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越富有的人越有很多怪癖。比如有一类富人,他们爱好是偷东西。早些年好莱坞有个特别著名的女明星就被当场抓住过,判刑3年。她不但不缺钱,还拿着天价片酬,偷东西不是贫穷下迫不得已,更像一种心理疾病:偷东西带来的刺激感,让她无法控制自己,忍不住一试再试。

这种病叫“偷盗癖”,症状挺复杂,但病因特别简单,只要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得到足够的关心,或者被父母忽视,就有可能发病。2021年11月,有个00后女孩患上这种怪病。她的身份很特殊——她的父亲是当地最受尊敬的公安局副局长。民警王去病发现这个秘密时,正是她发病最严重的时候,因为偷窃,她父亲已经为此花了一栋房子的首付。



四年前,林局刚转业到公安。那会儿他还不是局长,一米八大高个,开一辆四五万的国产杂牌小车,每次我们在停车场,看到巨大“一只”的林局,从擦得锃亮的黑色小车里钻出来,都笑称领导当的越大,车子开得越差。2021年冬天,一个上午,林局突然把我叫到办公室,神神秘秘地把门一关。他开口,“我女儿偷东西。”“所以我给她买了个超市。”两句话把我震在原地,这是我能听的吗?林局说完,朝我安抚地笑了笑,摆手示意我坐下,还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被迫知道了这个老局长的秘密。

来局里第一天,林局就把一众年轻小伙比了下去。

别的不说,光是高高瘦瘦不驼背,就超越了二十几岁就有大肚腩的小伙子们。自我介绍、敬礼都干脆利落,一看就是个利索人。

那会儿林局还不是副局长,空降到刑警支队当大队长。

部队上转业的领导,多是些脾气又硬又固执的老头子,早过了当警察的黄金年龄。林局转业的时候也40多了,我们本以为他也是过来混混资历,干两年就退休的。

没想到他却应了那句话,比你优秀的人还比你努力。

刚开始他对公安业务一窍不通,没少被队里的老警察糊弄。刑警队忙不过来时,大队长也要去搭班问材料,明知道林局是刚到公安,老警察硬是说,“领导先来,领导请问。”自己在一旁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做记录。

林局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只能硬着头皮,翻看以前的审讯记录,一点一点学着去问。

但他一点不害臊,跟着新警从头当学徒,专跟大案和要案,办公室的灯泡都熬坏了2枚。跟他同期转业的领导,劝他不用跟新兵蛋子一样苦熬,资历放在那,就算不懂业务,会带队伍就行。

林局听了点点头,扭身依然跟着刑警大队同吃同住。

后来他被调到派出所当所长,自创一套“分区管理法”,硬是把全市人口和场所最密集的派出所,做到命案和电诈发案率最低。很快他又临危受命,被调到禁毒支队,前后忙活了三个月,打掉一个不小的团伙。

他前脚刚把自己名字从立功嘉奖人员名单上剔出去,要求把荣誉和奖励留给年轻人,后脚提拔副局长的谈话小组就来了。

林支队成了林局。

印象里这位局长以雷厉风行著称。他去外面检查工作,有时还会随机抽查业务知识,如果是民警答不上来,他就会说出正确答案,让人“好好再看一看,学一学。”如果答不上来的是所长,或者队长,他当场就会一顿骂。

因此,我站在他面前也多少有些发怵。

我很难把他,和眼前这个眼眶泛红、拿着一张奇怪的“全家福”的男人联系到一起。

林局说着,揉了揉泛红的眼,“昨晚清查搞到半夜,到底是老了,这会熬得眼睛都疼。”

一生倔强的中国男人啊,我不禁心里感叹着,嘴上还得说,“是啊,这几天省上任务重,大家都是连轴转,可辛苦了。”

他的视线还是落在那张奇怪的“全家福”上——

它由两张毫不相干的照片,拼凑剪裁到一起。

一张是林局穿着警服的单人照。

另一张是他妻子和女儿的合影,他的妻子紧紧搂着女儿,眼含泪水微笑看向镜头,而女儿抿着嘴,手指缠绕在一起,头微微偏着,没有直视镜头。他看了很久才低声道,“我一直忙,连全家福都没陪她们拍过。”

林局说,“想请你帮个忙,去现场抓我女儿一次。”

