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虹(@Yintininc)/口述

逍遥鱼/撰文

祖一飞/编辑

早上六七点钟,太阳刚刚升起,草地上的露珠还没干,我弯着腰,有时是在插秧,有时在割猪草,偶尔也到池塘里寻摸点田螺来卖。每当远处“呜”地一声,我都会不由自主停下手上的活,站起来静静听火车开进镇上的车站。我在想,这火车到底是去哪儿呢?那地方是不是跟我们这里很不一样?我什么时候也能坐上火车去外面看看?

这个愿望一直到我18岁才实现,也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走出家乡小镇。离开的那天,我是被家人从车窗硬塞进火车里的。这画面像极了老电影里的情节,很多人听了都说:“呀,你还经历过这个!”

其实这不算什么,我后来经历过更多磨练、反转的人生剧情。这些经历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一个农村出身的打工妹,也能靠自己在美国开厂创业,收获如今美满的家庭和事业。


我在美国公司的办公室。

我叫王虹(@Yintininc),一个在美国做展会生意的中国老板娘。1975年,我在江西吉安出生,那个年代农村信息闭塞,很多父母不太重视孩子教育。说起来我家还算特别,我爸是个民办教师,可惜他当时工资很低。我们家孩子多,一家七口有五个都要背书包,爸的工资从来不进口袋,辛苦一年勉强够我们几个交学费,有时候买吃的用的还要赊账。

小时候,像我这种农村孩子很少能吃到零食,我妈兼着村里的接生婆,每次接生完人家会送两个红蛋和几块钱,这红蛋就是那个年代最好的零食。但一个红蛋只能分两瓣,我四个妹妹弟弟一人一瓣,基本上每次都没我的份。作为老大,后来我又成了五个孩子里最先辍学的。



2002年,我(第二排左三)第一次带男朋友见父母时拍的全家福。

我爸其实一直希望能把我们所有人供出来,无奈家里的条件支撑不起这个想法。在我13岁考上初中后的一天晚上,我爸突然把几个孩子叫到面前,很严肃地说跟我们商量个事。他面露难色,告诉我再念半年就停学吧,家里实在供不起了。

为了公平,不光我要在初一退学,老二老三之后也只能念到初一上半学期。之所以念到初一,主要是为了让我们考一考。作为一名教师,我爸想让旁人知道,他家孩子们不是因为笨考不上,而是家里穷供不起。



这是我的第一个小学,我光小学就上过三四个学校,爸调到哪里我们就转去哪里读书。

在这次谈话之前,我从没想过家里会穷到供不起孩子上学的地步。我爸挨个问我们同不同意,大家都点头了。当时我对上学也没啥概念,周围没考上初中的同学有些很早就相亲嫁人,我从没想过上学有什么用,更没想过以后还要上大学。也许这就是小地方孩子的眼界吧。

在农村,不上学就得全力扶持家里。除了干农活,我还去工地当过小工,挑水泥、推沙子,我最拿手的是给脚手架上的师傅抛砖,每次都抛得又快又准。干活之余,我还喜欢去塘里摸田螺,煮好之后以几毛钱一杯的价钱卖给镇上纺织厂的工人们。

八九十年代,纺织厂是我们镇上最好的单位,能进去的都不是一般人,工人们吃着公粮,准时准点下班,过的是大家眼里人上人的生活。那时我非常羡慕这群纺织工人,也从来不敢奢望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16岁那年,我爸所在的学校招代课老师,代课老师同时要负责给老师们做午饭,工资一个月40元。我爸介绍我去了,有些家长和老师知道后很反对,说我初中都没上完,怎么能教书?校长顶着压力说我有年龄优势,能和孩子们打成一团,同意先让我试试。

我平日里紧紧张张地给老师们做饭,吃了饭赶紧抽时间备课。初中同学有几次还来捣乱,趁我上课的时候跑来窗口嚷嚷:“自己都是小学学历,还教人家,真是误人子弟。”我红着脸指着他们说可以侮辱我,但不能影响我上课。

我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这种讽刺让我很是泄气。我跟我爸说不想干了,他劝我,“不管别人说什么,你的努力是看得见的,你带的班成绩不差,还得过镇上的教学奖呢。”这么一听,我又有劲头干下去了。

代课两年,每次一发工资我爸就代领拿去补贴家里,一点零花钱也没给我留。女孩子来月经要买卫生用品,我没钱只能找我妈拿。即便如此,我也毫无怨言,并且我一直觉得家里这点传统非常好,就是不管日子多难,大家都团结在一起,想的都是怎样能帮家里。



