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黄瓜汽水
编辑 、题图 | 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当看着《蓝色生死恋》长大的这代人,看到一袭黑衣的宋慧乔如同清教徒出现在海报上,一定会非常恍惚。
法令纹和疲惫衰老全部摊开。这次的故事,没有白血病、甜妹和爱情。
网飞韩国推出的《黑暗荣耀》,在豆瓣达到了8.9的高分。这个分数,甚至是在开播后上涨过的,这对于一部影视剧来说异常难得。
抛开所谓的“爽剧”皮囊、以及以暴制暴的视觉刺激,我更好奇的是:
为什么霸凌和复仇,每次都能成为刺激东亚观众的一根最疼的针?
你知道卷发棒的温度吗?
通电之后,它可以达到200度的高温,让长发卷出漂亮的弧度,是一件美丽又危险的凶器。
在一所韩国中学的体育馆里,被霸凌的女孩文东恩最清楚卷发棒的温度。
由财阀千金朴妍珍主导的霸凌五人组,里面有富二代、有教会家庭的千金、有普通人家的孩子和小混混。
而文东恩只是一个家境贫寒的路人。在霸凌者的世界里,“打你不需要挑日子”,挑选猎物也不需要任何特殊的原因。
滚烫的卷发棒紧紧贴在她的胳膊、小腿、前胸和后背。皮开肉绽,发出滋啦滋啦的烤肉声音——这个梦魇般的声音,一直纠缠到了文东恩的中年,她甚至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吃过热食。
学校里的虐待还不够。
他们打开了文东恩的家门,在她的月租房里羞辱她的贫穷,用加热好的熨斗再次烫伤她还没有愈合的皮肤。
对于霸凌者来说,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无聊时打发时间的游戏罢了。
在文东恩无数个受难的时刻,她都死死盯住朴妍珍这张美丽的面孔。朴妍珍虐待到兴奋的时刻,甚至瞳孔的颜色都会变得更加漆黑。
这张虐待者的面孔让文东恩的人生陷入病态:既愤怒又无力摆脱,于是将其变成自己一生的复仇目标。
被霸凌的人,在最初都尝试过向体制求助。可惜,哪怕体制是沉默的,都不会让她的悲惨如此浓墨重彩。
文东恩试图求助班主任,但她的家境实在太差了:没有父亲、母亲是发廊女。如此悬殊的阶级差距,除非老师是万中无一的菩萨,大概率不会出手相助。
况且文东恩在退学理由上挑明了校园霸凌,严重影响了班主任的绩效,班主任责骂她“朋友之间打两下算什么,你也没断胳膊断腿”。绝望的文东恩反问班主任:如果是你自己的儿子遭遇了霸凌,作为父亲的你不会愤怒吗?
看上去一句非常合理的反问,换来的是班主任狠狠连续扇了她十几巴掌。
最终,学校找来了文东恩的母亲,将退学申请表上的理由改成了“无法适应”。
这四个字只需要花费财阀家长5000元。文东恩青春期经历的所有苦难,都被消融在这5000元的标价里。
可恶的是,竟然真的被朴妍珍说对了:没有任何人会帮助弱者,而弱者最大的加害者,就是自己如同烂泥的原生家庭。
她当然也想过一了百了。
就在她计划自杀之前,雪花落在她溃烂的皮肤上。文东恩坐在天台的雪地里,用雪摩挲发痒刺痛的伤口,给血肉模糊的皮肤降温。她还是哭着选择了活下去。
高度还原的生理不适与精神折磨——《黑暗荣耀》对暴力和疼痛的刻画,会让许多曾经被霸凌过的人唤起创伤性回忆。
就在18岁的文东恩退学进厂那天,她主动走进了那个曾经充满凄厉哭喊声的体育馆。
这次,她问了霸凌者一个问题:你们的梦想是什么?
