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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子,骑行又火了。上一次骑脚踏车成为潮流是十年前,功臣是共享经济;上上次是三十年前,它是工人阶级出行必备。我们爱说个体是历史的承受者,其实时间长了,无论什么都会变成历史这个主人公书写的材料。
我们想写一个关于脚踏车的故事,主角是一家车铺,2023 年它 27 岁。这不是一个关于社会风尚的弄潮儿爽文。这个开了快 30 年的自行车铺子想在行业里引领风骚——也许一度也做到了——但经历了自行车大国制造业的起落,又经历了它从刚需到少数人的爱好,再到流行符号的变化,开一个脚踏车店,留下来的只剩寻开心。
那么,到底开心在哪里?
速度猫的老板甲鱼,瘦高身形,长手长脚。待在店里手上动作没停过,嘴也几乎没停过。一下说长脚面馆的老板老板娘吵起架来动静忒大,有时卷帘门一拉,说今天夫妻赌气,不高兴开了;一下又说到延庆路上的山东饺子馆味道蛮嗲,每一颗的肉馅都是爆出来的。
说话时,他正坐在小板凳上编轮胎辐线,一根根地穿好,再不紧不慢嘬口香烟,晃两下腿。据说疫情居家时他实在找不到事做,在家编了几十个车轮,动手能力达到过去 27 年小高峰。
速度猫店头不大,光线昏暗,依稀能看到老房子墙皮脱落后的红砖块。四面八方都是脚踏车和零配件,远看上去,墙体倒像直接用车砌起来的,需要仔细用目光才能从车堆里刨出一两个人来。
店里堆了快一百辆车和几十个各种造型的车架,店门口还另停了一排。每天中午开门时,要耗费许多时间把几十台车搬到马路边排成行,腾出店里的一部分通道,晚上再故技重施将它们搬进店里。做这事的大多数时候是机械师,机械师姓陈,甲鱼叫他胖子,有时候叫胖宝宝,有时候是大将军,具体叫什么看心情。
一位客人走进来,说自己想要挑一辆车子上下班用。
“你通勤距离大概有多远?”
“很近,我就想买一辆能从家里骑到地铁口的,大概一公里多。”
“那白天车子是停在地铁口吗?”
“是这么打算的,” 客人带了点怯,扫视一阵店里,指着其中一辆整车说,“这辆就蛮好看的。”
“这辆对你的情况来说不一定实用,容易被偷。除非你停车的地方有门卫,每个月给点钱,让他帮你盯着。”
甲鱼又问预算和具体停用场景,把客人引向门口,“基础通勤的话看性价比,能满足代步需求也好看的是这种类型。你可以先看有没有喜欢的,试试车,如果有想买的,到时候再选把好些的锁。”
女孩道谢,在门口一辆辆瞧,机械师站在一旁,把她中意的款从车堆里扒拉出来,调试好座椅,让她在马路边试骑,甲鱼再次回到小板凳上捡起手里的活。客人起初指的是辆改装过的复古单车,价格三千出头;甲鱼推荐的是尺寸略小些的通勤单车,价格一千上下。女孩前后试了几辆,选定一台,扫码付款。胖子将车擦拭好,又应要求给装了个藤编车筐。前后大概四十分钟,客人满意地骑车离开。
中途一个外国人把自己的车推进店里。胖子忙不过来,让他先坐会儿。他兴致很高,和甲鱼闲聊,指着自己的车。这是他从朋友手里买来的二手公路车,大概是朋友 2013 年在速度猫买的,骑了快十年,定期来检查和更换配置。甲鱼点点头,说他认得这车。每年店里走出去的几百台车子他和胖子都认得,时隔几个月推回去充气时,大将军还能一眼看出来,这车换了个坐垫和前胎。正经话说几句,甲鱼又来了劲儿,开始招惹陈建国,逗了一阵,他想起什么,笑嘻嘻地问,咖啡要不要吃?
