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潮沉思录(ID:xinchaochensi),作者:刘梦龙,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大家春节好。春节是传统节日中最重要与最盛大的,每年铁打的春运,以亿计的庞大数字,说明在国人心目中,对过年的认同始终不曾改变。但每年的春节,我们其实也都能听到一种抱怨,就是年味淡了。


所谓的年味淡了,就是现代生活冲击下,我们所习惯的传统节日的许多形式、内容受到了冲击。过去难得的,如今变得平常。比如随着物质生活的日益改善,丰盛的饮食变成了寻常事,过年自然也就没有过去那种改善生活的意味。甚至对有些人来说,过年期间频繁聚会导致的过度饮食还成了一种不得已的负担。


同样,随着现代交通的便捷和通讯手段的发达,海角天涯,足以朝发夕至,家人亲友之间随时可以视频通话。过去那种家书抵万金,难得一聚的情形变得稀少了。甚至对不少年轻人来说,由于理念不同,平时还能在电话一头敷衍一番,到了过年期间,面对长辈的集中轰炸,避无可避,还真是个挺让人头疼的问题。


这怎么说呢,就像我的一个九零后同事告诉我,他们本地习俗是中午吃年夜饭。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特殊习俗。虽然自他记事以来就是这样。本质上,这不过是因为他所在的乡镇已经完全空心化了,绝大多数人都落户在县城,顺其自然地改成中午回老宅家族聚餐,然后晚上各回各自在城里的小家庭吃年夜饭。只用不到一代人,你看,这就是新的习俗了。


类似的变化在我们身边并不少,典型如春晚。如今的春晚与其说是一个国民节目,还不如说是一种类似新年烧头香、撞大钟求平安一样的新节俗。其本质,倒更像过去那种报太平式的宫中戏台表演,年年节目都是固定的,连大家的座位、祝词,甚至赏钱也都是固定的。看的是乐子吗?也许有些乐趣,关键还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单纯是象征了世道太平无事,顺便再应时应景地讨个吉利话而已,是一种新时代的旧典章罢了。


传统过年,大概有三个核心元素。首先是祭祀,祭祖祭神是格外仪式性与最核心的。然后是家族范围的聚会。最后是改善平时生活与节日的放松娱乐。现在我们再看,对越来越多的家庭来说,祭祀已经完全淡化了。聚会在日益从传统的大家庭为主转为小家庭与密集社交。至于像旅游过节等,放在前人角度简直是难以想象,甚至离经叛道的。


我们应该承认节日的变迁,社会的现代化会改变许多东西。有些是我们过去认为牢不可破、天经地义,并视为生活之本的东西。但现代化又会以另一种形式来维系传统。比如说春运,随着现代社会的快速发展,传统的家庭越来越分散,没有春运简直不能想象我们该如何过年。过年回家当然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念念不忘的。但像春运这样超大规模、极短时内的全国人员密集流动,则完全是一个当代中国组织力和工业力的奇迹。


这个奇迹,既体现了春节在中国人眼中无可取代的特殊地位,又使春节这个传统节日在现代化社会里得以延续发展,而不至于随着时代剧变而过度淡化甚至变异。


实际上,比起春节的淡化,这些年始终有一些号称不过春节的声音。嫌弃过年没年味倒是典型的过年人,嫌弃过年不够与时俱进,以至于要消灭,可真是别有用心。旧节日受到新冲击,在很多后发国家的现代化过程中是普遍发生的。比如日本在脱亚的过程中,完全以西历过传统节日,最终使春节和元旦合并,不伦不类。


而近代以来,国内始终不乏废除农历,以元旦取代春节的主张,甚至两度形成了政府法令。以进步为名,节日所象征的传统文化,受到了外来文化的冲击,旧节不如洋节,最终面临鸠占鹊巢的危机。这是近代以来,我们所面临的长期威胁之一。其本质和我们该走什么样的国家发展道路,是独立自主还是依附西方的,息息相关。


从这个角度说,春节是带有一种象征意义的。中国人是应该过春节的。虽然,它的内涵随着时代的变化,会有所变化。比如过去的春节更重视祖先和家族,而今天更重视亲情和交流。春节所代表的,是那种来自传统中国独有的,以集体为核心,不同于西方以个人为中心的价值观。


传统中国的价值观,更直白一些,这种价值观背后所承载的独立的华夏文明体系,始终面临着两个冲击,一个来自现代化,一个来自外来西化。像我们之前谈的年味淡了、年味变了,其本质就是一种现代化的冲击。而我们刚刚说的,洋节冲击旧节,甚至有人想用洋节取代旧节,这就是西化的冲击。


现代化的洪流冲击传统是一件无法避免的事情。就像我们看到的,春节本身也随着社会的现代化,在不断变迁。但我们更要看到就像春运的存在,只有成功的现代化才能使传统有存续变迁、适应新时代的基础。一个不能成功实现现代化的国家、落后的国家很难谈传统,它的文化必然是弱势的,而它的优先任务是救亡图存,这个过程中一切都顾不上。