答案很容易就猜到了,无非是继承家业,吃喝玩乐。唯一的意外,是朴妍珍口中的一番话:
“梦想是像你们这样的人才需要的,等你们实现梦想了,我花钱使唤你们就行了。”
在她看来,梦想是穷人才会苦苦渴望的光。阶级跃升、财富自由、逆天改命、人生赢家——这些童话只能骗底层阶级,对于财阀子女而言,他们一出生就拥有了童话的结局,梦想自然是个伪命题。
现实残酷就残酷在,坏人总能轻松上天堂,好人却连地狱的门票都得靠抢。
霸凌五人组按照他们既定的路线幸福地生活着,他们继续享受高等教育、挑选下一个被霸凌的猎物,然后继承家业、成为画家、成为空姐,随心所欲按照自己的爱好和兴趣去轻松生活。
而受害者文东恩的人生从此没有任何其他目标了,她唯一的目标就是毁灭眼前的所有施虐者。
退学的她只能去做厂妹。在流水线上背单词,半夜刷题,不断地考下去。
高考、上师范大学、考教师编,这是一套每个东亚人都熟悉的流程。豆瓣网友对此做出点评:考试和学习真的是东亚底层最后的救命稻草。
或许从前我们根本体会不到这句话的分量,而放在一个复仇故事中,考试变成了极具东亚特色的翻身赌注。
文东恩考上了所有她必须用实力考上的位置。
她原本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 被霸凌中断人生后,她孤注一掷也要做老师。
原因简单朴素。朴妍珍大概率会成为一个阔太太,只有孩子是她唯一的软肋。为了监视朴妍珍,文东恩攒钱租下了豪宅对面的廉价公寓,像一位来自地狱的死神,静静凝视着她的犯人。
所以,当朴妍珍站在教室外,惊恐地发现女儿的小学班主任,竟然是自己曾经霸凌了千百次的文东恩时,她耀武扬威的人生,第一次品尝到了恐惧和失控的滋味。
朴妍珍的女儿,就是如今文东恩手中滚烫的卷发棒。
文东恩甚至并未对她的女儿做任何事,就足以让朴妍珍崩溃。人性就是这样,即便是恶魔般的霸凌者,也会担心自己曾经施加的暴力,会因果循环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既然是一部韩剧,那么想要夺走一个女人的幸福人生,当然少不了夺走她的完美婚恋。
为了吸引朴妍珍的财阀丈夫河道英,文东恩自学围棋,在财阀常去的棋社守株待兔,最终成功引起了财阀的注意:这个女人好特别,和家里的妖艳贱货好不一样。
这样的情节老套吗?确实,一个东亚女人的复仇叙事里总会卷进男人。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感慨韩剧的迭代与进化。
沉稳狡黠的河道英暗中观察着棋社中百战百胜的文东恩,而她既便是眼皮不抬一下,也知道对方正在观察自己。
当河道英看到文东恩不在棋社,失望之后正打算离开时,文东恩巧妙地降临了。
她的头发末梢正好从他的鼻尖掠过——这场致敬《花样年华》的镜头,足以证明韩剧在“爱情故事”的塑造方面依旧功力不减。
河道英与文东恩之间的张力,就像二者手执的围棋,黑子白子之间沉默地进攻。这种静默有力的气息纠缠,甚至带着一丝阴郁的韩影气质。
当彼此试探的二人,互相望向玻璃中对方的倒影时,这是一个属于只可意会的成年人心动时刻。
除了夺走朴妍珍的女儿和丈夫,文东恩还贴心地安排了每一个霸凌者的结局。
富二代全在俊和朴妍珍通奸后给河道英戴了绿帽子,女儿身体里流淌着全在俊的红绿色盲DNA;支配吸毒画家李莎拉的毒瘾,足够让她一夜社死;甚至文东恩还空出时间搞定了拜金空姐的婆婆,让空姐一不小心就会失去金龟婿的美梦。
这些确实都是韩国爽剧惯用套路,也是网飞流水生产线上的经典产品。
但这部剧最珍贵的地方并不是复仇有多过瘾。