我有点迟疑,不解这对父女的问题,怎么还要警察出面解决。

却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下来了。



林局的女儿叫林一凡。小姑娘黑黑瘦瘦的,胳膊长腿长。我有时候会在局里碰到她,来给她爸送东西。脸熟以后,我每次在街上巡逻碰见她,她都会特主动地给我打招呼。有时候咔一下冲到我面前,有时隔着马路,她就跳起来喊,“姐姐!”我印象里她总是蹦蹦跳跳的,像一颗小炮弹。虽然小姑娘看着活泼了点,但从小到大都是成绩优异的乖乖女。大学甚至报了警校的志愿,这样一个想当警察的女孩,居然敢偷东西。她疯了吧?“我女儿偷东西。”

林局平淡地说完,视线却一直紧盯着我,仿佛在捕捉我的反应。他手里拿着一支黑色签字笔,却没有动笔写下什么。那是个冬天,女儿大学放寒假回家。难得有一天,林局早早下班回家,路过小区门口的超市,看到了她。

他本想等女儿一起回家,却看到女儿站在超市货架深处,侧着身子低着头,遮遮掩掩地,仿佛在做什么小动作。他不敢直接去问女儿在做什么。女儿去收银台结账时,林局做贼一样躲进了隔壁的药店。

直到女儿越走越远,他才扭头进了超市,向收银员表明自己父亲的身份,一一确认女儿刚刚购买的东西,然后急匆匆走回家。回到家,女儿买的东西大喇喇丢在餐桌上。

林局在女儿的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只见女儿看到自己,眼睛东转西转,就是不看自己。林局把手里的签字笔放在桌上,接着讲述,“我说,我看到她在超市了。”而平日乖巧的女儿,却突然对他大声嚷着,“我就去买个东西,怎么了?你又想说我乱花钱?”林局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他甚至想过,如果直接拿出皮带把女儿抽一顿,她会不会说实话。但当他看到女儿书桌上藏在一本书下的玉米肠时,“我替她做的所有设想,我对她的相信,全部瓦解了。”

他确信收银员给他看的购物单里,女儿没有买玉米肠。但他也不敢用一次偶然,就给女儿下了判决。这位始终果断的局长,第一次沉默了。他能做的,只是趁空灰溜溜地到小区门口的超市,补上了女儿没付的钱。跟踪了几次,林局发现,女儿确实偷东西。但偷的只是一根香肠、一包榨菜,这些东西她未必需要,普遍的共同点就是很小,方便携带。而且每次的偷盗行为,都发生在他和女儿吵完架之后。有一次,只是因为女儿穿了件五颜六色的露脐短毛衣,林局觉得小姑娘穿上很扎眼,又是露脐的。他说了女儿两句,女儿便摔门离开。没多久,林局就跟上了女儿,她先是在外面转了好大一圈,快回家的时候,却又走到了超市货架旁,开始偷东西。



在部队这些年,林局见过许多军二代,因为缺少父亲的管教,最终走上歪路。曾在部队上带他的老领导,生了个儿子。当时老领导常年在边关,而儿子不好好学习,沉迷网络和夜店,最后连大学也没考上。等老父亲幡然醒悟,意识到对儿子的管教来得太迟时,把儿子送到了部队。结果儿子身体素质太差,坚持不下来,在一个晚上偷着跑了,当了逃兵。林局绝不允许女儿走上歪路。但又害怕把女儿逼急了,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他想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他向学心理健康的朋友,半真半假地说起女儿的症状。第一次听说“偷盗癖”这个词时,林局吓了一跳。他偷偷百度,除了一堆啰里八嗦的介绍以外,还有专门治疗的医院,底下写着小小的一行字:“最先进的电击疗法,从脑电波层面抑制偷盗欲望。”林局又气又怕。作为父亲,他决心迈出拯救女儿第一步。至少不要让女儿未来的人生留下污点。他拿出准备给女儿买房子的首付,盘下了这间超市,拆除了每个货架走道里的摄像头,只留下东南西北四个角落和收银台的摄像头。他跟超市店长交代,他有个女儿,偶尔会来买东西,无论是交钱还是不交钱都正常收银。他甚至准备了一份保密协议,让店长和店员签字。这样就不会有人再知道女儿的秘密。刚开始,一切都按照林局的设想进行。女儿跟他吵了架,就去超市偷东西。直到最近,林局突然发现,女儿偷盗的频率越来越高了,甚至到了一周两次的地步。有时父女俩相安无事,女儿还是会去偷东西。事情逐渐驶向失控的方向。林局坐不住了。

