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地道风物 (ID:didaofengwu),作者:伊森,文字编辑:赵逃飞,图片编辑:鲸鱼,头图来自:《显微镜下的大明》


最近,一部热播的《显微镜下的大明》,将我们带回了450年前明朝百姓的市井百态。



白墙黑瓦,是徽州的写照。来源/《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
白墙黑瓦,是徽州的写照。来源/《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


虽说剧中的“金安府”及八县地名均属虚构,但按照小说原著的史料背景,以及画面中不时出现的白墙黑瓦徽派建筑,都将答案指向了一处在历史上如雷贯耳的所在——


徽州!


剧中故事的起源,要从一笔每年3530两的人丁丝绢税说起。按照明朝当时的购买力计算,这笔税款足可以购买大米7278石(约合664吨)。考虑到当时粮食价值与现代之间的巨大差异(比如现代的大米亩产是明朝的接近6倍),按照购买力折算成人民币的话大约要在2000万元以上,算得上一笔不折不扣的巨款。


然而这笔税款仅仅占了徽州府当年全部赋税(128,053两)中微不足道的2.76%,以至于多缴了一百年,竟然无人发现!徽州的富庶由此可见一斑。



徽州六县,在剧中被改为了八县。来源/《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
徽州六县,在剧中被改为了八县。来源/《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


徽州究竟在哪里?如今我们在地图上只能找到黄山市的徽州区。但古徽州长期保持一府(州)六县的格局,下辖歙(shè)县、黟(yī)县、休宁、祁门、绩溪、婺(wù)源六县。近代以来徽州府经历行政区划的变革,先是婺源转隶江西,后是绩溪划归安徽省宣城市。直到1987年11月,国务院发文,宣布撤销徽州地区,转而成立地级市黄山。


对于这次更名,不少“新黄山人”仍然耿耿于怀:谁说我们是黄山人?我们明明是徽州人!


歙县斗山街。摄影/张建平<br>
歙县斗山街。摄影/张建平


难道徽州便只剩下了一个旅游景区吗?


当然不是!徽州的珍贵并不在于名字。山水与村落,是每年数以千万计的游人,探访徽州的主要目标之一。徽州文化的精髓,更体现在从哲学艺术到生活方式的自成体系。


无徽商,不徽州


白墙黑瓦的徽派建筑,是徽州留给世人最为靓丽的一张名片。而这种独特建筑美学的产生,则要归功于徽州发达的商业,以及随之而产生的徽商群体。


春日的桃花,与白墙黑瓦相映成趣。摄影/方托马斯<br>
春日的桃花,与白墙黑瓦相映成趣。摄影/方托马斯


如今我们提起徽商,第一反应会是明清的盐商,亦或者著名的红顶商人胡雪岩。其实徽州的商业活动开始得很早,并且形成了不小的规模。


唐朝成书的《祁门县新修阊门溪记》记载当时“千里之内,业于茶者七、八矣”。唐代白居易的名篇《琵琶行》中,已有“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的词句(唐中叶划黟县赤山镇与饶州浮梁县地,设祁门县)。可见祁门一带在唐朝已成为重要的茶叶集散地。


建于清嘉庆年间的存养山房,是清两淮盐运总商鲍志道之弟鲍启运故宅遵训堂的偏厅。摄影/张建平<br>
建于清嘉庆年间的存养山房,是清两淮盐运总商鲍志道之弟鲍启运故宅遵训堂的偏厅。摄影/张建平


而从唐末以来,北方士族群体遭到了战争的破坏,反倒是在徽州这个“避难天堂”,保存下了世家大族们赖以延续的宗族观念,并逐渐成为影响地区发展的关键性因素。


俗话说“无徽不成镇”,徽州人走到哪便把家安在哪。同乡同族的情谊,使得他们在客居地自发形成了商会组织。同时家族从事同一行业也有利于形成垄断,取得利益最大化。比如开设典当铺的就大多是休宁籍商人。