表面上《黑暗荣耀》是一部校园复仇记,但本质仍然在思考暴力与霸凌的成因——所有原罪都指向了对阶级与权力的反思。
或许《寄生虫》就是韩国人精神状态近十年的一个缩影。当贫富差距不再能用金钱衡量时,韩国人想到了极精妙的隐喻:气味。
穷人身上的气味是无论如何都盖不住的。
当富人站在山顶俯视滔天的洪水时,穷人像老鼠一样在下水道里翻滚求生,其中恨意,不言自明。
朴妍珍也说过相似的名言。
她教育自己的富三代女儿,有钱或许可以装,但阶级是无论如何都假扮不出来的。就像穷人身上的气味,既便是坐在豪车里,也能被轻易察觉出来。
贵的珠宝,贵的手表,贵的包包,贵的汽车,都很重。
而贵的外套,贵的裙子,贵的鞋子,都很轻。
本来是爱情编剧圣手的金银淑(作品《太阳的后裔》《鬼怪》《秘密花园》等),第一次转型写了揭露社会问题的剧本。她的文采并没有随着故事题材一同晦暗。
整部剧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比喻,是关于朴妍珍与文东恩代表的两个阶级极端的人生:一个是极昼,一个是极夜。
“我的人生一直都是永昼,充满光明,所以我绝对不会让自己沉到地平线以下”,朴妍珍笑着说出这句话时,她的人生璀璨刺眼,就算她逼迫一个女孩跳楼自杀,也不会给笑容增添任何负担。
她甚至发自内心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事。受害者的痛苦,在施害者的人生里比一个塑料袋还轻。
而文东恩自从踏进体育馆的第一天开始,人生便开始了漫长的极夜,并且再也没有天亮的时刻。
底层的人生有99%的可能性踏入深渊:“我以为你会嫁给一个穷光蛋,生一大堆穷光蛋,继续循环痛苦的人生”。朴妍珍用一句话就点破了东亚人难以逃脱的困境,即永无止境、暗无天日的阶级闭环。
但文东恩如神迹般从99%的深渊中站起来,用偏执的复仇信念反哺自己。成年后她的脸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笑容,因为笑会让她忘记仇恨和痛苦。
即便是爱情降临,文东恩也不允许自己松懈。这是一个考验人性的致命细节:1%的幸福就可以冲淡漫长幽暗的苦难,而她拒绝了这种可能性。
这种对幸福的机械拒斥,在编剧金银淑笔下变成了诗一样的台词:
“我不需要王子,我需要的是和我一起跳剑舞的刽子手。”
除了塑造极端对立的阶级画像,编剧金银淑对底层阶级的关照也是这部作品的闪光点。当霸凌者内部为了利益勾心斗角时,底层群体互相依偎、舔舐伤口。
工厂里,为了不打扰深夜备考的文东恩,另一个厂妹总是脱掉鞋轻声走路。她发自内心希望看到文东恩考出工厂。
复仇开始后,和文东恩联手的保姆大婶更是这部剧的点睛之笔。
同样是底层妇女,大婶遭受着家暴的痛苦,于是和文东恩达成协议:她充当文东恩的间谍,去寻找霸凌五人组的弱点;而文东恩需要帮她杀掉丈夫。
大婶活泼的性格,和她遭受的暴力形成一组残忍的对照。
“您以为整天挨打的女人,都不会笑吗,虽然我总被打,但我是个开朗的人。”
在整部剧黑暗的氛围之外,唯一一抹暖色出现在大婶外出盯梢的路上。疲惫的她看到了窗外的夕阳。
“什么破晚霞,还美成这样。”
对于穷人来说,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这么美的世界,显得蝼蚁的存在更加可悲。
编剧金银淑并不想站在任何道德制高点,替霸凌者开脱辩解,给他们安上“原生家庭创伤”的借口。罪就是罪恶本身。
金银淑的女儿有一天问了她一个问题:是我把别人往死里打会让你更心痛,还是别人把我往死里打让你更心痛?