隔了两天,我接到了一通报警电话。

林局已经提前打好招呼,超市店主直接打了我的私人号码,“喂,警察吗?我店里有人偷东西,你们快来。”

还没等我回话,电话就被挂断。

这么简短的报警,我有点担心林一凡不会相信。

随后我带上执法记录仪,又拉了我的同事老袁,跟他提前说明了情况,我俩一起去了现场。

到了超市,我和老袁打开执法记录仪。

这地方不算大,小区门口的便民超市,但瓜果蔬菜和日常用品都有。我们去的时候,超市里没多少人,收银妹妹把我们带去了店长办公室。

店长站在办公室的门口,看起来有点紧张。

反倒是林一凡,一脸淡定地坐在椅子上玩手机,见了我们也毫不慌张。

没等我们问话,店长抢先开了口。

她指着桌上的一包榨菜和一管牙膏,义正言辞地说这是赃物。像是提前背了稿似的,一气呵成地告诉我们,她如何在监控里发现了端倪,又如何把赃物从林一凡身上翻了出来,毫不磕巴。

现在人赃并获,但林一凡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得让她知道这事的严重性。

“这是盗窃行为,知道吗?够不到《刑法》也有《治安管理处罚法》,盗窃是会处以5到10天的拘留,还能并处500以下的罚款。”

大概是我讲得太一板一眼,她只是低着头,并没有什么动作。

老袁忍不住了,“你这小姑娘,看着也年纪轻轻的,说话能听懂不?”

“你是不是觉得关这么几天,罚这么点钱,没啥影响。但你的案底一直都在,过几年你找工作、甚至若干年以后你孩子找工作,你的行为会影响你一生的。”

“你对得起你自己吗,对得起把你养育成人的父母吗?”

老袁越说越生气,还拍了拍桌子,不知是不是用力过猛,手微微颤抖着。

我猛地想起,老袁警校毕业的时候,是被国安一眼看中,想直接提档走人的。

但因为他奶奶在地里掰了邻居的几个玉米,被告到派出所留下了案底,最终政审没通过,不高不低地当了两年辅警,才考上非涉密岗位的警察。

我看着老袁,心里一阵感慨。当警察最起码要清清白白,没有案底。一个小错误就能毁了一个警察的一生。

再对比眼前这个警校生,她似乎有些过分天真。

没想到林一凡突然站了起来,她比老袁还激动地拍了拍桌子。

“我对不起我父母?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承认偷东西是我的错。可我对不起谁,都没有对不起我父母。我长这么大,我爸有亲口鼓励过我一次吗?我考上大学去报到的时候他不在,我18岁的成人礼他不在,他内疚过吗?”

小姑娘眼圈开始泛红,双手握拳垂在身侧,身体因为过于激动喘着大气。

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肩膀处的执法记录仪,好像要透过小小的摄像头,看向更深远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都快20了,还会记得我二年级的时候,他没有买给我的粉红色橡皮。”

“粉色发卡我没有,卡通本子我没有,他答应我考满分就买的公主裙也没兑现。”

到最后,她翻来覆去地道歉,情绪已经失控了。

“我每次都难过得要死,我不想跟他吵架的,我也讨厌这样的我。对不起,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对不起......”

我赶紧让店主倒了热水,扶着小姑娘坐下缓缓神。林一凡泪流满面,紧紧抓着我的袖子。

到后来,店主也看不下去了。打圆场说“算了,她毕竟也是我们这的老......顾客,不追究了。”

我陪着林一凡又坐了一会,跟老袁回了警局。

回去路上,我有点担心,这事是不是办砸了。

林局和他女儿,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当天我把执法记录仪送去了林局办公室。直到第二天快下班,林局才让我抽空去取。

我有点忐忑,打定主意拿到东西就脚底抹油开溜。

毕竟知道了人家家里的隐私事,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位“钢铁直男”局长,也怕他不好意思。

我敲门进去的时候,林局正在笔记本上写东西。

“过来了?坐一会。”

“不用不用,林局,明天还要值班,我回去收拾一下呢。”

林局顿了顿,开口,“你跟我女儿年龄差不多,你小时候是怎么跟家里人相处的?”