我们家建的第一栋房子,沙子石头都是一家人自己去河边捡好,木头也是自己从山上扛回来的。

代课第二年年末,村里有个女孩从深圳打工回来,她穿得特别漂亮,说在那边一个月工资有五六百。这对我们这些“土老帽”冲击特别大,大家都开始找关系托人,也想出去打工。我人生第一次主动找我妈问家里有没有关系,我妈问你敢出去吗?我说敢,她就帮我找了在温州打工的邻居哥哥,我爸帮我凑了200块钱。

那是1993年,18岁的我拿着一笔“巨款”,准备开始新的人生。我不知道温州在哪里,但我想它肯定是大城市。知道能出去的那一刻,我无比激动,尽管对前途也有点迷茫,不过内心是雀跃的,胸中满怀期待。



我爸妈的老照片,当年为了让我出去他们四处找关系、借钱。

出发那天,火车站人山人海,车门挤不进去,我爸和妹夫合力把我从窗户硬塞进车厢。那时刚兴起打工潮,火车上连厕所里都挤满人,我只能一只脚站着,一只脚悬着。满车怪味让我很难受,我跟同行的一个姐姐说恶心想吐,她赶紧给我递了个塑料袋,吐完我才觉得好受点。

火车先开到分宜,我们要在那里转车去温州,这次没有了老爸和妹夫帮忙,我没法再从车窗挤上去了。人群乱糟糟的,有的踩着别人肩膀,有的蹬着旁人的腿,我的手被挤得生疼,实在坚持不住只能抽出来。还有个姐姐也没挤上车,人生地不熟的,我俩有点害怕,互相打气熬过了一晚上。第二天我们终于挤上火车,坐到金华又转大巴才到温州。

我出门时带着200块钱,车票花了50多,我妈说万一找不到工作就赶紧回家,得留着回去的路费。我不知道多久能找到工作,带的钱不敢花,只敢买路边最便宜的那种快餐,有时候一天只吃一顿。每天一大早,我就跟着老乡去劳动市场占位,等着老板们来挑人,眼看着其他人一个个被挑走进了厂,而我始终没人要。坚持了半个月,身上只剩下100块钱的时候,我决定打道回府。就这样,第一次远行以失败告终。

见我没死心,我爸又借了200块钱,托家里一个堂哥带我去深圳。这次找工作依然很难,深圳虽说厂子多,可进流水线也是要条件的,有的要求初高中毕业学历,有的会挑形象挑个头。我那时候18岁,个子还没完全长开,穿的还土了吧唧的,去面试人家都以为是童工。我每天挨个找厂子问,为了省钱都是走着去,我妈给我买的一双新鞋都硬生生磨烂了。



上班前我根本不会打扮,也没留下什么照片,这是工作后拍的。

这还不是最难的,那个年代深圳查暂住证非常严,听说一旦查到就给遣送出去,也不知道具体送到哪儿。我每天提心吊胆的,跟着一起找工作的人四处打游击。我们一群男男女女挤过工棚,睡过露天草地、废弃涵洞,还住过荒地上的大水泥管。因为知道不远处有男老乡会保护我们,倒也不觉得害怕。在外面最大的问题就是蚊子太多,晚上很难熬。

白天到了饭点,先进厂的老乡就会多打点饭带出来给没找到工作的老乡吃,我脸皮薄,每次让人家帮忙打饭都觉得丢人,有时候宁可饿个两三顿也不想求人。一起找工作的女孩子都想进服装厂,我不挑,只要能进厂啥工作都行,进厂就意味着有一张饭卡和一张床,能解决我的温饱问题了。

眼看着身边的老乡们一个个进了厂上了班,我身上的钱又花得差不多只剩回程路费了,心里特别着急。到深圳第十一天,我堂哥去求他们厂的副总,才让我进了台湾老板开的鞋厂。那天我别提有多开心了,睡个上铺都幸福到要笑醒。我把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把堂哥的收音机借来放在床头。

这个空间很小,但它属于我自己,不用再跟老乡一起睡草地,也不用担心派出所来查暂住证。那天为了犒劳自己,我阔气地买了两包平时舍不得吃的方便面,一顿全泡了。

我的岗位在包装部,主要负责擦鞋。车间里擦鞋用的都是天那水、丙酮酸之类的化学品,女孩子细皮嫩肉的,没干几天我的手便开始脱皮干裂。有些女孩受不了就走了,我无所谓,这已经比老家好太多。第一个月干完我领到600块钱工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留下100块给自己,其余都寄回老家。



