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地道风物 (ID:didaofengwu),作者:大蹦驴,图片编辑:王家乐,制图:孙璐、九阳,原文标题:《广场舞的发源地,在东北的东北》,头图来源:包筱松
乘飞机去佳木斯,请一定不要错过窗外,尤其是在冬天。
飞机在茫茫雪原上方孤独挺进,封冻的松花江曲折如针线,蜿蜒穿绕这条航路。雪原空阔无垠,在天地相交的光晕中显露星球的遒劲弧线。村庄散落其上,座座姿形舒展,如棋盘,如星斗,而它们伸张的底气,就来自于周遭那茫茫无尽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肥沃黑土地。
飞机盘旋下降,地平线上绵延的山岭渐渐浮出,村庄变换为小镇,再变换为一块块商品房小区,热电厂的粗大烟囱升起洁白的烟团,缓缓凝滞于半空。你明白,一座隆重的聚落,即将出现在这万顷荒原的尽头。
松花江再一次掠入舷窗,你终于见到那座依偎在江湾中的、和雪原共同呼吸着的年轻江城——佳木斯,共和国东北的东北,大后方中的大后方,老工业基地中的老工业基地,十四亿人粮食安全最重要的一块压舱石,也是几十万漂泊在外的游子,回不去的梦中故乡。
大江、古道与冰原上的新城
长白山,整个东北的制高点,朝鲜族与女真人共同朝拜的神圣之地。而就在天池以北,有一道飞泻而下的瀑布,隐隐悬于云天之中,气力万钧,声如奔雷,那即是松花江之正源。
松花江,至北至寒之地丰沛而慷慨的母亲河。奔出长白山区,她先是扶持了古老的将军府城吉林市,顺便给了它艳冠神州的雾凇;随后进入黑龙江省,与嫩江合流后拐向东北方,与中东铁路交会,共同孕育出了大都会哈尔滨;然后继续北流,在即将汇入干流黑龙江之前,把她最浑厚的力量,和最温存的余韵,留给了三江平原,以及这座平原上的重镇,佳木斯。
佳木斯是满语,旧译为甲母克寺噶珊,一说意为“萨满巫师祈祷之地”,更主流的说法是“驿丞屯”。总之,这里原是北大荒驿路尽头一个充满了神秘和荒蛮意味的小小驿站。对于清代的统治者而言,它迷人之处,在于产自这周遭白山黑水中的皇家贡品(主要是山中的飞龙即花尾榛鸡、及江中的鲟鱼),会先被集结于此,然后顺着松花江航道南下,最终流入紫禁城内的釜鼎之中。
清末,朝廷放荒地,百姓闯关东,到上世纪初,移民浪潮的余波涌到这片古老的荒原,工业文明也随之降临:小兴安岭中的森林资源开始被成规模的采伐,鹤岗、双鸭山也相继探明了储量可观的煤炭。而这些工业时代的硬通货,也和旧时代的野味珍馐一样,被集结在佳木斯这个扼守要道的江滨驿站,等待被转运进入松花江航道。随着往来的人货越来越多,一座繁华的集镇也就在此形成了。
1935年,日本人正在东北大地上大做美梦,这座平原上的繁华小镇,也因其枢纽之利害,风土之厚重,被设为伪三江省之省府,《佳木斯都邑计划》应运而生。佳木斯被期许为“毓久必发”之地,大量工匠被调集于此,大兴土木,城建效率之高,恨不能凭空变出一座城来。
一件关于佳木斯城建规划的趣事是:如果你同时去过哈尔滨与佳木斯两座城市,那么你一定不难发现,两座城市的结构至今仍存在着诸多的相似之处。
譬如,松花江在同样的方位、以同样的流向经过两座城市;两城的中心点,也都是离江滨不远的火车站;两城都有江滨景观带,其景观带的核心都是一座塔,只不过哈尔滨的是抗洪纪念塔,佳木斯的是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纪念塔;城市所临的江段,哈尔滨有太阳岛,佳木斯有柳树岛,承担着同样的休闲度假之功能……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状况,并不是谁抄袭了谁,而在于这两座聚落功能与历史的高度相似性。一方面,在于两座城市的诞生,都同时紧紧依赖于航道与铁路这两大交通要素;另一方面,它们的修建时间相近,二城规划之底本,都受到许多流行于上世纪初的西方城市规划理念的影响。