听完这个问题,金银淑才意识到,当霸凌敲门时,一个普通人能选择的角色有多逼仄。
所以在《黑暗荣耀》里,文东恩身旁没有一个“劝人向善”的配角。
那个曾经因为帮助文东恩被迫停职的校医,面对人到中年的文东恩,并没有说出任何“放下仇恨”的台词。
“你一定要胜利,无论是18岁的文东恩还是36岁的文东恩,我都支持。”
爱上文东恩的男主角周汝正,看到月光下文东恩布满全身的伤痕后,也会坚定地说:
“我来当刽子手,我来跳剑舞。那几个当中,要先杀哪一个?”
恐怕只有韩国的编剧能想出如此疯狂且浪漫的告白。
流水线复仇剧在视觉和情绪上确实都很刺激。
但比起韩国人正在面临的现实,再夸张的剧情,都还原不了他们忍受的体制性霸凌的阴翳。
或许你也发现了:韩国人为什么总是和校园霸凌较劲?
恐怕是因为他们吃过的霸凌的苦实在太多了。
熟悉韩剧韩影的人,看到《黑暗荣耀》可能并不会感到有多么惊讶。毕竟霸凌和复仇,是韩国创作者们近二十年的选题库。
这些电影都聚焦在被霸凌、被侮辱、走向自杀的未成年人身上
而这两年几乎是韩剧霸凌题材的井喷时期。
能够与《黑暗荣耀》隔岸呼应的,是去年的另一部高分剧,改编自漫画的韩剧《猪猡之王》(豆瓣评分8.7)。在这部剧里,男性向的复仇以更加粗暴和血腥的方式出现。
男主角黄景敏为了复仇,亲手杀掉了所有霸凌的参与者。曾经逼迫他当众打飞机的帮凶,二十年后亲自被他割下了生殖器;曾经羞辱他贫苦家境的班长,被他搞臭名声后饮弹自杀;曾经为霸凌者制作电击棒的帮凶,死在了他布置的电击水池里。
在这部剧中,阶级霸凌变成了猪与狗的隐喻:猪是食材,只能被屠杀;狗是宠物,讨人喜爱。底层群体永远都是被狗践踏的猪猡。
电视剧的极端表现,只不过是对现实一角的还原。
校园内等级关系的建立,是由整个社会共同塑造的。等级秩序也是韩国社会长久以来默认的传统。
社团文化MT(엠티,Membership Training)是韩国校园里极具特色的产物。学长学姐建立内部社交规则,后辈必须无条件服从。
2010年,韩国忠清北道发生了一次女大学生饮酒致死案件,其死亡原因就是一场和前辈的酒局。如果记不住具体的学长名字,就必须罚酒,死者在半小时内就被灌下了3瓶以上的烧酒。
作为普通韩国人的样本,YouTube有两位韩国女性博主就描述了自己校园时期的遭遇。
后辈见到前辈,有几位学姐就有鞠几次躬,少鞠一次就要被教训;鞠躬如果没有90度弯腰,也会被前辈责骂“你的腰是弯不下去吗”;在社团里要记住每一位学姐的名字,哪怕这些名字重合度极高,记错一个字就要被教训;前辈的酒杯一旦空了,后辈就需要立刻双手为其添酒;学生们不会害怕父母和老师,但是对学长学姐极度恐惧。
《亚洲教育期刊》的一篇论文《通过高年级和低年级之间的等级文化对校园暴力体验的研究》,作者李银智分析了韩国校园霸凌中运行的一套稳定的恶性循环:“受害者-加害者-旁观者”结构。
一年级在等级制所形成的权力结构中处于绝对的受害者位置。二年级是一年级的加害者,同时,二年级也是曾经被三年级霸凌的受害者。最后,三年级隐退为高考前不再参与霸凌的旁观者,他们同时也成为了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加害者。(李银智《通过高年级和低年级之间的等级文化对校园暴力体验的研究》)
当一个学生进入校园,他/她必将经历“受害-迫害-旁观”的过程,几乎无一例外。受害时只能默默忍受,而当自己成为前辈后,又忍不住将暴力循环在下一批人身上。
“在学长来锻炼之前,我必须准备好零食和饮料,新生还得用抹布把学长大衣上的灰尘全部擦干净。在准备时间不足的情况下,来不及吃午饭的情况是很常见的。但即使我们很努力地准备,难免还是会漏掉一些东西,这会被学长狠狠教训。6个新生中有1个人犯错,6个人要连坐受罚。”(受访者金道贤)
“第一次惩罚后辈时,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我对自己感到失望,又同时有一种获得权力的优越感。最后留下的情绪,是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接近后辈的失落感,以及对后辈施暴的罪恶和内疚。”(受访者崔佑镇)
甚至遭遇霸凌的学生,在转身成为霸凌者之后,仍然会为这套秩序的合法性辩护,认为前辈对后辈的暴力是理所当然的:每个人都是这么忍过来的,凭什么我的后辈不用经受我曾经的痛苦?
