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 (ID:biede_),作者:立夏,编辑:sojulee,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电线杆啊,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谁会在乎它呢?
作为基础设施的电线杆虽长年矗立于街道两边,但常常隐姓埋名。偶尔它意外充当公告栏、上面张贴了一两张寻人或寻猫寻狗启示,你才会走近它。
但如果仔细看,你会发现电线杆并不是由简单的复制粘贴组合而成的千篇一律无特色设施。张贴在电线杆上的贴纸、启事、告示、涂鸦等已能标示着它们区别于其他同类的特征。有的电线杆甚至很怪——上面钉满了订书钉。
一棵密布着订书钉、大概率会让密集恐惧者掉头就走的电线杆伫立于美国里士满街头。今年九月,在当地上学、爱好密集事物的立夏注意到了它 。这也成为了一场“电线杆观察之旅”的起点。在她上学的路上有很多这样的电线杆(热知识:美国的电线杆大多是木制的),每次路过时她都忍不住驻足欣赏与观察。后来,她为身边的电线杆绘制地图,发起电线杆观察导览,举办了一场关于电线杆的展览,聆听了其他人与电线杆之间的故事,最后甚至尝试演化出一门“电线杆学”。
今天立夏带来了她的电线杆观察故事:她记录的电线杆,她为电线杆学所做的努力,还有她为什么喜欢这个有点无趣的物件等等。欢迎走入电线杆观察爱好者的世界。
(预警:文内配图可能对密恐朋友不太友好,谨慎点。)
美丽的订杆钉们啊
作为一个密集爱好者——没错,不是密集恐惧,而是密集爱好——每当看到公众号里“密恐警告!”的左滑提示,我都迫不及待地兴奋滑开。这也是为什么当我站在美国里士满街头的电线杆前时,心情有如明明是在垃圾桶里却翻出了文艺复兴雕塑一般的震撼——“天呐!这是什么神仙密集艺术珍品!”
不得不说,这样钉满订书钉的电线杆珍品还真是地方特色。国内的电线杆大多数是水泥的,所以这样木质的电线杆也是我来美国之后才见到的。
最早的电线杆确实也是木质的,虽然后出现的混凝土电线杆便宜耐久又好用,但是敌不过美国林业发达。日常随意的美国人自然懒得更换早就修好了的木质电线杆,顶多就是坏了再换根新的木头,便宜好使。于是如果你来到一些市郊或者摊大饼的美国城市,你就可以看到这些上达凌空 40 尺深至地下 6 尺的巨物矗立在楼宇之间,像一棵树一样迷彩于街道中。
那么订书钉是怎么来的,干什么用的呢?东有牛皮癣,西有订书钉。大到招聘开业告示,小到壮阳办证广告,都可以用订书钉订在木杆上。在互联网不那么普及的时代,电线杆就是古老的社交网络,连接着当地社群。为了区分,接下来我都会使用“订杆钉”来指代在电线杆上的订书钉。英文则是“stapole”(staple+pole)。
很快,海报被撕干抹净,信息被洪流冲刷得面目模糊——但订杆钉们犹在。对我来说,这些市容市貌的眼中钉实际上是城市的宝藏;他们构成的图案是如清真寺天顶上的花纹一般,充满神秘而复杂之美的艺术品。
电线杆一般不会出现在主路上。例如在我学校附近的 Broad Street 上,是一棵电线杆都看不见的。它们往往藏匿在箱子和后街里。而当他们出现在了热闹的街道上时,人们会自发为他装点加冕,逐渐让它生长为一棵大师之作(masterpieces)。
从家到学校健身房的路上,有一条叫 North Harrison 的街道。在 1900 年代,也就是电线杆刚刚开始普及的时候,这附近就是学校的地段了(曾经是 Richmond College) 。学生是最喜欢各种活动和集会、也最容易被广告和好玩的事情诱惑的群体,于是这条街道也成为了电线杆大师之作集中出现的宝地。
例如下面这一棵——我叫它“熊”,因为它不仅长得像黑熊,它密密麻麻的订杆钉看起来也像胸毛一样,是性感的熊男了。
熊的魅力是干净整洁,宽阔的胸膛上长满优质健康的黝黑俊钉非常特别。而如果壮硕黑丝型男上有一些纸张的装点,就会化身温婉的白袜少年与你相见。
订杆钉和海报的层叠,是骨肉交融的情节:纸张需要订杆钉作为支撑,订杆钉需要纸张作为夸张的显现。如此一来,电线杆上长满了有如夹杂了巧克力碎的牛奶冰激凌,占据我的视线。锈而成熟的脆钉层层叠叠,若隐若现在细腻的纸张之间,而紧致贴合在一起的乳纸,在汪洋的黑钉中构筑起新的岛屿和大陆,记录时间的更迭。
这一个杆子夸张的是,就算在纸张层之下,电线杆也已经腐蚀成了一片黑色的沼泽。也就是说,早在这么夸张的冰激凌层出现之前,这个杆子已经是一个大师之作了。它无论在之前还是之后都是大师之作。
死木新生