从航拍地图上不难发现,佳木斯至今仍保留着十分清晰的放射与网格相结合的街区布局,以及居住、商业、休闲娱乐、与工厂几大功能区相互独立、又相互依存的设置。今天那些在新玛特购物,在水源山游乐,在江滨溜达、按摩的佳木斯市民,仍能在这些颇具苦心的规划中,享受到某种便利。
尽管垂涎欲滴、煞费苦心,但日本人的如意算盘终究没能打成。抗战结束,包括佳木斯在内的三江地区率先解放,因其稳固的大后方地位,大量延安的文艺团体、高校和新闻出版机构被迁入此地,一时松花江畔红风劲吹,人称“东北小延安”,一派欣欣向荣。《咱们工人有力量》即创作于此,这首至今仍算脍炙人口的歌,也给这座城市的未来,奠定了热火朝天、昂扬进取的总基调。
工农并进:边陲明珠的黄金年代
和众多从伪满手中被解放出的东北城市一样,新中国成立后,佳木斯被定义为了一座工业重镇。一方面,一些日据时代的工厂被接收改造,譬如当年日本人制作清酒的工厂,就成了后来的佳木斯白酒厂;另一方面,大量新的工厂在城市中拔地而起,外国专家与各地工人不断涌入,这座年轻的城市,得以在新中国继续她的建设高潮。
五十年代,佳木斯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工厂之城。其时有“四个第一”之说:即此地的工厂生产了新中国第一台列车发电机(前苏联援助)、第一台掘进机等四项第一……彼时的佳城,争先有为,干劲冲天,一趟趟南下的拖船与列车,不知为年轻的共和国输送了多少给养。
而谈佳木斯的工业,不得不提到佳木斯造纸厂。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佳纸都是全亚洲第一、世界第二大的造纸厂。此厂鼎盛时期有超过万名员工,和所有曾经意气风发的国有大工厂一样,拥有自己的造纸中学、造纸幼儿园、俱乐部……如一座城池,庞大而完备。木材一火车一火车地运进来,纸张雪片般分销往全国各地。到八十年代,佳纸更是入列中国效益最佳的一百家企业,可谓辉煌无限。
发达的工业背景,也给了佳木斯强悍的教育实力。佳木斯大学是黑龙江省内的重要高校,尤其是其口腔医学专业,哪怕在今天,在全国范围内都不容小觑。佳木斯一中更是省内知名的重点高中,每年都会为全国各地的一流高校输送无数素质优良的学子。
而当佳木斯作为一座新城市狂飙突进之时,其扼守的三江平原,虽然土地平阔、水文发达、生机勃勃,却还是一块“棒打狍子水舀鱼”的荒蛮之地。此时,那里已经在苦寒中等待了千万年、“插根筷子都能发芽”的广袤黑土地,终于等来了它的时运。
从1947年开始,大量的退伍军人,分不同批次进入三江平原。他们在佳木斯设立了黑龙江农垦总局,开始了对北大荒的大规模开垦与改造。随后,又有大量的知青加入了开垦北大荒的队伍。几十年下来,超过百万的农垦人,在广袤的平原上燃烧了自己的青春岁月,把那些千万年如是的沼泽、湿地,改造成了一望无际的万顷良田。
几十年来,农垦系统,也经历了极致的辉煌与改革阵痛,但到如今,以建三江地区为代表的一众国营农场,已经是毋庸置疑的、标杆式的现代化农场。无人驾驶插秧机、智能化叶龄诊断、智能化控制灌溉、无人驾驶收割机……种种赛博朋克般的、巨大而梦幻的农业机械,如今已经替代了传统的农民,年复一年地培植着素来在北国负有盛名的佳木斯大米、大豆。
到如今,建三江农业综合机械化率达到99.8%以上,水田和旱田生产都实现了全程智能化作业。这一地区,也为作为中国产粮第一大省的黑龙江,贡献了七分之一的粮食产量。所以,无论你之前是否听说过佳木斯,你端稳手中饭碗的底气,有相当的一部分,其实就来自这片遥远的平原。
热烈褪去后:什么是老工业基地的未来?