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林局不再像个严肃的局长,只是个普通的父亲。

“小时候,我觉得我爸很严肃,不敢跟他讲话。”我说,“慢慢长大才发现,他也就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小老头儿。”

我又一次坐在了林局办公室的黑色沙发上。

我说,“我觉得有些事悄悄做完了,还是要讲出来,才能让别人体会到。”

林局把他的黑色笔记本摊开到我面前。

那是他的随身携带的一个本子,上面印着“工作笔记”四个大字,我见过好多次。他习惯把近期工作重点写在本子上,前面几页的工作事项关于春运安保和防盗。

只有他翻给我的这页不同——

“某年2月20日,一凡入校,我出差未归,粉色文具未送。”

“某年6月21日,一凡生日,我集中演习未归,生日礼物未送。”

“某年3月5日,一凡开学,我外地培训未归,粉色笔记本未送。”

“某年9月8日,我出差未归,一凡拍学生证照片,全家福未拍。”

“某年6月8日,一凡高考,出差办案未归。”

“某年9月2日,一凡大学开学,出差办案未归。”

“......”

林局对着执法记录仪,把这些年对女儿的亏欠,一条一条写了下来,时间、事件都记得清晰。

他指着其中一项,问我,“你来帮我看看,这个电影票是从哪儿买的?还有这些,现在还能买到吗?”

接下来的半小时,我教会了他怎么在手机上买电影票,怎么在淘宝上买东西,还给他写了附近能买到年轻女孩喜欢的东西的商场地址。

我知道林局远不是那种丧偶式育儿的父亲。

早年间他在部队工作,害怕缺席女儿的成长,便一直带着妻子和女儿随军,一家人四处辗转。直到近些年女儿读了高中,他才转业到我们这边。

林局媳妇是典型的农村妇女,俩人在相亲联谊会相识、结婚。但家里大事还是林局做主。

甚至林局转业到我们这边,买房时挑选位置,考虑的也是离女儿的学校近一点。最后选了女儿高中对面的小区,就隔了一条马路。

林局说,“一凡,我只希望她无病无灾,一生平凡。”

我确信这对父女都爱彼此。

却不知道,他们该如何一步步走向对方。



我听闻过林局过去的艰苦事迹,他说,“那时候的穷,是现在你们没法理解的。”

他早年间家庭条件不好,没到高中就辍了学。那时他想去当兵,但还没到年龄,就在学校里给老师当帮工,勤工俭学。

应征入伍以后,他全身上下也就带了10块钱左右。

那时部队非常残酷,受班长排长的骂,老兵的欺负是常有的事,他身上经常带着皮带印拖鞋印,偶尔被打得鼻青脸肿,还得说是训练时,自己摔的。

那时他受了许多苦,却无法告诉父母。因为免费的电话永远排不到他,额外加塞打电话就要掏钱。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做到最好,让所有人都找不到理由来挑他的错。

当年他拼着一股劲熬了过来,觉得自己什么苦都吃过了。

于是当他到了公安,遇到那些跟父母闹矛盾,就离家出走、甚至自杀的孩子,林局总是困惑:现在小孩怎么这么脆弱?

直到有年冬天,他遇到一个跳楼的男孩。

那时林局还在派出所,接到报案,辖区里有个学校的男生跳楼了,立马赶去现场。

起因只是和父母起了再小不过的争执。

那个男孩生活在寄宿学校,因为贪吃提前花光了生活费,大课间休息时,跟父母打电话,想多要一点这个月的饭钱。

结果父母略带口音的训斥声,从手机听筒里传了出来。楼道里来往的同学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

他忍不住辩解了几句,可在父母看来,却更像是坐实了他乱花钱,不学习的表现。

父母说了句气话,“那你饿死算了。”

男孩忍不住摔了手机,双手一撑跃上窗台,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跃而下。

林局和消防赶到现场时,那个男孩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躺在冰冷的地上。走廊上挤满围观的同学,被老师们撵回了教室。

