该想辙了,我看他好像要不行了。”

最后是赵友宁给心乱如麻的徐冬想了一个主意,俩人一块开车送张去张诚火车站,以送嫌疑人为名义,通过安检。张诚的身体已经蜷缩得像是一只熟透的虾米,心跳时有时无。

他们出示了警官证,走快速通道躲过了查票的警察,还和售票员吵了一架。

火车开动时,徐冬看着张诚顺着火车头一歪,墨镜渐渐落下,露出一对大白眼。

张诚作为一具尸体被送到了湖南。那边的火车站当天就报案了。

假派出所这帮人,就这样打死了一个嫌疑人。

他怕得要死,不敢一个人住。他还抱着侥幸心理:张诚没死。但也知道不可能。



徐冬在当时有个诨名,叫“蝙蝠侠”,自己也跟着这么叫。

当我从几位警察那里,听闻“蝙蝠侠”他们杀人的细节时,我不忍心听下去。

我又一次回去找了师兄刘祖光。

他是第一个跟我讲起这个故事的人,我想,他想让我知道这个故事,是另有深意。

当时我正在办理一个保险诈骗案件,对手很有经验,因为我没有充足证据,只能让对方办理了取保候审,而我想申请刑事拘留,师兄却不批准。

我天天憋着一股火。我坚信他是嫌疑人,这件事彻底成为私人恩怨。

而师兄和其它几位前辈,讲故事讲到这里时,我却极不情愿听下去,甚至也不想推动保险诈骗案。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在害怕这个故事的结局。

我惧怕徐冬干错事,就像惧怕自己一意孤行申请刑事拘留,可能干错的事一样。

我潜意识里希望,徐冬能够永远以蝙蝠侠的形式出现在我的记忆里。

行侠仗义,无拘无束,就像童话里那样。

但真实的世界里没有童话。

其中一位前辈告诉了我后来发生的事件,他还说:人犯错后,往往会继续给自己找理由,继续犯错,为了证明自己之前的错是正确的。

徐冬从违反规则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捅出更大的篓子。



杀死张诚过后,徐冬他们这帮动了手的假警察,住进了洗浴中心,天天搓麻将。

说是玩乐,不如说是互相监视。生怕有人憋不住跑到派出所给撂了。

那段时间,队伍彻底要散架子。徐冬给这帮人打电话,就是个吵架,永远用一句“咱们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开头。

有一回,他们正吃着饭,有个联防队员叹了口气,说前几天刚跟他妈通完电话,想他妈了。徐冬立刻听明白了,他偷偷从这哥们上衣口袋里翻出了一张车票。

他给所有人开会,说大家心是好的,但干了错事,咱不能一错再错,有想散伙的提出来。有想揭发检举的提出来,有想回老家的也可以提出来。咱们一起讨论。咱们是个集体。

他期待那哥们提出来,但他没说,这更坐实了他想避开大家,一个人逃跑。

徐冬特伤心。他扮演假警察这么久。虽然挣了正当的钱,也赚了不正当的钱,但他都觉得是为了正义,为了哥们义气,也以为大家和他一样的心思。

他撕了那张火车票,撕得粉碎,又放回到那哥们口袋里。

那哥们跟没事人一样。

徐冬有时也觉得委屈,他作为一名假警察扮演艺术家,认为自己比较正直。很少的几次,他挣了不少钱,也很快挥霍到兄弟身上,挥霍到一些不相干的穷人身上。

他内心里希望,被抓之前,能干点事儿将功补过,给真警察留点好印象。

“真的被抓时,大家能念着我的好,最起码手铐松几环,脚镣千万别戴着。能给安排个诈骗犯的号里面。”

2004年9月,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来了。

当时徐冬在真正的派出所里(他明面上身份还是联防队员),代替民警接了一个电话。甘肃某公安局打过来的。

他们刚刚破获一起特大贩毒案,抓获了一伙在云南购毒,全国出货的毒贩。其中在京城某个邮政储蓄银行,有个叫杨红的女子,多次向毒贩子汇款,款项达到340万元。

他们希望本地公安协查一下这条线索。

这种特大贩毒团伙的收网,徐冬门清。大鱼被抓,小鱼会漏。虽然有340万,但相对于整个团伙不算事。

更何况杨红一定是假身份证办的银行卡。第一,过了集中抓捕期,口供,证据难获取;