甲鱼听着 Walkman 拖着书包和新板鞋,一切行为的出发点只是想把自己的山地车改得更靓更好骑,市面上的大多数脚踏车在他看来都太丑了。七〇、八〇是永久、凤凰、飞鸽的年代,单车是年轻人成家“三大件”之一,吹口琴用手绢的城市知青在单车横梁上驮着初恋姑娘,则是那时文艺作品中的必备。九〇是合资企业的天下,跨过海峡的捷安特成了香饽饽,山地车开始大量出没于城市街巷。甲鱼印象深刻,那时深圳龙华曾出现一个叫“中华”的脚踏车品牌,老总还在 1992 年与小平同志握过手。中华做出的车子,配置逼近世界水准,高配版单台售价三万多,样车陈列在南京西路第一世界百货的橱窗里,他只能站在步行街上隔着玻璃观赏。
九十年代中期,高中毕业的甲鱼决定不读书了,开一家自己的店,做质量和审美能达到自己标准的定制脚踏车。那时自行车赛事开始在国内兴起,不少业余骑行爱好者有了圈子和去处,也有了能被称作“生涯”的自己与脚踏车的故事。参赛用车有更为严谨的国际标准,骑行体验更加极致,他自己改车参赛,摸索出专业的流程,随后组队参赛。单车青年甲鱼从自己玩发展成伙伴们一起玩。2000 年初,他们的车队常出没于各处山山水水,范围从上海周边扩散到全国。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的骑行都被定义为一种潮流亚文化,起初一起玩的伙伴大多也是如今极限运动和街头运动圈中的老人。每到周末,十几个爱玩的人攒好局向某座山头进发。早上出发前给当地接待人打好电话,骑到下午四点,估摸小肥羊已杀好,炭火已备齐,在目的地接应的挑夫和拖拉机也到了位。一群人将车子托付给挑夫,呼啦涌上山去吃一顿烤全羊。他们哪里都能玩,除了帐篷炉子这样的常规户外用品,玩具装备里还一度有过两条船。
甲鱼偏爱大尺寸的车,速度猫早年的顾客来自各个行业,清一色身高腿长,物和主人互相挑选,人与人也相互闻味道。老板常年吊儿郎当地在店里猫着,和走进店的人闲聊天,在弄堂的共用灶台上烧烧菜,越烧筷子越多,每天像吃流水席。老客人没事老爱往这钻,坐久了,物尽其用,便被打发去帮其他客人打打气、做做基础活儿。胖子就这样第一次背着书包迈进“这家不二不三的店”,认识了 30 出头的甲鱼。一晃 8 年,北京办了奥运,他也成了店里的职业机械师。
2008 年前后,潮流开始转向公路车,死飞也曾一度风靡。速度猫的最初十年是举国上下的天真年代,也是钞票最好挣的年代。做自行车外贸生意的年轻人以火车车皮为单位,向世界输送转换成锃亮碳纤维架的人口红利,以零售定制为业的小体量店也处在“每天躺着数钞票”的黄金期。与此相伴,越来越多外国人将他们的骑行文化与习惯带入国内,上海是第一座码头,速度猫成了拜码头的接驳站。
甲鱼的英语是跟菲律宾人学的。某段时期,大帮菲律宾乐手频繁出没于梧桐区,带着热带季风的火热,抓住甲鱼整下午的海聊。比划多了,心流也就出现。那之后甲鱼漫游东南亚诸国如履平地,语言障碍就此破除。
骑行风刮起前,进出速度猫的半数以上是外国面孔。外国人的关注点没什么花头,玩法却是开了眼界。一个美国人组装好车,让甲鱼直接从店里打箱子寄到阳朔,说是过两天去放松正好可以玩。店里都猜不准这人干什么工作。等后来熟了翻他的相片,发现他日常就是全国各地的玩,帐篷扎在悬崖边,工作靠一台笔记本电脑,论资排辈,算得上是国内初代“数字游民”。
21 世纪初自行车盗窃猖獗,一位叫路易的法国摄影师亲身传授了对治经验。来速度猫提车那天,路易掏出两把刷子一罐防锈漆一顿操作,几万块的新车瞬间变装成灰头土脸的“老骨头”。散漫不着调的甲鱼也呆住了,对路易说,你这车架可是老贵的名牌堆出来的阿。路易回,车子踩起来舒服就行,人家怎么看管不着。