林局上前确认,男孩是否有意识,然后保护现场。

等救护车到来,那个男孩紧闭着双眼,无法扭动自己的脖子,被抬了上去。

他的父母在抢救室外哭得坐在地上。

好在楼层不高,那又是冬天,男孩穿得比较厚。他只是摔断了双腿,胳膊骨折,手和脸多处挫伤,没有生命危险。

但那个扭曲着躺在地上的身影,却留在了林局心里。

他叮嘱社区民警,多跟辖区里的学校联系,安排心理健康讲座。

即便在他一再发现女儿偷东西的时候,他也不敢挑明直说,生怕激化矛盾。他知道很多悲剧,只是因为和父母小小的争吵。看过太多实例,他不再经常提起,“现在小孩怎么这么脆弱?”

即便这个疑问,始终盘绕在他的心头。



也许是执法记录仪里的画面冲击太大。

画面里林一凡泪流满面,一件一件细数着父亲没有兑现的承诺。考到98分,却没有买的粉色橡皮;说好了去拍照,却至今没拍的全家福......

林局一股脑地网购了许多东西。

一块橡皮、一个粉色的笔盒、一个笔筒摆件、五颜六色的铅笔、粉色的水杯,还有一条荧光粉的裙子。

直到快递堆满门房的窗台,保安师傅不得不把它们送到林局的办公室。

林局先是试探性地拿了一个快递回家,甚至连快递包装都没有拆开,就放到了女儿卧室的桌子上。

第二天去单位,又偷偷打电话回家,问妻子女儿书桌上的快递拆开了吗?

得到确定的答复以后,林局才放心地把快递,隔天一个隔天一个,偷偷摆在女儿的书桌上。第二天,女儿也会把她收到的礼物摆在书桌或者客厅。

父女俩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沟通着。

直到他送出那条荧光粉的半身裙。在过去,林局和女儿发生争吵的原因,经常是他嫌女儿穿得太清凉或太成熟,念叨了两句,两人就吵了起来。

搁以前,那荧光粉的短裙,林局怕是多看一眼都嫌难看,现在他却买回家作为礼物送给女儿。

没想到女儿却在吃饭的时候,吐槽裙子太丑,穿不出去。

林局看着女儿小麦色的脸庞,又想了想荧光粉短裙,没忍住笑出声。女儿噔噔噔冲回房间,拿出裙子在自己身上比划,也忍不住笑了。

我再见到林一凡,已经是一周以后。

某天我下班回家,发现她鬼鬼祟祟地跟着我,都快跟到我家了,才终于跳出来拉住我。我心想终于憋不住了,一边还要装作惊讶地看着她。

“姐姐,我请你去我家超市喝饮料吧。”

我们俩站在路边,林一凡说,“其实我已经感觉到了,在我无意间发现我爸跟踪我的时候。”

她的偷窃癖是从上大学开始的。

那是她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三个月,高考、报志愿、大学报到。她甚至瞒着父亲偷偷报了警校。

而这三个月,林局恰好在外地出差。当时他还在禁毒支队,盯上了一条走私毒品线,连带着办案出差抓人,打掉一个不小的团伙。

三个月后,他有了晋升副局长的机会。只是错过了女儿人生中的关键节点。

所有不满在女儿刚上大学时爆发了。

那时她刚离开家,在陌生的地方,一个人也不认识。警校的军训非常辛苦,她想给父亲打电话,说了没两句,对面就是一句,“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

到后来,即便是有事她也不想说了。

更可怕的是,她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第一次偷东西,去学校的小超市里,偷偷拿了一根玉米肠,“紧张得一整天脑袋里都是这个事。”第二天慌慌张张地,在货架上放了10块钱。

“我想报复他,没有在最重要的时候陪我。”她说,可她也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她不敢再在学校里偷东西,只能用运动去发泄,打羽毛球、跑10公里或者练拳。

“能让我累到发泄出来就可以。”

而这种“正常”只能维持到回家以前。

一到寒假,她回家见了父亲,没说两句俩人就开始吵架,她又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了。

每次吵架,她都忍不住去家门口的超市偷东西。

但她不敢真的干坏事。

第一天偷完,隔天又鬼鬼祟祟地把东西放回去。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父亲跟踪的身影。终于有人发现她的不对劲了。面对我和老袁,她干脆将计就计,把心里话一股脑对着执法记录仪说了出来。