第二,甘肃警方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希望北京警察查查。

一听到钱,徐冬眼睛都亮了。他没和民警打招呼,把这条线索写自己胳膊上了。

这事要么奇功一件,他能将功补过。要么一大笔钱,他也准备吞了,万一逃跑能用上呢。



徐冬自己摸不到门,只能带着线索去找圈内人。

查线索这事,没成之前,徐冬不敢和太多人说。

徐冬带了个赵友宁,去找三蛋,一个快退圈的老点子。此人吸海洛因,从芙蓉帮那里拿货。

三蛋住在回迁楼里,是户型很小那种越层。刚一开门,徐冬的哥们赵友宁就上去用肩膀扛着他的脖子往后退,警察!

没想到三蛋顶住了赵友宁的大粗胳膊愣是没往后退。

警察找我什么事?三蛋看上去像个很年轻的老人,事实上他才40不到。

徐冬说:“不是找你,想和你问点事。”

三蛋说不是找我就行。说我已经不瞎混了,别问我。

赵友宁掏出尿罐来,说没事那你嗞一泡我看看。其实那尿罐是假的,从药店买的,根本验不出来。但三蛋拿起罐就往厕所走。

房间里面露出一个小小的女孩脑袋,小辫子顺着脑门正中间垂下来,说:“警察叔叔,你们要带我爸走吗,能不能先给我姥爷打个电话,让我姥爷来接我。”

徐冬说没事,我们和你爸爸聊天,让他帮个忙破个大案子。没事,你待着就行。

三蛋把尿带回来,低声说哥几个,我真不玩了,别找我了,我闺女一个月我就能见一天。求求你们了。

徐冬把他拽到身边,一撸袖子,看着他胳膊上密密麻麻像皮疹一样的针眼,确实没有新添加的。

他还说:“我还真没见过谁能戒掉,希望你能打我脸。”

三蛋两条胳膊在天上画了个圈,变成拜佛的姿势,说我肯定能戒,为了我姑娘我也得戒,我买了好多肠通灵,已经戒了一个多月了,我再抽一口我就当我孩子面跳楼。

徐冬说去你妈的,就和赵友宁出去了。

他们又找了几个点子,去第一家,那点子自己管徐冬要手铐,说大哥,死我也不能聊这个事。去第二家,刚一进门,那点子一刀攮到大腿里,血滴滴答答流到了地板缝里。

徐冬直接说对不起,走错了,关上门就跑。

他们忙了一上午,一无所获,赵友宁问,徐哥,你觉得三蛋真能戒吗?

徐冬明白他是又把心思动到了三蛋身上。赵友宁这小子就弄人有瘾。

徐冬说估计戒不了。抽的能戒,注射的除非是神仙。但其实三蛋不是坏人,我挺顺眼的。

赵友宁笑了说一句话,徐冬至今还记得——

“哥你忘了蝙蝠侠了。蝙蝠侠老吓唬人,有时候也整错人,没办法,为了打击罪恶。”