实际上,正因为西方最早实现了现代化并长期主导全球秩序,掌握着全球话语权,后发国家追逐现代化的过程中,难免要面临着现代化与西化交织难分的困境。这种独立自主与依附伴生的斗争是广泛而长期的。后发国家在发展过程中主动或被动遭遇西方文明的渗透、颠覆,在物质和文化上失去独立性,最终成为西方文明圈的外围附属。从旧殖民主义的武力干涉为主到新殖民主义的金融文化控制为主,不变的是以西方为中心的全球体系。


那些成功实现了现代化的极少数非西方国家,作为异类,始终要小心翼翼地在西方主导的世界体系里寻求自己的位置。而这个过程,或多或少它们都必然要兴起传统的回归。


比如同属于东亚文化圈的日韩。它们在社会取得更进一步的发展之后,都出现了传统复兴的热潮。日本是亚洲最早实现现代化的国家,也是最早尝试文化独立的国家。东亚文化圈的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或多或少都有着去中国化的做法。这使得他们在回归传统的道路上变得左右为难,什么是他们的传统,成了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就像日本再怎么复兴传统,正月新年也变成不伦不类的西历一月。某种程度上成了以日本的文化传统过西方元旦,倒是很像日本在东西方之间的特殊定位。而另一个发达国家韩国,则选择了更激进的公然盗窃文化遗产。



当然,中国作为东亚文明无可置疑的核心没有这样的问题。倒不如说,以春节为代表,对传统文化的坚持与复兴,中国在这个问题上既有对抗异域文化入侵、维护自主独立的必要性,更有实现民族复兴、打破西方独大、恢复亚洲文明荣光的主动性。


更深层次的问题则不再是不同文明的竞争,而是我们当代所面临现代化的不足,或者说无论东西方都普遍遭遇的现代病。我们要深刻地认识到,就像人类的发展远没有达到令人满意的程度,我们人类在现代化这条道路上的探索也还远远不够。


现代化的成就并非是一劳永逸的事情。恰恰相反,由西方主导的现代化进程给今天的世界带来了巨大的进步,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并带着西方文明野蛮生长所伴生的种种胎里病。我们所熟悉的旧世界在现代化的冲击面前支离破碎,生活在其中的普通人则无所适从。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资本主义下人的分层、物化,对人的过度压榨导致精神的抑郁、空虚,整个社会的日益原子化,无处不在的信息茧房。尤其在后发国家,这些问题表现得格外突出,当初传统抛弃得越彻底,如今遭到的反噬就越大。


现代化的本质不独属于哪个文明,其本质是社会组织的完善与技术进步的共同产物。西方最早开拓了一条道路并深刻影响了后来者。但当我们踏着西方国家走过的道路,从现代化的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我们就会开始茫然无措。不仅仅是我们,整个当代世界,旧的道路与秩序如今都面临一个发展瓶颈,激烈的矛盾已经在爆发的边缘。


在这种困惑迷茫中,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继续探索前进的道路。而在这个过程中,道路不再是独一的,只有因地制宜,才能踏上适合自己的道路。我们要从过去东方的文明土壤中,寻求和西方不一样的智慧。我们也应该承认,在我们享受现代化成果的同时,也失去了往昔许多宝贵的东西。


过去西方所引领的现代化道路,带着一股强烈的以野蛮求生存的气息。反而是一度落后的东方文化,在深厚的历史积淀中始终蕴含着温柔而坚韧的力量,并最终使我们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一度我们在生存之外无暇他顾,饮下诸多猛药,抛弃了诸多旧物。而今,随着我们行有余力,是到了该收拾收拾房间,使我们过得更加舒适的时候了。有些传统与理念是应该回归的,我们要看到当代社会所痛切的许多弊端,恰恰是过去我们所曾拥有并珍视的。


当然,这绝不是一成不易的原样照抄,更不该是沉渣泛起。就像当初社会主义对新中国的改造,旧邦新造,古老文明与现代化的深度融合升级,最终焕发出巨大的生机。传统文化中美好的一些东西一样要适应我们的现代化生活,并重获新生。最终,我们要建立一个更加宽容与友善的东方社会,有助于消解人类在现代化面前遭遇的迷茫困惑,使所有人都能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爆竹声里辞旧岁。我们所辞别的不仅仅是旧岁,更是一个行将走到尽头的旧世界。告别旧世界,寻找新道路,以春节为代表的传统文化,恰恰是来自我们文明根脉的解药。如同旧邦可以新造,我们的先辈曾在探索中给出了一个全新答案,我们应当勇于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基础上,从这种独属于我们的文明视野出发,结合生产力的进步,探索出一条新道路。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潮沉思录(ID:xinchaochensi),作者:刘梦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