做擦鞋工那年拍的 ,我跟堂弟去深圳关内海上世界玩,那时候还要办边检证。

我特别珍惜这份工作机会,工作认真努力,半年之后几乎把流水线所有工种都掌握了。那时候工友之间流传一个说法,说是高中毕业的人有机会进办公室,吹着空调就能拿高工资,让我第一次感觉到学历这么重要。

没多久厂里换了新厂长,刚到任就下车间检查,在我们车间问问题的时候,主管和线长都没答上来,而我整条线上无论哪个工序都答对了。第二天厂里就贴了通知,说提拔我做包装部班长。我是新厂长进厂提拔的第一个人,他说我有潜力,让我好好干。这次经历对我启发很大,让我明白机会还是会留给有准备的人。年轻人主动学习干活看似吃亏了,说不定之后就能得到机会。

新厂长待我很好,每次回台湾都给我带一些口红、钱包之类的小礼物,也会问我一些关于生产的建议,我都如实跟他说。有一天厂长很认真地问我对人生有什么规划。他说你是个女孩子,车间干得再好也是技术工,不可能一辈子轻松舒适,有机会还是要走出来。我知道厂长是想调我到办公室,只是我文化太低了。我跟厂长申请晚上不加班去夜校学会计,他答应了。其实我不喜欢会计,但这是我所知的唯一能到办公室工作的途径。

后来,我要学会计的事被一个老乡知道了,刚好他们厂要招会计。这位老乡当时在厂里算个小领导,和老板说了说,没想到老板立马同意了。我觉得这是个机会,我们厂长虽然有心提拔我,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走进办公室,我想还不如先去这里吧。于是,我在20岁这年跳槽做了会计,夜里上课,白天上班,工资也从1500块涨到3000。



1995年,我(右一)做会计时拍的照片,那时候每天都很累,但觉得人生幸福得很。

有一天从夜校下课,我在福永街道上的公交站台等大巴回凤凰村,迎面走来一个老外,旁边的美女跟他有说有笑。这个场景一下子震撼到我,我忽然好希望成为那样的女孩,可以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像台湾老板一样跟外国人做生意。

这件事让我对学英语动了心,我四处打听,听说老家江西师范大学有个对外经贸自考班在招生,就跟家里说了想辞职去上学的事。我爸从一开始就反对,他说小学基础怎么可能跟上大学的课,让我不要瞎折腾,再说家里也没钱供我。这次我没听他的,到22岁攒够五万块钱的时候,我就去办了辞职。我妈听说后打电话劝我,说小学文化能做会计已经很不错了,别把这个工作折腾没了,我还是没听劝。

自考招生简章上写的要求是高中学历,入学前会做摸底考试,根据成绩分班。我知道自考报名审核当时不那么严,但我小学文化一考准露馅,就没去参加摸底考试。老师以为我有事没去,他们没想到我一个小学学历的人敢报名,后来也没查,就直接给我分了班。

开学第一课老师让用英语介绍自己,我连英文字母都认不全,轮到我时像个哑巴,尴尬地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老师讲到语法我也听不懂,听力课更不知道在说啥,考试回回倒数。到三个月的时候,我心里开始打退堂鼓,又担心被人取笑,当初明明是自己不听劝要来。

有位老师是留美回来的,那会儿她不知道我的情况,觉得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学习差到这种程度,连一句完整句子都说不出来。我不敢解释,每天压力都很大。这位老师的教学方式是让人死记硬背单词和句子,我背不过就对我冷嘲热讽。我每天使劲儿背还是会错,自尊心被来回按地上摩擦,做噩梦都是她。直到后来有件事,让我觉得还是挺该感谢她的。

有一回班里组织英语演讲,老师鼓励我也参加。我知道自己水平差,平时从来不参加这种活动,这次只能硬着头皮去报名了。由于我没有英语学习基础,口音完全是参照老师说的,比起那些有一点底子的同学更纯正。靠提前背得滚瓜烂熟,竟然得了个三等奖。从那天开始,我对口语一下有了信心。



