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单人照。
过去两年,我在抖音上分享中挝夫妻的生活片段,得到广大网友的认可,我们的生活也得以好转。我们也借这个机会,给更多老挝亲友介绍日新月异的中国生活。我们希望成为两国人民友谊的一座小桥,连接着湄公河的两端。
1993年,我出生于老挝一个农村,家里7口人,父母以及五位兄妹,我排老四。
在十几年前的老挝农村,谈不上有什么的正经工作。我们在农村就是养一点鸡、鸭、猪,摘摘野菜、种种稻子,然后自己家再找一些边角地种白菜。产量够我们一家吃,同时还能出售一部分。
读书,对农村家庭来说是奢侈品。我们一个学年的学费大概要四五百人民币,而在当地打工,一个月的收入大概也就一百多人民币,我们一家人靠出售农作物,让四兄妹念到初中,但都没能毕业,有姐姐甚至完全没上过学。真的要很有钱的家庭,才能让孩子持续读下去。
我老家的房子。
老挝农村,在信息比较闭塞的时代,我们身边人普遍对中国都有偏见。作为小孩子的我,也没其他信息渠道,对中国的印象也听之任之。
首先让我改变印象的,不是人,而是电视剧。当年我们村里仅有一两家有电视机,可以勉强接收到泰国或者越南的节目,其中就有不少泰语配音的中国电视剧。我经常跑去邻居家蹭电视。我逐渐感觉乡亲们对中国的印象,和我看到的不一样。
更深刻的改变,是来自我奶奶和大伯。小时候的我很爱学习,我奶奶是越南人,我大伯会粤语和一些普通话,也看得懂汉字,所以我时不时便向奶奶与大伯讨教中文、越南语以及法语的知识。我跟大伯学写汉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虽然学习进度不快,在当时也就只会说一点中文日常用语,例如“吃饭”、“你好”等。这些学习经历,以及听到大伯所描述的中国状况,让我对中国产生兴趣。
我在老挝与家人一起吃饭。
我在学校念到初二,我爸爸与妹妹接连生病了,多出来的医疗费用再结合家里的情况,我不得不放弃上学。
在我面前摆着三条路:留下干农活、前往中国或者越南打工、去老挝首都万象找工作。干农活收入太低,在家里有两位病人的情况下,优先排除。我与家人的优先想法还是能在老挝国内工作,咨询在首都万象的亲戚,能找到的工作也就接电话之类,月收入大概在100元人民币,和老家也差不了多少。
我只能选择出国打工,至于去越南还是中国,两者都有各自的优势——前者语言比较接近,后者收入更高且我比较好奇。我几乎没有犹豫,立即选择后者。我提起行李,在家人的不舍下,来到了中国云南西双版纳。
在当年,我们只需用“边民证”就能过来中国云南部分地区工作,西双版纳便是其中之一。对我们来说,这里的环境、气候也和家乡类似,更像是老挝人的“唐人街”,找工作与生活都十分便利,甚至有时感觉不出在国外。
在当地亲戚介绍下,我很快便在一家鱼庄工作,主要做服务员。这里位于西双版纳的郊区,所以我当抵达的时候,感觉和老挝的农村老家也没太大区别,但很快,我就实打实地感觉到不同之处。
我在云南工作时的私人照片。
饭店的很多东西比如电饭煲,我们在老挝都没用过,这边的每一条路都修得那么好。最重要的是,这里工资比老挝高太多。
2012年,我19岁,刚入职的工资是每月800元人民币,后来提升到1000元人民币。我们在老挝,同样的工作大概才100元左右,整整有十倍的差距。
得到这份工作,我非常开心,虽然餐饮业很辛苦,但我也越做越熟练。老板与老板娘都是中国傣族人,会说我们也能听懂的傣语,对我们也很好,与其说是老板和打工仔,更像是前辈和晚辈的相处。我们喜欢吃什么,她就买过来。我就感觉中国人真的很好,很有钱。
我们在这里包吃住,几乎没花什么钱,最多偶尔去一趟西双版纳市区买东西。我当时1000元的工资,每个月寄500元回家,自己存下400元,每个月自己用100元,有时花得少就存多一些。这样的工作节奏,一干就是6年,直到我认识了现在的老公,结婚后才去湖南定居。