徐冬说,那能一样吗,蝙蝠侠家有钱,飞檐走壁不伤人。

但两人最后还是翻回到三蛋家里,这次赵友宁去沟通,徐冬有点没脸。

三蛋说,两个哥,我求你了,你们找别人吧。

赵友宁说,没事,我们俩来是要保护你,你之前提供线索的事传出去了,道上的人早晚来弄你,你跟我们回局子待两天。

三蛋说大哥你们别玩我了,这事怎么能传出去。

赵友宁说骗你干什么,他之前找过这人的资料,在1997年确实为警方提供过线索。他这是在威胁,逼迫对方去再次当线人。

三蛋扶着墙,脸上表情特别僵硬,说哥,我明白你俩啥意思,可我现在不在圈里,我已经联系不上了。赵友宁说我帮你进圈,徐冬给掏了几百块钱。

三蛋捂着脸哭了。

徐冬关上了门,门合上之前,从门缝里,他看到那个小姑娘从上面下来,拍着父亲的头,怯怯地安慰着。



徐冬等了三天,三蛋还没回信。

赵友宁最后和三蛋沟通的,脸上有点挂不住,正准备拿上家伙事再去,三蛋找来了。

他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精神状态很不好。

徐冬听了个大概,原来是有些线索了,听道上的人说,那个特大贩毒团伙成员,是西北一女的,不知道是不是本主。

徐冬在假派出所里连夜审讯,一层层往上逮。三蛋当诱饵抓了一层又一层,一个点一个,假派出所都快装不下了。这帮人要么吸食毒品,要么以贩养吸。

按规矩都该戴头套,以免不认出三蛋,给他留条活路。但后来也顾不上了。

三蛋待在办公室,但徐冬一趟趟出门,为了别让外面人看见,他直往办公桌下面躲。

到最后,徐冬终于查到了一个西北口音的女人有货。

而三蛋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徐哥,以后查明白了,记得给我收尸,我家人没人认我了。这下全完了。”

但三蛋最后没死于瘾君子报复,而是自己不争气,毒瘾复发以后,成了入室盗窃的贼,偷完东西被堵在屋里,跳楼死了。

当时徐冬不知道这事儿,只觉得挺对不起三蛋,可能他是个真警察,还能把三蛋保护起来。但现在他已经顾不上别人了,他得赶紧将功补过。

抓毒贩最重要的是蹲点。

论蹲点没人蹲得过他。找准门洞,一两天不挪窝地盯着,只有他做得到。

他发现了蹊跷的地方。

居民楼里,有两个长相类似,而且穿着一样的女人。

他知道,其中一个是故布疑阵,另一个才是正主。以前碰到过这种情况。

他本来想找个两个女人都在的时候动手,但实在分不清,长得太像了,进进出出把他弄晕了。而他又担心再等等,钱就没了。

于是他在第四天,带着赵友宁闯了进去。

结果只找到了一个女人,还是怀孕3个多月的。那女的哭着说自己啥也不知道,是跟着以前一个舞厅认识的大姐一块来的。具体叫啥名不清楚。她只负责收钱。

赵友宁对谁都狠。就是对女人狠不起来。何况是个怀孕的,哭哭咧咧的女人。

其他几个兄弟,一听到钱,都红眼。抓人的事也顾不上了。

但他们实在是不懂。虽然这里有线索,却是寄毒资到甘肃去,不见得有钱。

他们把屋子搜了个底朝天,割开沙发,倾倒抽屉,掀翻椅子,甚至撬开那些和地板相连的墙角板,最后翻到了大米袋子,晶莹剔透的大米哗一下流出来,里面有上百个装着白色粉末的避孕套。