20世纪20年代,雄村曹氏通过经商累资百万,人称“曹百万”。摄影/张建平
20世纪20年代,雄村曹氏通过经商累资百万,人称“曹百万”。摄影/张建平


经营有方,加上抱团取暖,徽商迅速积累了大量财富。除了用这些钱财进一步投资,提高生活水平以及造福乡里,就是徽商的主要目的。


徽州的村落很多是一姓村,同村便是同宗,宗族观念让徽商有很强的责任感,认为必须要为同族做出贡献,这也是一桩光宗耀祖的美事。西溪南吴氏家族财力雄厚,他们就专门延请水利专家为村落修建条堨等水利工程,这些明朝修建的水渠至今仍在使用。


捐资公共工程之外,吴氏家族最知名的是与文人墨客的来往。新安画派的领军人物渐江曾长期住在吴家的家山寺庙之中,明朝知名才子董其昌、祝枝山等人都是吴家的座上宾。


明代书法家董其昌为宝纶阁题写的匾额“彝伦攸叙”,长5.4米、高2.2米,是徽州现存最大的匾额。‍摄影/张建平<br>
明代书法家董其昌为宝纶阁题写的匾额“彝伦攸叙”,长5.4米、高2.2米,是徽州现存最大的匾额。‍摄影/张建平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的吴家家山,就是现在无人不知的黄山。


与文人交往在徽商群体中并不稀见,吴氏家族最令人惊叹的还是家藏的艺术品。吴家以盐业致富,巨额财富让他们可以收藏许多艺术珍品,其中最知名的就是2019年时曾因赴日展览而引爆舆论的“天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真迹。


吴氏家族吴用卿画像。供图/张建平
吴氏家族吴用卿画像。供图/张建平


然而,也并不是所有文人都对徽州感兴趣。人们常引用汤显祖所说“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来赞美徽州,其实这是清高的若士先生在讽刺徽州这个“名利场”,表明自己不愿意去徽州谋名利。不过被diss本身就是实力的一部分,这倒也侧面说明了徽州人的能量之大。


像吴氏一样的大家族在徽州还有很多,他们大多与文人士子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其中最重要的方式,就是兴建书院


建于乾隆二十年(1756年)的竹山书院。摄影/张建平‍‍
建于乾隆二十年(1756年)的竹山书院。摄影/张建平‍‍


再穷不能穷教育


徽商一直有儒商的称号。他们对于文化教育的重视,放眼全国也难有能与之相比者。


徽墨上的浮雕,精致得仿佛是件艺术品。摄影/张建平
徽墨上的浮雕,精致得仿佛是件艺术品。摄影/张建平


歙县鲍氏的徽商鲍柏庭曾直说:“富而教不可缓也,徒积资财何益乎。”有钱了不办教育,有家财万贯又有什么用处呢?徽州的诸多大家族也几乎都有先弃农从商,致富后再投资办学让子弟读书的经历。


徽州文风兴盛并不是偶然。因为这里是程朱理学正宗所在。朱熹和程颐、程颢兄弟的祖籍地,都是徽州。理学所阐述的那一套“纲常伦理”,既是古代中国的主流思想,又深度契合徽商重宗族的文化内核。希望通过科举取士得到更多话语权,又必须保持家族稳定的徽州人,自然重视儒学。


西递敬爱堂,朱熹所题“孝”字。摄影/Knightlee<br>
西递敬爱堂,朱熹所题“孝”字。摄影/Knightlee


明清两朝,“天下书院最盛者,无过东林、江右、关中、徽州。”书院这种形式始于唐朝,是徽州儒文化传播的重要载体。自明朝起,徽商通过垄断盐业取得巨额财富,书院也得到了大量资助,即使是深山远谷之中,也能听到诵读声,时人称徽州为“东南邹鲁”。


中国人向来在教育上是毫不吝啬的。家里再困难也要给孩子最好的教育条件,徽州人可以说是最佳的例证之一。明万历年间的礼部尚书歙县人许国,少时父亲经商失败,只好自己一边经商一边读书,可惜连续五次乡试不中,家产变卖一空后跑到河边寻短见,最后是得到了木材商的资助才能够继续读书。许国一人的经历,已足以看出徽州人对教育的重视程度。