我与我老公的认识,也是在这家鱼庄里。
有时我们工作完毕,老板娘会拉上我们与熟客同桌吃饭拉家常。虽然我没怎么说话,但听力也是非常有效的语言训练,对我普通话语言能力提升非常快,让我从日常会话都感觉十分艰难的程度,提升到连本地人都无法根据我口音判断出我是外国人的程度。
云南时期的我。
2014年,我老公当时与别人在西双版纳一起做很小的合伙生意,和他合作的一些老板是我们熟客,来我们这里吃饭时偶尔会带上他。某天老板娘没啥事,看着我老公那桌吃到晚上八九点,就叫上我一起聊天。
愿意开车来郊区吃鱼的,往往都是四十来岁的顾客,饭桌上仅有我和我先生是二十来岁。可能因为年龄相近,可能是老板娘和他的客户有意撮合,说你们这两个年轻人聊聊天留个联系方式。我在来中国一年左右购买了手机,正好当时刚好有微信了,我们就加微信,但后续我们就这样放着,完全没聊过天。
那时候,我想自己是一个老挝农村的女孩子,啥也不懂,啥也不会,那时有一种我们不可能的感觉。他有工作、有收入,可以找到更好的。
但圈子就这么大,半年后,老板娘带我们去KTV玩,正好我老公在隔壁包厢里,又遇到后我们才逐渐熟络起来,从那天开始起,他就慢慢跟我聊天了。而这一聊,就聊了快两年了,这段时间我们只能称为密友,并没有真正的在一起,直到2016年才最终在一起。
我们的进程以年轻人来说非常慢。我们都觉得双方年龄还小,我老公没想到结婚,我也只是那种想好好工作多赚钱,多看一下外面的世界,而且我甚至不在自己国家,不可能随随便便谈恋爱。
2018年9月左右,当时还是男友的他提出带我回湖南老家,见见他的亲人。这6年来,我在中国都只在西双版纳周边活动,一是边民证有范围限制,二是在异国他乡,我不太敢。但这些年下来,我和先生也建立了深刻的信任关系与感情基础,我也对中国这里有了安全感,哪怕是我没去过的地方。
我决定回国办护照的,走出西双版纳,回先生的湖南农村老家。只是没想到,问题发生在老挝那边。
我在老挝。
这些年来,老挝老家亲友对我一直有一些非议。我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每个月定时给老家打来“巨款”——这笔钱相当于一个人在老家近半年的收入了,这超出一些人的对中国收入的理解能力,猜测我在这边是做不正当的工作。
同时,在我们老家,女生一般在16岁左右就结婚了,而我不仅在19岁才去中国,并且快26岁了也没结婚,在他们眼中,仿佛我没结婚就是各类非议的“佐证”。实际上老家也有不少人在西双版纳打工、能帮我证明,但还是无法消除这些闲言闲语。这些年来,我因此也产生了逆反心理,我不怎么想回去,有时候一年都没回一次。我想帮爸爸妈妈,就打钱回去。
这次我回去办护照,我也终于跟我妈提起男友,并且表示我要去男友老家看看。我妈表达了坚决的反对,一是她不希望女儿远嫁在异国他乡,二是她对中国对印象还比较不好。她只在早年来过云南一个小山村里探望亲戚,那个小山村是她对中国的印象,得知我男友也是农村的,反对得更坚决了。
我坚持办理护照,当护照和相关证件到手后,我立即启程回到中国,并第一次踏出西双版纳,与男友一起去湖南。到他家里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我无法看到远景,只感觉到车子不断在山路上走,虽然我还是相信他,但还是不禁想到老家那边一些让人惊悚的“警告”。
当然,很快便证明是我过于担心了。车子终于抵达目的地,我下了车,借着月光看到我先生家的老房子,一座建于2000年前后的农村土房,房子内部也几乎没有装修。
当时已经夜深,两位老人家早已熟睡,我们稍作整顿也去休息了。虽然充斥着不安和少许恐惧,但接连的奔波让我疲倦,我也一下子睡着了。