我听完有些哭笑不得,这父女俩真是过家家。

跟我告别时,她说,“我爸最近总会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给我,还蛮可爱的。”

我想这对父女可能真的达成了和解。

我发现林局办公桌上那张奇怪的“全家福”,也已经换成了一家三口真正的合影。林局穿着警礼服,站在妻子和女儿身后。

这是他们家第一张全家福。



后来某一天,我特别想把这个故事记录下来。

因为我知道,像林局这样的父亲不是少数。

我们每年会给中高考的警察子女组织升学座谈。给孩子和父母拍一条视频,说说寄语,放在荧幕上给大家看。

我以前一直觉得这事非常形式主义。拍个视频,大家坐一起开个会就完事了。

但我后来发现,实际上不是。

很多像林局这个年龄的父亲,他们可能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但内心对子女的爱,一点也不少。只是他们表达不出来。

录寄语时,我们让父母和子女坐在一起,两个人就干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如果是拍单独的镜头,看完父母对孩子说的,还有孩子对父母说的话。

很多人都会哭。

我记得有一年,有个妈妈陪着女儿来参加升学座谈。刚开始两个人坐得蛮远,肢体也没有接触。但看完片子,两个人都哭了,最后母女俩挽着手,女儿靠在妈妈身上。

这家的父亲原本等在楼下,不好意思上来,后来在后门偷看,自己靠在门边抹眼泪。

那些片段可能拍得并不算多好,很多家长不善于面对镜头,我们甚至拍不到正脸,只有一个声音。但就是这样一个不标准也不完美的片子,播出来以后,却能给所有人留下很深的感动。

林局也是这些父亲里的其中一个。

面对一个出现心理问题的女儿,他不善于直接沟通,反而通过执法记录仪,去倾听女儿想说的话。

也许站在他的角度,他真的在努力做一个好父亲,试图把自己童年缺失的补给女儿。

他为女儿选好学校,得知女儿报考警校以后,又联系老战友看顾她。甚至帮女儿买下一个超市,这样她的人生就不会有污点。

我想,林局可能希望,女儿的人生不必像他当年那么辛苦。

但他却忘了,在物质贫瘠的年代,他虽然吃了苦,但也得到了更多来自于家庭的支持和爱。

林局成长于一个有很多兄弟姐妹的家庭,家里遇到困难,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父母生病住院时,林局工作忙,就负责赚工资,而其他兄弟帮忙照顾陪伴。他们一家人总是相互支持着,走了过来。

而现在,女儿几乎只有他。

他曾质疑过,“现在孩子怎么这么脆弱?”

或许这个疑惑,他至今没能解开,又或许,这个疑问对他来说已经根本不重要了。因为和女儿经历过这些,他会意识到,引发脆弱的原因,是不分高低的,只要它被感受到了,那就值得被正视。

这事已经过去两年了,他的女儿也已经去到外地的警局,开始实习。

除了和女儿关系变得融洽,林局长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包括他书架上摆着最显眼的那本书,《活着》。

这本书的第一页,林局写着:“苦难不值得被歌颂。”

林局说,这本书陪他度过了很多难熬的岁月。他想等哪天,也要带着女儿重读一遍。



王去病之前跟我讲过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不幸的童年,需要用一生去治愈,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一样的。而且它更实际得多,”

想想也是,成年以后,世界突然一下就要你做个大人,更残酷,哪来得及去治愈你呢。反而更多的成年人度过难关,是需要在童年中得到的爱来支撑的。故事里的一凡明显是幸运的,但也可能是少数的。因为她的父亲是因为实际工作中的角色,才达成了这样的转变:不再追问孩子为何脆弱,而是专注解决孩子的问题,用一种最“温柔”的方式。而期间让这位局长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不止是一桩儿童跳楼案,据王去病了解,局长还经历了数起儿童离家出走导致的失踪与自杀案。他是一个被现实警示过太多次的父亲。而这些悲剧中的家长,恐怕是没有和他一样的机会,提前收到警示,和要注意孩子心理安全的信号的。所以王去病想要记录这个故事,她总觉得,这样的瞬间很珍贵,它是一种更温和的“提示。”让父母和孩子开始尝试着理解对方的契机,或许也可以是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