他们成了好朋友,路易邀请他去工作室玩。甲鱼念念不忘工作室里的 4 只大鹦鹉,“那鹦鹉就这么在工作室天上随便飞,地上都是它们嗑的瓜子壳,有个阿姨每天给它们炒瓜子吃。带劲的呀!”速度猫后来一度吸纳蜥蜴、火鸡和大乌龟加入团伙,很是热闹了一阵。
那天一起去看鹦鹉的还有另一个朋友 Alex ,一个智利裔的巴西人,靠外婆独自养大。某天他突然想环游世界,就搞了个脚踏车开始流浪地球。甲鱼对他的爱称是“那个西伯利亚来的瘪三”。离开上海时甲鱼去送他,那年 Alex 49 岁。两人最近一次联系,Alex 问甲鱼能不能搞到一台发电机寄到香港。他现下在香港的海滩边拿木头和防雨布搭了个帐篷住,据说是标准的一室一厅。海滩上常有当地人野餐,他也就常顺带吃到烤肉、喝到好酒。Alex 现在奔着 60 岁去了,奔五路上的甲鱼吸口烟,又啐了口,“册那,这个*”。
日子
对于一个动辄吞吐几十亿的产业,几百个车架填不满一厢车皮。而对一家小店来说,脚踏车算重资产,房租、人工、库存、销路和售后每个环节都得摸爬滚打。甲鱼在国内外贸工厂和国外工作室间勤跑动,从样品间里目睹零部件的震动测试,欧盟标准是 10 万次,国标是 2 万次。后来店里不再接受国标产品的修理,倒不为别的,国标做工不够精细,有太多毛刺,受伤的总是机械师。
在有形的关税壁垒筑起前,无形的技术壁垒已经存在长达百年。新闻联播里一闪而过的“产业升级”口播词落到一个个工业园里,动静巨大。几年前“大力发展高新技术产业”的旗帜一招,笨重的自行车制造业开始由深圳、昆山与太仓向人力成本更低的北方转移,天津与河北成了交棒者。下一棒是越南与柬埔寨。
国产内销市场同样没什么好消息,2022 上半年,本土品牌前三名的“凤凰”市场报告显示净利润是 9.63 万,整个厂子不如一个大厂打工仔赚的多。好在早年间占据了北外滩的黄金地段,如今靠着地皮维持生活体面。上网一搜,论调逃不出“朝阳产品遇上夕阳产业”。
在行业与时间这条恶龙缠斗时,小店的恶龙是共享单车。2014 年,甲鱼跃跃欲试,准备推出自行设计的、适合城市生活的出行脚踏车时,OFO 与摩拜的战争打响。带有速度猫风格的大货没赶上与消费群见面,砸在仓库里。那段时间,铺子里光线和心情都很昏暗,一个月卖不出几单。人还在进出,新面孔却很少,兜里的本钱哗哗外流,门外扫单车的滴滴声此起彼伏。
小黄车这幢高楼塌得快,一出唱罢,登台的已是哈啰、美团与青桔。如今郊区常有被称作“自行车坟冢”的荒地,数以千计的弃置共享单车堆叠,黄黄绿绿,像个现代都市寓言。
共享单车吞不掉速度猫,但一阵泡沫吹灭,不少人主动退出大富大贵的迷魂阵。甲鱼还是穿着号称 8 块 9 毛 1 的汗衫坐在店里,山地车是骑得少了,“三五百一条的真空胎做出来,总不至于是为了让人骑着在上海压马路咯,个莫周末组织个骑行总要的呀。带队么现在吃不消了,骑个短途躺三天,骑长途躺一周,太累了。”
从 18 岁寻开心到快 50 岁,暂时玩累了,生活变成简单的两点一线:下午到店忙一阵,吃碗拉面,晚上复兴路菜场溜达一圈,找蔬菜王子和猪肉王子挑小菜,回家做个宵夜。偶尔招待小伙伴,再去一趟江阳海鲜市场买买鱼虾大闸蟹。
店里不少客人有了儿孙辈,从前念高中时在速度猫买的车被推回来探亲,让胖子给装上儿童座椅,每天接送女儿用。这车那个年代要卖 900 块,当时还给它用上了路易传授的“法国防盗法”,力求“买来的像捡来的一样”。