徐冬不用像电影里那样舔舔,也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事儿闹大了。

徐冬用体重秤称了一下,这些海洛因价格150万元,能判200次死刑。他用冷水洗脸,发疯一样把散落的大米一粒粒装回袋子,打扫屋子,去掉来过的痕迹。

找到毒品他们也顾不上再找人了。徐冬提议再等等正主,可弟兄们都不同意。

关键是毒品怎么处理。

谁也不说话,都等着徐冬拿主意。

徐冬曾经想过,把毒品全交给民警。但这些民警必然会问到,他们是怎么找到这来的。徐冬没这个勇气。

徐冬当时觉得自己没啥太多选择。

要么带回去,但是容易出事,这毕竟太值钱了。可放在这,徐冬也不踏实。他信不过手下这帮兄弟,怕他们回头再回来,抢钱,抢毒品。

思来想去。他把毒品带到洗浴中心,存在了柜子里。反正不记名。

他也弄不大明白,为啥这么干。“当时就是个晕”。

从那天起,徐冬脱下了警服,再也不肯穿了。他是罪犯,彻头彻尾的罪犯。但他想不明白怎么到今天这步的。到底哪步走错了呢。

有一天,徐冬已经准备好自首去了。他受不了不知道哪天警察破门而入的煎熬了。

他在去派出所的路上,碰上几个警察围着一个被撞坏的人,浑身是血。脸被压坏了。撕破了。已经辨认不出来了,但奇迹般还没死。能看到胸口还一起一伏。

民警们也一筹莫展。结果正好那个人徐冬认识,那个人是他片区里的,是个出名的酒鬼,以前还被他狠揍过。

他从人缝里往里挤,大喊我认识他。告诉了警察他的名字,工作单位。警察们都挺满意。因为知道了伤者是谁。徐冬还掏钱往伤者身上塞,往警察手里塞。说去医院的钱他先垫上。

徐冬对他亲爹估计也就如此了。那伤者的女儿给他跪下了。

就这个事一发生,徐冬还能骗自己。他说自己还能干点好事,他觉得自己是个全新的人了。

结果被赵友宁一盆冷水给浇灭了。

赵友宁说你干这个有啥用啊哥。这时候干这个有啥用啊。你要是没毒品那事,是不就不干好事了?还不留姓名?

徐冬知道他说的是毒品的事还没解决,还摆在那。

徐冬骂他说:那你说咱们应该干啥。

赵友宁没回答。

后来事实证明,赵友宁真是个好兄弟。他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帮徐冬解围了。



现在想想,徐冬应该把那些毒品留在现场。

他的兄弟赵友宁就不会死。

赵友宁,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用什么办法,用奶粉换走了洗浴中心里藏的毒品,在附近散毒。价格不固定,走量。甭管生人熟人,来人就卖。

他可能以为海洛因都是一样的,不记名,和钱一样。散出去就散出去了。

那天一大早,徐冬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喊他的名字,他走出门,先看见光屁股指挥交通那疯子在院里溜达,嘿嘿地笑着说,光的,也是光的,哈哈哈,也是光的。

徐冬以为他又犯病了,想耍耍他玩。还问他,除了你谁他妈光着。他说门口那个人就光着。

他顺着精神病的手指头看过去,赵友宁真就在那躺着,光着。

他的脸太吓人了,青紫色的,被福尔马林泡过的脸才会这样。

他明白过来,跑到洗浴中心,找到柜子,发现里面的毒品都换成了奶粉。

这是大毒贩子来索命了。

但徐冬没打算等死,就算死他也得死个明白。

徐冬匆匆处理了尸体,紧接着顺着赵友宁的尸体往下查,也很快得知了一个车牌号。

赵友宁喜欢泡迪厅。他卖毒品卖到那里去了。

他不知道,海洛因和海洛因是不一样的,纯度,味道,一看就知道是谁的货。

他在舞厅门口被一个陕开头的车牌号的车堵上了,被人拽走了。

随后尸体就被扔到了假派出所门口。

片里渐渐传开了,有人从辽宁海城,找了职业杀手,“会武”,要把徐冬这帮人办了。

徐冬第一反应是:“会武,我他妈还会六呢!”

可他真实想法是啥也不想管了,就想跑。什么英雄,侠义,当警察,他都不想管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所长梦到头了。

他只是个联防队员。没有人能帮他扛着。

他就想跑。

可手底下的兄弟们群情激愤。

他们四处寻找那辆黑色轿车,他们每天气势汹汹,身上揣着家伙,出入于各种洗浴,舞厅,大饭店门口。可徐冬明白,他们是不敢回家,不想落单。

这一切都是给他们自己壮胆用的。

好在他们没碰上。

“报什么仇啊。谁回头又要替张诚找我报仇呢。”徐冬事后说。

他们再没回过假派出所。那是他们的心病。赵友宁的尸体还在那躺着。

徐冬偷偷回去看过。伤口已经渗出糖浆似的液体,招来不少苍蝇。嘴边有一块紫色的斑痕,像云影一样慢慢扩散。

徐冬想起赵友宁说过那句话,大哥,你打人也有瘾吗?