次日,我睁开了眼睛,一时间没意识到在哪里,好一会儿才想起回到了他家,但他却不在身旁。我打电话给他,他说要去忙活了。我突然碰到两位老人家在楼下忙活,我们三人三对眼相互对视的一刹那,都不自觉“啊”了一声,都被突然出来的“陌生人”吓了一跳——他居然没告诉爷爷奶奶带了女朋友回来。
2022年11月。我给爷爷剪指甲,他当时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我连忙问好和自我介绍,他们也反应过来,急忙开始招待我。
我老公他爸爸早早就不在了,家里没有劳动力就成了贫困户。他与爷爷奶奶相依为命,所以感情特别深厚。
因为他工作很忙,我到湖南以后,主要是跟爷爷奶奶相处,他俩都特别好,很有礼貌,会想着别人的好。爷爷教会了我很多在国内生活的习惯、餐饮、风俗,这对于人生地不熟的我来说非常重要,在我和先生的婚前婚后,他一直对我和新组成的小家庭照顾有加。
来见家长,对我们来说也是即将结婚了。在不久,我便有了喜讯,经过我和先生商量,我们决定正式结婚,组成一段跨国婚姻。爷爷奶奶给我两三万块,让我拿回去,就是说办好结婚证。
在当地,跨国婚姻并不少见。但目前年轻跨国媳妇里,只有我能做到语言交流畅通无阻,并且因为跨国婚姻流程十分复杂,并非所有的夫妻都能办齐全部证件,拿到结婚证。婚前的我,考虑到流程复杂以及家里人反对,我也对拿证不太抱有信心。而我老公的爷爷奶奶,一位曾经是军人,一位是退休教师,他们坚决支持我,怎样也得想办法办下证件,所以有了上述那一幕。我和先生非常感动,决定排除万难也得走下去。
因为办理结婚业务非常漫长,2019年,丈夫留在湖南装修房子,我回老挝办证件。
我和先生的结婚照。
根据我之前的描述,大家可能也能明白,我回国后的处境并不舒适。我回国办护照时,我妈那时就强烈反对,但也说不过我。这次阔别数月,我怀孕且一个人单独回去。可想而知对我妈的思想冲击有多大,更别提周边邻里了。
因为我待的时间比较长,村里其他人也不知道我在办理结婚证,他们就开始到处说我打工这么久被男人抛弃了,只能灰溜溜回家。
这种状况维持了两个月,我先生在湖南老家的装修工作大致完成,他立即办好护照签证,千里迢迢来到了老挝与我汇合。他抵达后,我们在村里简单办了一次宴席,其实开销就100来元人民币,但也够全村吃喝了。虽然我先生本人也在此了,但依然敌不过现场还有的邻居仗着我先生听不懂,在说一些谣言非议。
我们回中国办理了全部证件,又再一次回到这里。我先生按照湖南与老挝的风俗,拿了大概一万人民币,以及一些柴米油盐,来正式向我妈提亲。
然而,我妈她却一分都不要。她也怕我嫁得不好,怕我被别人说那么多闲话,怕我老公有一天不要我了。但她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都是和我老公相处在一起,我们对互相的为人也是知根知底了。但我妈不了解这些,她就是怕。
当我老公把钱塞给我妈,我妈婉拒后说:只要他好好对我,好好生活,以后年龄大了,不要打我,也不要骂我,如果他实在不想要了,就把我送回来给她,至于彩礼,她是一分也不会要的。
我哭着把这段话翻译给我先生听,他听完后也流泪了。我们当时也不太成熟,不知道怎么回我妈,只能默默记在心里。
我和先生回到湖南,开始了我们的新生活,我也开始进入孕中期的养胎状态。
我先生装修好的房子。
然后,疫情来临了。
我先生主要从事木工与装修工作,疫情来临之时,几乎没了全部收入。为了谋生,也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我老公就打两份工:送牛奶、送外卖。他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先去送牛奶,送到六七点送完了,就换衣服去送外卖,两份工作加起来收入大概五六千元,在县城还过得去,加上婆婆每月给我们五六百,让我们夫妻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两份工作的代价是我老公不太可能顾及家务事,所以日常做饭做菜以及打扫卫生主要交给了爷爷,剩余工作交给我和奶奶处理。