刻有雄村曹氏族中明、清时的科举仕官人名的光分列爵坊。摄影/张建平<br>
刻有雄村曹氏族中明、清时的科举仕官人名的光分列爵坊。摄影/张建平


商人与士人的良好结合,也是徽州文化的特殊性所在。士农工商四民中,士一直是排在首位的。商人的社会地位则最低,科举制形成之初,商人甚至都不被允许参加科举。而徽州人能够直接说出“读书好,经商好,效好便好”这样务实的话,或许才是这片土地发展出徽州文化的真正原因。


很多人都会慕名前去的碧山书局。摄影/方托马斯


徽州,山水是她的底色


在徽州故事里,如果说徽商是造就了徽州文化的直接推手,那来自大自然的山与水,便是孕育了这一特殊地域文化的背后力量。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继承了古徽州衣钵的黄山市,的的确确地成为了徽州地区,乃至安徽、中国的一张名片。


五岳归来不看山。摄影/方托马斯 
五岳归来不看山。摄影/方托马斯 


徽州经历过剧烈的地质运动,从而形成了中部断陷盆地,两侧断块隆起的基本格局。从地理的角度来说,黄山山脉是长江、钱塘江两大水系的分水岭,东接天目山,北连九华山,是皖南山地的中枢。以黄山为首,徽州有着众多的山地丘陵。


位于歙县长陔乡与浙江省淳安县交界处,海拔1265米的郭村歙岭顶。摄影/张建平


根据《徽州地区简志》,徽州地区撤销前辖区面积13403平方公里,其中山地丘陵总面积达到了10578平方公里。因为有了这些山,才有了新安画派,才有了行遍天下的徽商,才有了我们看到的徽州。


外地游客去到徽州游玩,多半也是为了看徽州的山。作家郁达夫到徽州旅行时也对山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车非要穿入山去,学穿山甲,学神仙的土遁,才能到得徽州了……我先在车里默数着,要绕几个弯,过几条岭才到得徽州,但后来为周围的险景一吓,竟把数目忘了”。


来跟我读,黟(yī)县。摄影/李琼


徽州的山太过有名,以至于水的作用往往被人们所忽略。


最重要的新安江东流进入浙江,阊江、乐安江南流入鄱阳湖,青弋江北流入长江。徽州山地丘陵占主导,但是发源于其间的河流水系不断冲刷侵蚀,使得徽州境内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山间盆地,进而为后来徽州人的繁衍生息提供了空间。徽州的古镇、古村落都是依托盆地与谷地兴建。


新安江,是孕育了徽州的母亲河。摄影/张建平<br>
新安江,是孕育了徽州的母亲河。摄影/张建平


在整个中国传统社会中,农业为本,徽州的地理条件绝对算不上优渥。满是奇松怪石的黄山,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种地的好地方。徽州人只能在盆地与河流沿岸平原,从事有限的农业生产。


比如剧中开头的第一幕,便是两家农户因为四分薄田(约266.7平方米)的归属问题争吵不休。所谓“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就是这个道理。



剧中的这一情节,大概是在反应徽州的人多地少。来源/《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
剧中的这一情节,大概是在反应徽州的人多地少。来源/《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


山性使人塞,水性使人通


在徽州的故事里,山的作用在于阻隔,水的作用则在于沟通。


新安江,仿佛是一幅“只此青绿”的千里江山图。摄影/方托马斯<br>
新安江,仿佛是一幅“只此青绿”的千里江山图。摄影/方托马斯


徽州是个移民社会。西晋末年战乱爆发,徽州险峻的山峰,足以成为挡在战乱与百姓之间的屏障。这块开发尚不完全的“世外桃源”成为北方难民落脚地之一。


以家族为单位的北方世家大族陆续定居于此,徽州人对血缘纽带的执着,此时已埋下了一颗种子。类似的故事又在唐末五代、北宋末年两度发生,迁入的百姓成为徽州居民的主体。从这种角度来看,大概所有徽州人都不属于这里。


宏村德义堂,把流淌的活水用到了极致。摄影/张建平<br>
宏村德义堂,把流淌的活水用到了极致。摄影/张建平


徽州人的脚步倒也真的没有停下过。徽州移民社会的属性不光是“走进来”,也是“跑出去”。明朝人王世贞就说:“大抵徽歙,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徽州人看起来好像都是坐不住的性子。