进店右上方的那辆红车参加过第五和第六届全运会,过道深处左侧那辆装着封闭轮的是“八运”退役选手。它们和其他几十台车堆在一起,唯一特权是能挂得高些,免于被陈建国辣手摧花。单价几百块和十几万的车同时走出去,再同样被路边抽烟的胖子认出来,揪揪铃铛,踢踢轮胎。甲鱼想要做一家人的生意,家里上下三代,包括住家阿姨,都能拿出相匹配的车子。
风是刮不停的。原本作为“茶文化示范街”的这个路段只剩几家老茶叶店和新会陈皮店作历史见证;买《新民晚报》和《故事会》的报刊亭再没有了;速度猫对面的梧桐花园房价从 5 千涨到 14 万,业主还得去香港买;速度猫的房租涨了又涨,房东家已经有了第四代。和速度猫打擂的现在是各中高端定制工作室,专业词汇摆渡到了 old school 、vintage 、Tokyo Bike 和小布,甲鱼没见多着急,只是发牢骚,现在的 95 后、00 后已经不好玩了,连夜宵都不吃。
最新的行业报告里,自行车销售线上渠道已经占大盘的 50% 。速度猫还是门店占大头,要试车,要售后。车子在路上滚,售后如果不介入,十几万的身价也撑不过半年。开门做生意,尽量别紧巴巴的故意吓人,但跨进来半天讲不出诉求的也依然招人烦,他把这归结于年纪大了,不想再浪费时间。
2020 年,健康警钟敲响,骑行火了。歇浦路码头到徐浦大桥的骑行绿道修足 20 公里,每隔一段设有热水机和休息间。市区里的骑行咖啡馆笋似的涌现,每到周末,店门头就被琳琅的脚踏车占领。
早些年人们热衷于谈论共享单车如何对零售车店造成毁灭性打击,现下又不得不承认这波冲击里裹带的新机遇,即骑车又一次作为出行习惯,进入全民的日常生活,久了自然又让人萌生对一辆独属单车的占有期望。作为自行车保有量常年居全球首位的国家,这里天生有适于骑行文化开花的土壤。
速度猫的故事跨过时间和大洋,不久前一群西班牙人排着队来到店里,七嘴八舌买东西。有天在延庆路吃盒饭时再次遇到,闲聊里才知道,他们从巴塞罗那来,来之前听了一个德国邻居的推荐。
疫情三年冲击每一户实体小店,冲垮千万人的日常生活,每个人都比之前更加看重当下,讲究关起门来过好每天的日子。老甲鱼每天陪弄堂里的囡囡阿姨讲俏皮话,把店里的纸壳送给来串门的环卫工花花,给自己小区的居委会阿姨起外号,每天深夜再在朋友圈发发自己做的五花肉。如果说有什么一定要坚持的东西,大概就是“做点有用又好玩的事,不伤害别人,答应别人的事情要做到,让周围和自己都尽量开开心心。还有别让人跑空门。”
有熟客来推门了,那人说自己平时穿皮鞋多,现在的脚蹬套子容易划伤鞋。甲鱼说,这好办,让胖子给你换一副塑料的。换脚蹬时客人说起家里新装修的卫生间,把马桶水箱藏进了墙里,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神采奕奕。这时又进来个外国人,把车推进过道,说自己国庆要出去骑 500 公里,得检查下车况行不行。甲鱼手一挥,说放这儿吧明天来取。
2022 年 12 月,天气凉下来,梧桐树叶子遮不住阳光,也盖不住冷风了。路上救护车和警车声音刺耳,行人不多,咳嗽声多,锅贴店的水汽更加乳白。向阳小学放寒假那天,小孩的声音交织,遥遥一听和小鸟似的。
店里短暂没了人,门口挂着个纸板,纸板跟店主人一样话很碎:
“注意!出去吃饭了或去买菜了。店里有猫勿开门,跑掉心碎。15 分钟回来。”
(文中配图部分源自甲鱼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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