2020年5月,我们第一个儿子出生,我们迎来了新的家人。但不久之后,奶奶却安详地离开了。
奶奶的离开对我们打击很大,特别是爷爷,感觉他比过往更老了。我出月子之后,看着依旧忙碌的丈夫和忙家里活的爷爷,也想到分担一下。这时候,之前对我中文能力留下深刻印象的政府部门找到了我,希望我有空的时候能兼职翻译工作,会有一定的补贴。
我们当地有很多像我一样的跨国新娘,时间长了总会涉及各类纠纷,而泰语或者老挝语这类小语种翻译,对农村来说极其罕见,所以我的语言能力便有了实际需求。
我和我第一个儿子。
在翻译过程中,我认识了更多的跨国婚姻朋友。我刷抖音也刷出了一些外国媳妇在中国介绍两地生活习惯风俗的视频,让我感觉非常新鲜,而且也有不少收入。
比起其他同类视频,我最大优势是语言能力非常过关,中文更是会读会写。我让丈夫买了视频剪辑以及短视频运营的书回来,我一边学习一边拍,了解短视频的运营。
终于,有一条视频开始火了,我印象里视频内容是让大家看一下我们住的地方,带大家参观一下家里情况,可能是那条视频让更多粉丝朋友对我们生活产生了兴趣,流量和关注都在逐渐上涨。
这样的拍摄大概维持了一年,因为一直在家里拍摄,大家那时更常看到我和爷爷的互动,爷爷也成为我账号里最常出现的人物之一。那时候粉丝大概是2、3万,没有太多收益,但与粉丝的互动,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很多的欢乐。
但让人痛苦的是,在2022年10月,爷爷安详地离世了。爷爷是我们大家和小家的真正支柱,他的离去,让我和丈夫,以及其他亲戚连年都无法过好。我前后整整四年没回过老家了,爷爷的离去,让我这一刻特别想念妈妈与其他老家的亲戚。正好碰上开放, 我与丈夫商量后,便带着两个孩子回老挝看看。
我们只带了少量自己行李,大多带着小孩子的用品便出发了。这次回到老挝,依旧免不了闲言闲语,因为这次我和先生行李少、穿着比较随意,他们开始说我们在中国过着苦日子。我先生突然想起之前没给上的彩礼,还是想给丈母娘做点什么。
他看了看家里,感觉厨房是比较破旧的,决定在有限的时间里,给我妈重新装修厨房,就凭着自己给做了一个中式灶台,并且做了加固,同时买了一个新冰箱。
我丈夫在老挝搭建的灶台。
虽然在部分人眼里,这好像是更坐实了嫁给中国穷人的说法,但我已经不在乎了,因为有更多人夸赞我丈夫孝顺和勤勉。比起那些什么嫁到中国有钱人,开豪车回村的故事,我对这些夸赞更加高兴。
但我想到,要想办法彻底根除一下我妈的误会了。在回老家之前,我便和我丈夫商量,带老妈来一次湖南以及其他地方玩,以及我们自己也可以去一下旅游,我丈夫欣然接受。
带老妈来中国后拍的照片。
当我带着我妈回国时,竟然已经有粉丝来接机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惊喜。这段日子里,我们带着老妈回到湖南,去了广州看海,去了厦门旅游。
我妈看到了县城里的恢弘建筑,广州的顶级城市规划,厦门的大企业规模,几乎每一天都在刷新着她对中国的印象,在实打实的事实面前,她终于确信了她女儿的幸福。
我带妈妈回湖南。
目前,我们的视频收益达到一个可观数字,但我没打算乱花钱或者专门做短视频。最近,我先生终于找到了一份木工的工作,继续在自己专业发光发热。我依然会继续翻译和短视频两边的工作,拍短视频获得的钱我也会存下来,好好留作孩子们的教育资金,让他们过得更好,有更多的机会。
我刚刚过了30岁,在这30岁人生里,我很幸运地获得了自己的幸福,我打算一直住在湖南,这里是我新的家乡了。我相信,我们下一代,在更好的教育和基础上,会像他们爸妈一样找到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