受访者在第一次遭受霸凌时认为这是错误的。但他们逐渐习惯了所属群体的等级文化,久而久之,他们认为这种文化是理所当然的,也无法识别由等级文化造成的暴力是错误的。一旦接受了这种观念,受害者会认为前辈的暴力行为是由于后辈做得不好造成的。 也并非所有受访者都保持沉默。然而,当他选择反抗时,身边却没有人帮助他,事后他只好继续忍受前辈的暴力。(李银智《通过高年级和低年级之间的等级文化对校园暴力体验的研究》)
所以,当我们好奇为什么韩国人执着于“霸凌-复仇”叙事,反反复复诉说着血腥的霸凌故事时,我们需要意识到,霸凌并非一个班级、一个学校、一个时期独有的特产,而是一种韩国特色的社会气氛——没有人觉得霸凌和暴力是错的。
就算你从未去过韩国,恐怕也听说过韩国的“前后辈(선후배)文化”。它以铁律的面目出现在职场、军队、校园与社团当中。
这也是为什么,韩国人在初次相识时,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彼此的年龄,确保双方使用正确的语言体系。年纪的微小差别,就会改变两人的相处模式、尊卑顺序、社会地位、亲疏程度。
这种文化折射在日常社交里,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敬语与平语的使用。
敬语语言系统有多达七个不同级别的说话与写作风格,具体到日常会话中可以划分为两个层次:随意的,非正式风格(相当于平语,banmal);以及更正式的、恭敬的语言形式(相当于敬语,jondaemal),往往一句话的结尾都要加上“yo”来结束。
所以,当人们在说韩语时,需要谨慎判断,才能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一旦用错了,就会产生一系列冲突与误解。既便是对于非母语者或外国人来说,在韩国用错语言方式也会产生麻烦。
而前后辈文化的影响绝不仅限于使用语言。后辈对前辈的一系列态度与反应,必须达到韩国独特的“尊重标准”,才能被认为是合格的。
为什么会如此?
这场森严的等级规则,建立在儒学的根基之上,在历史的进程中不断被加强,就像叠buff一样,将韩国人的社交生存模式提升至地狱级别。
BBC的文章《韩国语言与文化:为什么在这个国家见面问年龄并非不懂礼貌》中提到,新儒学思想(neo-Confucianism)一直潜伏在韩国现代社会中,这种以孝顺、尊老和社会秩序为中心的古老意识形态,统治了韩国长达500多年,涵盖整个朝鲜王朝时期(1392-1910),并且继续支配着韩国的社会规范。
韩国SBS制作的系列节目《为什么要说半语》中指出,韩国的前后辈文化还有一部分受到了日本殖民时期的影响。进入日本殖民时期后,“日本现代教育之父”森有礼提出《示范学校令》,将军事制度引入朝鲜半岛的校园,对年级之间进行严格的阶级区分,甚至韩国的班长制度也是当时的产物。
大韩民国成立后,朴正熙军政府颁布《国民教育宪章》,严格规范了“大韩民国国民精神”,一边承继了日本殖民时期的教育理念,另一边强化了具备强烈军事元素的前后辈文化。