我在江西师范大学的学生证和演讲比赛获奖证书。

上学那两年,我过得很憋屈,承受着人们的讥笑又不敢解释,怕小学学历暴露被开除。两年时间也挺短暂,大家忙着毕业照的时候,我提前两个月离开学校去了越南。那时候我堂弟在越南的一家台湾鞋厂上班,听说公司想招一个外贸经理助理,他推荐了我。我本来学英语就是为了能和外国人说话做事,这时候也顾不上考试拿毕业证,赶紧办签证过去了。

我在学校时因为太自卑不敢表现,以为自己一直没学会,其实基础还是打好了的。越南办公室只有少数几个人会说英语,我算是其中口语还不错的人,每次有老外来访,老板都会带上我做翻译,把我锻炼得越来越敢说了。虽然用英语的机会也不算很多,但毕竟是真正的国外客户,有了语言氛围,我的英语就像忽然开窍一样,进步很大。

我的工资一开始是600美金一个月,后来涨到1000美金,手头存了六七千美元现金。一年后我听说香港工资高,洗碗工月薪都有2万港币,而我在深圳多年既会粤语又会英语,就想去那边工作。我寄了很多国际信件投简历,可惜都未能如愿,只好先回到深圳。

这一年我25岁,带着一笔自己挣来的“巨款”回国,没想到迎来了人生中的至暗时刻。在广州住酒店的时候,一位陌生美女跟我说出门不容易,想和我拼房。想着能省点钱,大家又都是女孩子,我就同意了,结果打工一年的存款全被她偷走。之后在深圳八卦岭,我又被人骗进一家公司打了半年白工,大年三十那天,还是没能拿到老板承诺的工资,身上只剩下10块钱。

我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很傻很失败,经历的坏事全都因为太过相信别人。我欲哭无泪,恨自己愚蠢天真,感觉生活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心灰意冷之下,我在公话亭给家人打电话报完平安,拿着最后的10块钱买了一瓶葡萄酒,边哭边把整瓶红酒喝完。反正醉死了也就不愁了,这一醉让我睡到第二天晚上才醒。

神奇的是,醒来之后我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觉得活着本身已经很好。我硬着头皮找到一个不太熟的姐姐借了300块钱交房租。那个姐姐叫阿香,她开一家理发店,生意其实不是很好。但她听我说完二话没说就拿出了300块钱,后来又让我去她家里住。

找到新工作后,我特地请阿香姐到公司附近吃了顿饭,其实我感谢的不只是她在我最难的时候帮我一把,而是在那之后,我感受到了人间温暖,我的人生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工作越来越好,对很多事也都看开了。

2001年春节后,我成功应聘到一家刚成立的电器外贸公司。当时公司要招十几个国内外的市场业务员。老板是美国归国华侨,做过深圳大学的讲师,他亲自面试我们,当时很多面试的人都有英语四六级甚至专八证书。我简历上外国语学院的学习经历,又有在越南做外贸的经验,跟老板面试时还被夸口语是所有人里最出彩的,他当场就把我定下了。

在这家公司,我的销售能力逐渐展现出来。当时底薪三千多,每次别人都拿两三千的提成,我几乎每次都是一万左右。因为业绩优秀,我得以跟老板出国谈单做生意,英国、德国、荷兰、法国、韩国......

我去了很多个国家,出差打开了我的眼界,让我学到很多外贸知识。这是我人生最幸福的职场充电阶段,我的用心很快有了回报,一年时间就从普通业务员做到海外市场部经理。



我做经理时接待国外客商。

我们公司做过一款湿巾机,这属于冷门产品,很难卖,一般出个100台的订单都很难。在当年的广交会上,我一下就拿到了美国客户的1000台订单。有位浙江老板专门来深圳挖我去做他们的海外主管,我们领导怕我走掉,吃饭都要跟着我一起去。

那时候我负责海外业务,为公司定摊位、订酒店、安排行程都是我在处理,放到以前这些工作我想都不敢想。随着眼界开阔,我的心也野了,开始盼着什么时候自己创业开一家小外贸公司。有了想法后,我还是坚持在公司做满三年才离开。

为了创业我辞职三次老板都不同意,他怕我把客户带走,为此还专门两次请我吃饭。我告诉他我不会做这样的事,从公司出来后先是卖鞋,后来转战厨卫电器,再没踏入他们的产品圈。