这些纸张自有他们的电线杆地质学,你可以看到清晰的年轮在杆上生长。不要小看这纸岛和残钉,有的可能比你年纪还大。
1816 年,Franscis Rober 在西伦敦地区树立了第一根电线杆,最早是用于发电报的。其后美国国会也在 1843 年通过了决议,让发明了摩斯密码的 Samuel Morse 主导建造美国第一条电报线路:全场 38 英里,连结华盛顿到巴尔的摩,正是在离里士满不远的区域。所以,合理推测,里士满地区的电线杆少说也有 100 来年的历史了。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角落之一,我叫它《火焰》。这个角落坐落在 North Harrison St. 上从 Braod St. 开始往南数的第二棵电线杆。首先出色的是如晚霞一样的烈红,其中还装点着恰到好处的绿色霉点、给红色中加入了淡绿色的补色,让它的炽热中带着呼吸和通透感。同时电线杆上订书钉的分布也是疏密有致。紧的部分如此蜷缩让人情难自制,而舒的部分在给人喘息,透气而有节奏,让人准备好下一次与订杆将们的激情将至。
最初注意到这条街道上的电线杆们,是因为 North Harrison St. 是我上课的必经之路。这些电线杆平时就很容易被人无视,但热爱密集事物的我一眼就看见了他们。于是每周上下学,每次去健身房的路上,我都会对他们顶礼膜拜。我在和美国的同学聊了之后,发现他们对这些事情都很习以为常,可能就和我们对牛皮癣见怪不怪一样。但似乎每一个美国人的手机里都有一两个珍藏的电线杆照片,可以看出来他们也逐渐变成人们记忆的一部分。
电线杆的寿命大约是 45 年,如果好好保养可以使用较长时间,但即使经过细心地保养,老化也是在所难免的。这个时候就得给它打一些治标不治本的补丁,例如在柱子旁边捆上一些铁杆加以防护。
铁杆和木杆不同。铁杆类似国内的路灯杆子,简直是为贴纸量身定做的广场。前面我们提到,贴纸和订杆钉都是城市的眼中钉,但贴纸和订杆钉到底有什么区别呢?他们形成的图景有什么区别呢?
我明显是钟爱订杆钉的。贴纸是自大、自私、狂妄的,充满自我宣传的内容的,随时随地在叫嚣着自己的存在和自己花哨的衣服的自恋狂。TA 的存在全都是关于内容,关于信息本身。
订杆钉则不同:它匿名、低调、坚忍地贡献自己的身躯作为信息的固定者。在订下他们的时候,他们发出暴力的一声砰响,但在百年之后他们依旧顽强地想要做你的骑士,即便山河(他们所固定的海报)已不在。他们只是固定,是浪漫的坚持;只是一种历史,是一种诗意的经过。订杆钉是信息最终极的存在——如同拥有照片无法证明事实,信息和证据的归根到底“痕迹”,只是告知某件事情发生过,其余的留给后人去想象、猜测、辩论、寻觅。
订杆钉们不仅低调,而且还无私奉献。他们像桥梁一样伛偻着,骑在彼此身上,扎在各自的缝隙间,构建成新的建筑。贴纸只关心他们自己,而在它被撕下来之后,也没有给原来的地表增添任何可以给彼此共生机会的舞台。而订杆钉构成的铁网之无穷,有着可以藏“污”纳“垢”的包容:纸张、口香糖、霉菌、瓢虫、四氧化三铁……这样的建筑是海纳百川的生态空间,化死木为活树的第二春。
你可能会注意到,我通篇都在使用量词“棵”来呼唤电线杆的名字:一棵电线杆。实际上,我认为我们也可以用“ke”来呼唤订杆钉。它可以是一颗订杆钉,也可以是一“棵”订杆钉。仔细想想,订杆钉和电线杆,是不是也有一种同构的父子关系?订杆钉把承载了信息的海报固定在在电线杆上,而电线杆把传输着信息的光纤和电缆固定在大地上。他们都是默默无闻,被人忽视的坐标。
载着订杆钉的电线杆,是近现代的化石,是以去中心化的方式构筑成的时代纪念碑,是前信息化时代的社交媒体,是最后的可匿名发声的堡垒。在美国,在电线杆上张贴海报属于违法行为。有趣的是,美国的邻居加拿大却合法化了这种张贴。在一次有关电线杆上的海报的官司之后,加拿大最高法院决定,公民在电线杆上钉上 TA 们的声音,是言论自由的一种体现。
然而,就算是这些公民媒介一般的活化石,也面临着消失的风险。在纽约的街头你很难看到这样的电线杆,是因为很多电缆都走向了地下。电线杆在消失,大师之作们也在消失。记录电线杆的艺术,保存纸糊上的故事,传承订杆钉的精神,理解被忽视的哲学,刻不容缓。
电线杆学
光荣而艰巨的使命也需要从小事做起。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电线杆们画了个地图,记录了一下我熟知的道路上的一些电线杆 masterpieces。
这个地图项目是在一个叫做“灵感买家俱乐部”的线上社群中,规划师 joe 发起的一个地图工作坊里开始的,在展示之后也收获了广泛好评:
“原来这是以前的人交流的方式。”
“更好奇过往的故事了!”