现在他被人活活打死了。

徐冬没勇气把他的尸体弄走。只能任由他在这腐烂。

那几天,他们作为表面的联防队员,还要继续配合真正的警察抓人。在茶水铺子里,抓了一伙赌博的。有个小年轻挺机灵,从二楼翻墙出去了。徐冬也没再追。

“我希望那孩子跑得远远的,再别回来。”

以前的亏心事,还有赵友宁的尸体成了无形的压力。大家都明白,早晚得漏,早晚得进去。但没人敢提跑。

他们都盯着徐冬,希望自己头儿说出来,只要徐冬说出散伙两个字。大家就都解脱了。但徐冬还是说不出口。

他承认自己有私心。他舍不得这个小集体,这群一起吃,一起喝,一起玩的兄弟。他不想孤单一个人。也想笼络人心。互相串串供。以后警察真把他们抓了。别供述得太狠,太直白。

他不想被圈子里的人点了炮,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傻傻地就被警察按床上。

另一方面,赵友宁的尸体在那。那是他拜把子兄弟。他不能走。

他最害怕的事,就是当警察的养父黄振,有一天突然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家。结果一回家,全是等着给他上手铐的警察。

他第二害怕的事,就是黄振再也不给他打一个电话,从此单方面不告知的情况下断绝关系,眼睁睁看着其他民警把他抓走。

后来徐冬想过找黄振自首。

那段时间,父子关系很僵。彼此不来往。徐冬专门回了趟家,破天荒做了顿饭。

2004年。全国正在严打,所有警察都在加班。打涉黑分子。黄振特别忙,大半夜才回来。

黄振看了一眼徐冬就说:“你他妈最近又跑哪干去了。”他感觉黄振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装傻这么问。

黄振这一句话把他的话都噎到肚子里去了。

“我特恨他。他明知道我开假派出所的事。也不和我谈。就是怕牵连他自己。我不是他亲生的。”



徐冬又去找联防队员们喝酒,他们整天聚在一起喝酒,没人敢不来,也没人敢离开。

其实除了一块被抓进去,还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呢?

他现在回忆起来,“就是怂人聚一起壮胆互相骗,也骗自己。”

有天,他们聚在郊区一个农家院里,一个年龄小点的,喝多了忍不住说了一句,你说这活着还有啥意思。旁边一个岁数大的,拿来百草枯,倒了一瓶盖,说你不想活你把这个喝了。

那岁数小的拿起瓶盖就要喝,被徐冬一巴掌打翻。

他和几个联防队员把那小崽一通臭揍。小崽就醒了,哭着跪地上认错。

徐冬突然就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了。他应该帮助这些兄弟们解脱。

这才是他作为这帮人的“所长”,应该干的事。

于是他端起酒杯,说哥几个,咱们很快就能再见了。大家心领神会,以为是要安排一起跑。有提议去歌厅待会的,徐冬说先睡觉,睡醒了去。大家就晕乎乎睡着了。

然后徐冬翻墙跑到最近的派出所,主动投案。那帮兄弟们也纷纷落网。

有人说徐冬是害怕了,主动进局子躲躲。但徐冬并不这样认为。

他说我可以跑,但我没有。我就是想通了。抓什么人啊,最该抓的就是我自己。

他最感谢的就是公安局没把他和其他几个兄弟放在一个号里,“我怕他们一时想不开,打死我。反正以后肯定得感激我。”

黄振来号里见了徐冬几次。

那时候,徐冬正焦躁地等待着判决结果。头几次,徐冬不知道说什么,黄振也不知道。俩人尴尬地沉默着。

最后一次,黄振说媳妇怀上了,一个儿子。那年黄振46,媳妇42。

徐冬淡淡地说,恭喜。

黄振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徐冬说,是从蝙蝠侠开始的。黄振没明白什么意思,徐冬也不想多解释。

黄振说,张诚那事,家属当时托过来,他一分钱没收。他觉得那事徐冬办得好。

其实黄振自己浑浑噩噩这么多年,也不是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大多数时间他都在观望。他也从来觉得自己没有本事教育好徐冬。