创业期间,我因为机缘巧合认识了现在的老公。我习惯叫他张同志,那时我26岁。我们俩是在网上论坛相识的,网聊了两年才互换照片。当时我在巴黎出差,我妹帮我收的照片,她跟我说这人长得还行。等我回国看到照片,第一眼感觉相当陌生,很失望。不过聊了两年多,我还是有点舍不得这份感情,就主动去南昌见了他。



老公第一次发的是张素描照,第二次才发了三张张照片,这是其中一张。

28岁那年,我和张同志见面后确定了恋爱关系。当时他在江西电视台做栏目编辑,每月工资三千,而我已经月薪一万多。我说我想在深圳创业,况且两个人也不能老这么异地恋,就劝他辞掉电视台的工作,和我一起下海。我忽悠说自己是老外贸了,有很多经验,创业肯定没问题。张同志就爽快答应了。可以说我老公还是很有魄力的,他真的成了我志同道合的同志,成了我第一个合伙人。

外贸创业成本不算太高,那会儿我们租个小办公室,一年租金四五万。最难的是接单,头一年几乎没有什么生意,我俩一整年都没工资,第二年才慢慢起步。到年底的时候,我们花5万块钱买了一台雷蒙小面包车。这辆车虽然不贵。但它的意义绝不亚于后面任何车子带给我们的愉悦与欣喜。



32岁这年,我们结婚了,给这场恋爱画了个圆满句号。

34岁时,我有了女儿,她的到来带给了我不一样的人生体验,我想给她一个稳定的家,于是在深圳买了房子。2009年深圳龙岗的房价还很便宜,大概9000多一平米,我们把公婆接了过来,贷款买了两套房打通,小叔子他们也一起来住。买房总共花了130万左右,算上装修一共花了160多万。

那段日子我过得最轻松,生意不错,有车有房,一家八口人住在一起其乐融融。那一年我和老公去了趟美国出差,当时觉得美国还不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深圳。深圳是我的福地,我到现在还把它视为第二个家乡,因为我太爱这个城市了。



这是我们婚后第二个月参加香港春季电子展,紧接着又参加了美国的厨卫展。

2012年,我37岁,随着互联网发展,外贸行业越来越难做,之前网络不发达的时候,大家接单都靠外贸公司,我们做外贸的只要花点钱打打广告,或是去国内外参加一些展会就可以接到很多单。现在网络发达,有的公司直接参展,我们几乎没有了生存空间。

从那时起,我们的外贸生意跌入谷底,每个月入不敷出,我焦虑得到处寻找商机。最开始我想自己也做个厂,然而我俩都不懂技术,这个想法还是不太现实。后来我又从外贸改到内贸做淘宝。一开始还行,等我们做火两个电器产品,工厂刚上线跟进,其他类似的电器就打起了价格战,我们作为中间商顿时失去优势。那时我整天想的就是必须尽快救公司于水火,最后冒出的想法也很大胆——国内不行,那不如跑国外试试!

我最舍不得的是女儿,那时候她刚三岁半,正是最粘人的年纪,我恨不得一天24小时跟她在一起。但形势紧迫,账上的钱最多能支撑到年底,我不得不出去。我妈也担心我,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说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这个老大了,这么大年纪还要往外跑不安全,一个人在外面没人帮忙之类的,总之千叮咛万嘱咐,想劝我放弃这个打算。



走之前的晚上,为了让三岁半的女儿高兴,同意她在三月份微冷的天气穿上漂亮裙子。

2013年我38岁,安顿好家里的一切后,带着3000美金和全部希望登上了飞往美国拉斯维加斯的飞机。最初我想做的项目是会展人才中介,我之前做外贸参加展会就发现,在国外参展工作人员特难找,模特啊,翻译啊都很缺。我觉得做这个应该有市场,就让老公在国内做了个网站,我负责在美国的大学校园到处找学生兼职。有段时间为了测试项目,也为了赚点生活费,我自己还兼职过一阵展会翻译。

这个项目又费精力又见不到钱,要不断花钱完善网站,还得寻找筛选合适的兼职,劳心费力进展也很慢。后来我发现商家参展租用的一些临时设备,桌椅、展台、电视机什么的,租价和购入价差不多,我一算账,买下来就花一次钱,租的话可以循环挣钱,这个利润还不错,就开始转做设备租赁这块。

租赁要用很多东西,要找很多租赁公司或者设备公司,这些公司库房都在偏僻地方,我得坐公交去。美国私家车多,公交很少,有时候要等半个多小时。有一次天快黑了,我在站台等车,不远处走来一个魁梧的黑人。旁边一个女孩立马走过来说这地方不安全,她特意错过自己那趟车陪我,直到我上了车才离开。