等级主义,从遥远的日本殖民时期便扎根韩国,在朴正熙第四共和国时期加强,随着时间推移,走进了韩国的部队,蔓延到了整个社会,最终渗透到职场中的每一次鞠躬、学校的每一张书桌。
而将等级主义贯彻到出人命的,不得不提韩国的军营。
兵役制度自1948年开始写入《大韩民国宪法》第39条之后,每一个韩国成年男性都喜提了去部队服役的体验。从校园到军队再到职场,整个社会的等级秩序彻底被写入每个人的大脑。
网飞韩国近两年最大的爆款剧,就是围绕着军队霸凌黑幕展开的《D.P.逃兵追缉令》。
D.P.特别行动组,专门拘捕服役中的逃兵。除了个别案例是为了享乐和照顾家庭之外,大部分逃兵都因为无法忍受军队中极其残酷的霸凌。
当男主角安俊浩刚开始服役时,就立刻被老兵教训:对方不断将他推向一个有钉子的墙壁。
体罚、殴打、扇耳光是家常便饭,老兵还会把他压在身下,喂他“黄金软糖”:也就是吐痰到他嘴里。期间有任何反抗,会换来更残暴的拳打脚踢。
安俊浩被调入D.P.组之后,总算逃脱了没日没夜的老兵霸凌,但也由此,他见到了更多被霸凌的普通士兵。
一位唱错歌词的士兵不断被老兵殴打,逃出部队后烧炭自杀。
一位晚上睡觉打呼噜的士兵,被老兵戴上防毒面具灌水窒息。
这部电视剧设定的时间是2014年,这个年份,正好是韩国军队虐兵导致伤亡的顶峰时期。
2014年4月6日,在京畿道涟川陆军部队服役的一等兵尹某被部队老兵殴打致食物堵塞气管,因抢救无效于次日死亡。据调查,尹某去年12月入伍,2月被分配到涟川陆军部队后几乎每天都遭到其他士兵的虐打,包括被迫吃自己的呕吐物、舔地上的口水。同年6月,另一位多年收受排挤和霸凌的老兵拿着机关枪射杀了多名军营内部人员后逃逸,最终被缉拿,史称“第22师机枪扫射事件”。
一个普通韩国市民曾对记者说:“在部队,如果你忍住了,就会像28师的情况那样死去,如果你忍不住了,就会像22师那样开枪。谁愿意相信军队,把自己的儿子送去军营?”
剧中最后一位被霸凌的士兵,是二等兵曹石峰。
他原本是一名教人画漫画的二次元宅男,善良到被他的学生戏称为“甘地”,同时他还是跆拳道高手——这意味着他在武力方面明明可以还手,可在道德方面忍耐度极高,无法伤害他人。
除了日常体罚,他还要忍受老兵火烧生殖器毛发,在执勤时让他表演打飞机的羞辱。
而这些霸凌,却在老兵退伍时被强制“一笑泯恩仇”:大家都是这么被折磨过来的,如果你觉得不公平,你可以去欺负下一波新兵。霸凌的恶性循环如此继承。
忍无可忍的曹石峰还是反击了。他逃出军营,策划将霸凌他的退伍老兵杀死。
最终,曹石峰被围剿在当年韩国部队为了防御朝鲜而建造的地道前,这是一个有关兵役制度的奇妙隐喻:韩国人为了一场从未降临的战争,全民皆兵、自相残杀。
直到闭眼的那一刻曹石峰也不理解,为什么作为受害者的他不受保护,反而军队会倾尽全力保护加害者。
他质问的问题,或许也是许多韩国人想问的问题。
体制为什么默许霸凌存在并作为传统延续下去?韩国人为什么世世代代沉迷于等级与权力的游戏?