徽州连接周边省份除了数条古驿道,靠得就是四通八达的水系。因为多山,徽州的河流大多湍急,所以易出难进。对于打算外出谋生的徽州人来说,水流湍急却是自有好处。徽州的木材商便是通过“放木排”的方式将木材销往外地,也就是将木材捆扎成排,顺水而下。


2004年被拆毁的阊江老码头,曾是历史上徽州商人的“母港”。摄影/张建平


君主专制时期,商人受歧视,经商被视为“舍本逐末”,徽州人却“寄命于商”。他们脑后有反骨吗?偏要与朝廷对着干?徽州人经商是迫于无奈,毕竟这里的耕地太少了。不过,多亏了这种艰苦环境,才孕育了吃苦耐劳的“徽骆驼”;正是他们的背井离乡,才塑造出独一无二的徽州文化。


徽,中式美学的一个符号


不管是经商还是做官,徽州人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他们在改变家乡面貌的同时,也改变着客居地的一切。清朝时扬州的繁荣,就得益于客居当地的徽州盐商。由于尊儒的传统,这些商人,并不是只知挥霍的暴发户,他们的生活方式也在中国人深厚的文化中留下独特的一种美。


泾县孤峰油布伞的制作。摄影/方托马斯<br>
泾县孤峰油布伞的制作。摄影/方托马斯


士农工商之中,最能给今天的我们留下直观印象的不是别人,正是徽州工匠。或许是学风兴盛,徽州的工艺品之中最有名的就是文房用品:汪笔、徽墨、澄心堂纸、歙砚。


由于徽州多山地,松树极多,可以满足大量生产松烟墨的需要。徽墨制法复杂,在徽州本地还要细分为歙(县)、休(宁)、婺(源)三派。此外,往来于徽商家中的文人墨客,又参与到工匠制墨的过程之中,使得徽墨实用性、艺术性并重。尽管世事变迁,徽墨一直名列国人通称的“文房四宝”之中。


图1:徽墨描金。摄影/张建平 图2:泾县宣笔的制作。摄影/方托马斯
图1:徽墨描金。摄影/张建平 图2:泾县宣笔的制作。摄影/方托马斯


徽州三雕更是直接受惠于徽商雄厚的财力。徽商兴建住宅,或者为家族修建祠堂,都离不开砖雕、石雕、木雕的装饰。从人物、山水到花草、鸟兽,都是徽州三雕常见的题材。装饰房屋的同时,也起到潜移默化的说教作用,让族人耳濡目染,接受儒家文化的熏陶。


因为这些精致的雕刻存在,白墙黛瓦的徽派建筑,远观素雅,近观则充满丰富的细节,充分展示了徽州人的审美情趣。


图1:绩溪县湖村清代砖雕门楼。摄影/张建平
图1:绩溪县湖村清代砖雕门楼。摄影/张建平

图2:砖雕。摄影/方托马斯


徽州文化大概也是这样。乍一看是徽商文化主导的一种地区文化,其实仔细观察便可发现背后丰富而细腻的文化内涵。里面装着的是中国人对教育的重视,是中国人穷则思变的务实思想,也是对于家族传承的深刻体会。


古代的“徽州府”区划已不存在。但是,历经沧桑的徽州文化,传承未曾断绝。她在山水之间展现一如往昔的姿态,也藏在可感可知的文化符号之中,向后人证实着自己的存在。


太平山房,独属于中国人的极致对称审美。摄影/金洁<br>
太平山房,独属于中国人的极致对称审美。摄影/金洁


参考资料:

《文房四宝:纸笔墨砚及文化内涵》陈秀伶、肖东发

《徽州地区简志》何警吾

《商人与文化的双重变奏——徽商与宗族社会的历史考察》唐力行

《明清徽商与淮扬社会变迁》王振忠

《中国历史文化概论》颜吾芟

《郁达夫文集》郁达夫

《徽州:捡拾历史的碎片》张建平

《万历会计录》[明]王国光

《中国历代粮食亩产研究》吴慧

《中国历代度量衡考》邱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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