还有一次我跑老远坐错了车,崩溃地在车上大哭,想着跑这么老远来这里图什么呢。后来有个好心的老太太默默给我递了纸巾。在美国创业期间,除了对我很关照的华人房东,我也感受到了陌生人的温存,也让我开始喜欢拉斯维加斯这个城市。



美国CES电子展是行业风向标,我在这里接的第一个订单,后来和老公一起深入展台搭建行业。

慢慢地我认识的人越来越多,还得到了第一份展台搭建的合同,这单生意我没到赚钱,还小赔了一点,不过还是很高兴。美国的展会不断,想要参展效果好,就得搭建有特色的展台,而展台搭建利润相比之前的项目要好一些,虽然也辛苦,好在我总算确定了创业方向。有了方向后,我的事业发展得非常迅猛。

美国商业氛围很好,特别重视信誉,加上我们对待所有订单都非常严格,价钱合理,服务也要好,订单越来越多。第二年年底,我就用挣来的钱全款买了一套房做员工宿舍和库房。这一年,我已经39岁。



来美国创业一年后,我花11.6万美元买了国外第一套房子。

因为我注重信誉和细节,订单越接越多,40岁那年我额外租了个小仓库,雇了一个办公室人员和四个车间工人。仓库第二年就已经太小了,于是退租换了两个更大的仓库,员工也增加到15个,很快我又有了芝加哥和洛杉矶分厂。两年后,我把孩子也从国内接了过来,买了更大的房子和新车,带女儿看完她的新学校后,一家人快乐搬家。

2020年底,我计划在奥兰多开分公司,就在交了定金打算大施拳脚把厂房扩大的时候,一场疫情把一切打回原形。我只好把其他厂都关了,和老公冒着疫情,开大卡车走了两天把东西又运回仓库。从那天开始,我们又回到了只出不进的日子,焦虑,心慌,我俩没事就跑到空荡荡的厂里坐一会儿,仿佛这样心里会踏实点。



现在车间忙忙碌碌,当时空荡荡。

2021年,美国疫情逐渐平缓,终于重启了展会行业的大门,订单一下子多到接不过来,因为好多人不愿意回来上班,我们只能挑着订单做,每天跑来跑去,像空中飞人一样在城市间穿梭,有时候则是开着卡车连续跑几天。即便如此,我们也很开心,相比没有希望的心累,短暂的身累真的不算什么。

在国外闯荡这些年,我也遇到过很多不顺心的事。就拿前阵子来说,我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等司机,一个黑人突然冲上来打了我一拳,直接把我打蒙了,他还想再袭击我时,我才反应过来赶紧跑开。警卫看到马上跑出来帮我,她说我很幸运,如果对方想置我于死地一拳就可以,他一米八多的大块头,拳头跟铁一样。我报了警,不过从那后心里都有阴影了。

我从事的会展行业有个别的歧视华裔现象,比如以治安差出名的芝加哥,每次去那里布展我都会生一肚子气。工作期间我们的工人经常无端遭受他们工会人员的驱赶,在他们眼里,只要是华人面孔就是非法搭建,非法工人,我无法容忍,多次提出控诉,最后发誓再也不去那里布展。

这里面固然有他们的问题,但我也会反思自己是否做到位了。有一次我们搭建完还有时间,工人到处走走,看到好看的展位就拍照想后期做个参考,结果直接被人家拉进小黑屋,解释完依然被强制删除手机里的照片。美国人非常注重信誉和版权,这点我们后来也更加注意。



疫情后美国会展行业风向标CES开展,我被两家美国媒体采访。

现在生意势态很好,订单不断。由于疫情的原因,还缺少很多工人,很多事我和老公都自己动手做,我俩开着大卡车三天两头长途跋涉,有时候一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对我来说,再忙我都不觉得累,更不觉得辛苦。老公说我是天生劳累命,也许吧,我是一个很容易知足的人。

还有三年我就五十岁了,我依然相信人这一辈子不管经历什么,一定要不断地成长,努力去耕耘,生活才会越来越好。工作之余,我经常锻炼身体,也会尽量多抽时间陪陪孩子,对我来说,身体健康、家庭幸福、事业有成,这就是我一直努力在追求的圆满结果。



公婆时不时来美国探亲,现在双方父母健康,我们一家幸福,我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