“我对不起你”。黄振对徐冬说。

徐冬被判处无期徒刑。后来减刑到20年,又因为在狱中多次检举揭发他人犯罪活动,甚至阻止了一次越狱,减刑至15年。

2018年,徐冬正式出狱。他在监狱里琢磨了15年的好与坏,善与恶。

“其实判轻了。”徐冬自己说。因为兄弟们都承认了殴打张诚的事实,没人能确定致命的伤是谁揍的。他们平分了刑期,没有死刑。

美中不足的是,杀害赵友宁的凶手们始终没落网,或者说,他们落网了,但案子没破。

徐冬仍然坚信,他是唯一能侦破此案的人,可他再没机会了。

15年后,他走上街头,熙熙攘攘,奇装异服。遍地的彩色全屏手机。

他的生父老徐,和养父黄振双双去世,举目无亲。

于是他又回到了派出所。

他已经成了传奇。一个辅警们心目中的传奇。

他申请当联防队员,但是联防队早在2009年就取消了。

于是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点子,不对,现在更多是叫线人了。

他主要是替警察踩点,抓假药,假酒,假名牌服装。那些公司都有提成给他,吃喝不愁。

再后来他干脆绕过警察,成为了各种医药公司,名牌服装公司的点子。每捣毁一个窝点。他就有提成,公安局也能收到提成。

从此,不再是他跟着警察干,而是警察跟着他干。

有一次,新来的所长甚至让他给那些辅警和保安上课,教教他们怎么踩点,怎么抓人,他站在讲台上,憋了半天,旁边有几个年轻民警也悄悄溜上了神。

他的开场是一个问题:其实啥是坏人呢?

他接着自问自答:“这个问题并不复杂。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是好人,但有时别听他们说了什么,找什么样的理由。你只要看他坏了多少规矩。坏了规矩的人就是坏人。”



赶鹅说:

我还记得有天中午,我带着卷宗,像个失败的公鸡一样去找师兄刘祖光。

我还是想去办理那个,让他对我说出徐冬故事的保险诈骗案。

而我没有更多证据,我这次去,只能被数落。所以我虽然沮丧,但我觉得反败为胜的机会就是刑事拘留,不能让犯罪的人逍遥法外。

但师兄说了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你总以为你查透了,其实并没有。你没觉得他一定有同案吗?投保人你找了吗?他车出事故之前从哪开出来的?

我还有点不服气,我说手机拿来的时候,数据已经恢复不了了,内容全删除了。更何况我有什么证据证明有同案呢?

刘祖光拿起一本保险诈骗的专业书对我说,那你就是没有穷尽,所以你没资格说,怪我没批准刑拘。回去好好翻翻去。

他最后还是没有同意我的申请。

可能徐冬的命运和我是一样的,一度以为自己没选择,受了委屈,想破除烦人的规矩。

遗憾的是,我自始至终,没有直接见过徐冬。我觉得我们之间会有很多话聊。

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改变了,现在什么样。可他就是不答应。

当时我采访了四个领导,民警,正式了解了整个故事的前后脉络。

我反而发现,徐冬是错的,他就是一个被师兄拿出来举例的例子——

如果真的有人不受约束去追求正义,一定不会成为蝙蝠侠,而是性格越来越向黑暗的那一边靠拢。我觉得我已经明白师兄的意思了,可他不挑明,我也讨厌这种聊天方式。藏着掖着。

2022年,我最后一次找到他,汇报保险诈骗的案子。

我鼓起勇气问他,为什么最开始不跟我讲讲侦查方向,给我支支招。他卡巴卡巴眼睛,直愣愣地看我说:“我是批刑拘的,你是侦查员,我干我的事,你干你的事,这是规矩”。

聊了两句,一对眼神,我就知道他没忘记这个故事,他在等着我说出来自己的感受。

我抢先开了话头,我觉得那些关于规矩的道理,我懂了。

他听完以后不置可否。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