“立夏像是港片里的高级督察在举证。”
“这些 pattern 太棒了,值得做一些数字化的记录。”
……
看来大家对电线杆很感兴趣,建立 Stapoleology/订杆钉学势在必行。
接着,我把地图进一步转移到了一个公开平台,这个地图是一个可以公开登陆的网站,任何人都可以在上面参与和添加自己喜欢的大师之作。
基于这个地图,以及上面提到的一些关于订杆钉的理论,我制成了一部 8 分钟的关于 stapole(即 staple+pole)的视频论文。这是第一部有关 Stapoleology 的论述性视频。不仅概括了我上文提到的一些订杆钉学的(妄想)思想纲领。
本来地图项目是一个我的业余爱好,但是恰逢学校的展览,于是我决定就着这个做一个完整的作品。(结果在这个项目上花的时间甚至比我主课项目的还要多……)不过做了地图和视频之后,我还需要把它们公开展示在展厅里。我发现展厅里有一个天造地设的柱子,于是当即立断把它变成了一个电线杆。
开展以后,我放了一个钉枪在柱子旁,欢迎所有人在柱子上订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每天步入展厅,都能见到新的纸被订上去。这种等待和后知后觉,或许就是电线杆通讯的浪漫所在。作为一个订杆钉原教旨主义者,我本想将这些纸都撕下来,但后来又不忍了。订杆钉教的主教也可以容忍和纸张共生了,毕竟这才是订杆钉的奥义——接纳、包容,以及重视每个人的痕迹。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把地图也放在了上面。大家可以在上面与这个地图互动,查看地图高清大图,甚至亲自去圣地巡礼。
在做电线杆地图的时候,我发现的一个街头诗歌项目,叫做 Pressed Poetry。这是一个专门征集匿名诗歌,然后把诗歌用凸版印刷印在纸上,贴在电线杆上的项目。
上图这个就是我家门口的一首诗,我非常喜欢:
Lonely is different
than being alone
I think it’s safe to say
I’ve been close friend to both
孤独
和孤单不同
我想我可断言
我曾与两者皆密友
我邀请 Pressed Poetry 加入我的项目。我把它的诗句钉在我的电线杆上,其次我也找主理人 Irene Piazza 要了她其他的一些印刷诗,放入城市漫步计划。
城市漫步活动是什么?这是我作为第一名 Stapoleology 学者的城市导览。在活动中我带领大家观赏一些大师之作,同时在在漫步的最后,鼓励大家加入 Stapoleology 的研究,并且大家一起在柱子上订上印刷的诗歌。
当然,导览的内容也比展览内容要更加丰富。我会介绍电线杆的由来,它的历史脉络和电线杆上不同铁片的意思,高度对于订杆钉的形状和方向的影响……我就像最传统的旅游导游一样,举着小牌牌,自豪地讲述每一个电线杆的特点,仿佛我住在里面一样。参与者们似乎一方面被订杆钉的美丽震撼,听电线杆的历史感到充实,另一方面也在欣赏我的狂热:这人怕不是订杆钉教的吧!
总体来说,我的研究不算很深入,主要停留在图案的层面(找到大师之作)。原本我还打算继续研究基础建设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例如服务商、电线杆拥有者、街道拥有者等等。本地区的电线杆文化历史也很有待考究:谁订了这些海报;为什么有些地方钉子很多,有些地方没有;钉子的多少是否会影响贴海报者的行动……在大家订海报已经不流行的今天,研究这些东西似乎有点吃力不讨好。但是我却乐在其中——毕竟这是重要的“街头文化”啊。
在你阅读完我慷慨激昂到有点神经质的文字,和一系列可以但没必要的行为之后,你或许会觉得我是个疯子。是的,实际上,这就是我需要扮演的角——订杆钉学教授。
这是个既真实又虚假的角色,TA 的叶公好龙本身不会走向什么重大的结果,TA 的研究也远远算不上值得称道,至多是个搞笑而不够全面的爱好者,但是对于附近的观察,以及对于被忽视之痕迹的重新看见,才是这门“订杆钉学”的重点。这份猎奇的疯狂,在污垢中看见无用之美,看见人的行为,浪漫化一切的疯狂,未尝不是一种趣味呢?
即便是在中国,电线杆似乎也在逐渐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牛皮癣也在城市的清理中如害虫一样被清扫。但或许在印刷的分泌物之中,你也会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城市印迹学。
参考文献:
Non-virtual Reality: Do you ever notice the forest of utility poles?
HOLDING ELECTRONIC NETWORKS BY THE WRONG END
Richmond city map, 1909
How to poster a pole | The Coast
Baist Atlas of Richmond, VA (18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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