世事沉浮,兴衰无常。正如一众曾经无限辉煌的东北老工业基地一样,如今的佳木斯,也正走在艰难转型的十字路口。
不过,当人力的造作渐渐失去能量,那些原本被掩盖的、由自然地理孕育而出的种种美妙因素,则开始慢慢地,发挥出它们温和却坚固的价值来。
譬如,世人只知江南水系发达,殊不知,东北其实是一片隐藏于极北之地的广阔水乡。而作为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这三条大江交汇之处的佳木斯,无疑是东北水乡之集大成处。尤其是位于佳木斯最东部的抚远市,堪称藏在中国最东极的宝藏鱼都。
抚远的水,凛冽而丰沛,其中特产的古老生物达氏鳇,相貌恐怖、体型庞大,但肉质香甜细腻,其鱼子更是被称作“黑珍珠”,自古即是珍贵的贡品。抚远亦盛产从太平洋洄游至黑龙江流域的大马哈鱼,而在出产大马哈的诸多沿江市镇中,因此地距入海口最近,所以品质也最为上乘。
除了这些独特的珍稀鱼类,抚远亦产遍布松花江水系的“三花五罗”、狗鱼、白鱼、柳根等东北常见的鱼类。而因此地水温最冷、水质最优、养分最为富集,所以所获之鱼品质极佳。譬如三花中的鳌花,即为“桃花流水”的鳜鱼,抚远鳌花,则是鳜鱼中的至尊至贵,拥有南方鳜鱼无可比拟之紧致、肥厚与甘甜。仅用东北最家常的做法简单清炖,已能汤化奶色,鲜透灶头。
事实上,早在闯关东移民来到此地之前,这些丰美的渔获,就已经吸引了古老的渔猎部族赫哲人在此地的江畔聚居。这支以鱼为生的古老部落会使用鱼皮制成精美的大衣。在如今的佳木斯同江市,你仍能看到关于赫哲人原生民俗的展览与表演。
然而,赫哲人对于当代东北人生活方式的最大贡献,莫过于他们烹饪鱼肉的独特方法。
世人只知道两广人喜食淡水鱼生,殊不知佳木斯乌苏里江流域的一道“杀生鱼”,无论在地理位置还是口味上,都是中国鱼生地图上的一个极致。
杀生鱼所用的,是乌苏里江出产、所谓“赤尾金鳞”的抚远江鲤子,仅在选材这一条上就足够奔放大胆。鲤子放血去鳞,把两侧的大片肉剔下来切片,此时鱼肉红润如蜜柚。拌上新炸的辣椒油、心里美萝卜、香菜与葱,辛辣之气迅速杀去仅存的一点儿腥味,再浇上大量白糖与醋暴力提鲜,吃上一口,你会明白在生吃淡水鱼这一块,顺德、潮汕以外,仍然别有洞天。
赫哲人还喜食用一种叫做“塔拉哈”的、介于生与熟之间的鱼菜。大块的鱼肉带着皮,拿来火上烤或煎到三分熟,然后改刀成片上桌蘸汁吃。此时,一半的鱼带着美德拉反应带来的焦香,另一半则是生鱼的鲜甜弹爽。
当然,赫哲人做鱼不只有生猛,更是融合了不少东北菜的热烈。在抚远,你绝不应该错过包罗万象的赫哲全鱼宴,从滑口的狗鱼丸子,到酸香酥脆的锅包鱼肉;从用茶叶熏制的大块鳇鱼,再到被清代皇帝称为“龙筋”的凉拌鲟鳇鱼筋……仅为了吃上这么一顿,你都值得特地来一趟抚远。
而在抚远畅快吃鱼,只是佳木斯风土宜人的一个例子。事实上,这座城市还有诸多的可爱之处,譬如佳城中的朝鲜族餐食远近闻名(尤其是冷面),烧烤也保持着东北城市一贯的高水准,就着冷面烧烤喝点儿佳凤大绿棒子,江边溜达几趟,找个澡堂子迷迷糊糊泡到天明……这里有陈旧但完备的城市机能,有大江的恩泽、琳琅的物产,谁又能说,她不是一个好地方呢?
和太多黑龙江的小城一样,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佳木斯先是从荒原上拔地而起,随后见证了极致的辉煌,最后走向落寞。这里也许不会再是一个永争第一、干劲十足的大力士,但她仍然是一座安逸、舒适、风土温柔的小城。回归自然规律,回归地理常识,回归土地、城市、风气与居民之间那种微妙、持久、和谐的关系,也许才是像佳木斯这样的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出路。
然而,大工业时代那些宏大而热烈的元素,却依然深深印刻在这座城市的基因之中,挥之不去。譬如,二十年前,这里诞生了“佳木斯快乐舞步”——那是一种规模庞大、整齐、秩序感十足的集体舞蹈,据称,它即是如今风靡各地的中国广场舞之起源。细想起来这也合情合理,放眼中国,也只有佳木斯大泽、大荒、大粮仓、大工厂这样壮阔的历史叙事,能孕育出这样魔幻的娱乐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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