韩国媒体学者康俊满写道,韩国社会的“基本语法”和“根深蒂固的令人不适”,反映了“韩国人民沉迷于等级主义”。
在韩国,霸凌甚至拥有一个专属名词“gapjil(갑질)”,意为上层阶级滥用权力虐待底层群体。
这一新兴词汇的诞生,离不开几个著名的韩国财阀子女的助力。
比如著名的“坚果事件”。
2014年纽约约翰·肯尼迪国际机场,大韩航空公司董事长的女儿、副总裁赵贤雅,只因为不满服务员给她送上的坚果没有装在盘子里,就命令飞机在起飞前返回登机口。在与机长发生激烈冲突后,赵贤雅袭击了他,还下令解雇机组成员。该航班的首席乘务员朴昌镇作证说,赵贤雅的行为“就像发现猎物的野兽”,对待“无权无势的人,就像对待封建社会的奴隶一样”。
由此,国际媒体开始使用“gapjil”指代韩国社会中广泛存在的阶级暴力。
由于整个韩国社会的霸凌气氛太病态了,甚至政府机构与民间企业,都提供了gapjil热线,鼓励公民举报滥用职权霸凌他人的官员和老板。
一位反抗gapjil的韩国市民说:“我们结束了军事独裁,我们弹劾了一位总统,但我们的职场文化和阶级文化却纹丝不动。”
但韩国部队中的军官与上级们并不认为平等和人权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为什么对霸凌一直选择旁观?因为“服从”和“秩序”是军队中必须具备的品质,而这种军事化素质蔓延到整个韩国社会中去。
韩国的高压锅式社会早已是老生常谈,而韩国也只不过是东亚社会的极致浓缩版本。
一切扭曲病态的社交文化,以及一切为社会达尔文主义辩护的声音,都是因为向上爬的过程太痛苦了,它逐渐改变了整个社会的认知。
况且,就算拼尽全力的爬几十年,也只不过是爬出了地下室而已。1%的人一出生就已经在天梯之上,99%的人沦为了为财阀燃烧的肉体矿产。
东亚人总说“三岁看老”,其实不如说“三岁就注定了一个人的阶级层次在金字塔的第几层”。
《愤怒的数字:韩国隐藏的不平等报告书》指出,韩国青少年幸福感连续位居OECD(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下游。除了排列世界前茅的学习时间之外,他们生存在一个“不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就一定会死”的大环境里。从一出生开始,大部分人就被推进了一场生存竞赛的漩涡之中。
这也是为什么是东亚人发明了大逃杀和鱿鱼游戏,因为他们就生存在这个极限游戏模式里。
我看过一条微博是这样说的:当你忘记自己是哪里人的时候,伸出右手看看你变形的中指和消不去的茧子。这是我们为了考试和刷题,留下的特殊标记,就像是一种变态的战损痕迹。
手指变形能被看到,而看不到的变形,是我们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
每个人都穿着被诅咒的红舞鞋,只要停下来就会死。
我们无数次在媒体上看到关于韩国人的“不眠传闻”:韩国人血液里流淌的是冰美式;韩国人每天只睡4个小时;韩国人加班之后还要聚会喝酒喝到凌晨,早上7点准时起床上班;满大街都是24小时营业的健身房和自习室。
没有人是松弛的,每个人都像嚼着人参般活着。这是一个从幼儿园到大学再到社会,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鲜有笑容的地方。
总有人能在韩国社会看到我们的影子,所谓的韩国问题,也是我们正在面对或未来要面对的问题。
就像在如此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下,韩国人对财阀微妙扭曲的爱恨交织。
一边批判怨恨,财阀即原罪;一面对其抱有幻想,期望能有良心发现的财阀拯救自己。
这不难理解。对于财富、权力和阶级永无止境的攫取的攀登,所有人从出生那天,就刻在了DNA里。
与其说韩国人不断用影视作品控诉霸凌与阶级,不如说他们是在反复诉说着同样的体制性无力。
这时候我们几乎可以确定,所有东亚人都在共享着同样的痛苦。当我们调侃“美式霸凌”不足挂齿时,是因为我们明白,真正的霸凌有多残忍:
当权者对无产者的嘲弄,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践踏,上层阶级对底层阶级的羞辱。永无止境,如影随形,从出生一直到死亡。
所以我们需要一部《黑暗荣耀》,我们需要看到一个斩杀一切的复仇者。
因为文东恩就是我,就是无数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