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考古的美食博主不是好教授。”
当54岁的考古学教授张良仁(抖音号:@张良仁教授)决定要做一名美食博主时,他是这么定义自己的。
张良仁搞了几十年考古,访问和发掘过的国家可以绕地球一圈,在他看来,考古学既是打开历史真相的钥匙,也是探索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入口,但对大众来说,考古学始终藏在高冷神秘的面具背后。
张良仁想打破这个“次元壁”,让更多人看到考古学可爱温暖的内在,他决定从大众喜闻乐见、又能渗透考古学各方面的美食入手,来讲讲“美食考古”。
没想到,老学者头一回当博主,一不小心却成了中国版“孤独的美食家”。
以下是他的讲述。
考古36年,去过的国家绕地球一圈我是张良仁,今年54岁,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从1987年进入北京大学考古系就读算起,已经搞了36年考古了。不过,我最近被很多年轻朋友认识,是因为一个新身份:美食博主。
一个搞了几十年考古的“老学究”,为什么要去探店当博主?这还得从我的本职工作说起。
因为做美食博主,我被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认识。
我从事的主要是中国和欧亚大陆(含中亚)青铜时代考古,访问过美国、澳大利亚、德国、奥地利、英国、日本、韩国等数十个国家,在伊朗和俄罗斯做考古发掘。
2015年、2016年和2018年,我三次去了伊朗。在伊朗,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发掘一座约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前1500年的土丘。它在伊朗靠近土库曼斯坦和阿富汗的一个小镇边上,很高大,很远就能看见。
我们在这个土丘发现了青铜时代一些中亚风格的彩陶,说明伊朗和中亚在很多年前就有文化联系,还发现了土坯,中国的土坯建筑很可能也与伊朗有联系。在这个土丘外面,我们发现了19世纪初仿中国青花瓷的一种陶器,这是一个证据,说明中国的青花瓷曾经销售到了伊朗,而且相当受欢迎,以至于当地的工匠开始仿烧,但他们用沙子玻璃加粘土合成的一种本土材料进行了创新,目的是仿出中国瓷器的釉白和坚硬。
2018年,我在伊朗做考古发掘。
其实,中国历史上很多宗教还有食物都是从伊朗传来的,像我们现在吃的很多东西,胡石榴、开心果、黄瓜,还有马喜欢吃的苜蓿。
伊朗是一个文明古国,第一个跨越亚非欧大陆的国家波斯帝国就诞生于此,古代波斯人很喜欢到处跑做生意或者传教,所以我把波斯称为“丝绸之路的发动机”。
在西安,我们发现过一个波斯人后代的墓葬,里面有块墓志上面,就写着汉文和波斯文。另外,在历史文献记载里,唐代的诗词有很多提及拜火庙,拜火庙就是当时波斯人聚居的区域。还有一个地方叫西市,波斯人就在那里唱歌卖酒。据推测,在唐朝,当时的波斯帝国受到阿拉伯人的攻击,波斯王子带着使团到唐王朝求援,但最终仍战败灭国。王子于是带着使团在长安安顿了下来,生活了数百年。
2018年,我在伊朗作学术交流报告。
在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前,伊朗一直是一个非常世俗的社会,首都德黑兰被称为"小巴黎",女性可以穿短裙、烫头发,上大学、进咖啡馆,和法国没什么两样。但伊斯兰革命之后,伊朗和西方国家关系恶化,经济迅速衰落,社会被规训。现在去伊朗,女生必须穿长裤或长裙、头裹黑布,很多公共场合也不能去,男生也要穿长裤,不能穿拖鞋。
虽然规矩很多,但伊朗其实是个比较安全的国家,偷窃犯罪也比较少,这和大多数人印象中中东/中亚的动荡不安、战火纷飞不太一样。
当然,我在出国考古时也确实有过比较惊险的经历。2017年,我们去巴基斯坦访问,那里恐怖分子猖獗,当地政府专门派人保护,他们持枪开道,一段路一段路接力护送我们的车前行。我有同事在巴基斯坦做发掘,当地政府还要求他们在工地周围垒上战壕,四个角上架着枪,确实比较危险。
2017年我在巴基斯坦访问,和拿着枪保护我们的人合影留念。
疫情前,我还要每年去俄罗斯考古,主要是在俄罗斯和中国新疆接壤的地区。在这里,额尔齐斯河贯通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新疆北部,在古代是一条文化通道,马、牛、绵羊和山羊,还有冶金技术,都是通过这里进入中国的。
2019年,我在俄罗斯做考古发掘。
所以说,这些国家和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文化联系,是非常值得研究的。
但做国外考古,有个难题,就是需要比较多的经费,也需要社会力量的支持。于是,我想到通过短视频平台来跟大众讲考古,一方面,让更多人了解考古的意义和价值,争取更多人对这门小众学科的理解和支持;另一方面,结合美食、文物、旅游这些大众接受度更高的领域,传播有趣的考古知识。
吃到什么,就说它的历史我之所以选择从美食入手,也是因为我去年读到一本书,很受启发。这本书叫《中国文化中的饮食》,由我导师的导师、中国著名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张光直教授主编,对先秦到明清尤其是研究甚少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饮食,作了比较全面的展示和解读。
这本书让我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人在吃喝中,又在吃喝外”,饮食可以渗透考古学的很多方面,食物的加工、烹饪及饮食礼仪,既有历史传承也能反映地域文化。比如,祭祀就是一种特殊的饮食文化,古人用青铜鼎、簋以及部分陶器装盛食物给祖先享用;我们现在吃的很多美食,都与历史上的中外文化交流有关系。
2011年,我在塔吉克斯坦访问,和当地人一起用餐。
其实,饮食考古并不是一个全新的课题,只是因为食物容易腐坏,很难在漫长的历史中保存下来,发掘难度很大,以至于相关研究很少。
今年我招了两名研究生专门来做饮食考古,希望能在这个领域填补空缺。而我自己,则面向公众来传播美食考古的知识,希望把考古做成一件有价值又有意思的事情。
说实话,我以前对美食没有太多的研究。
在国外考古的过程中,我也品尝了世界各地的很多美食,比如伊朗的酸奶烤馕、藏红花米饭、羊肉汤,俄罗斯的烤肉串、西伯利亚烤鱼等等。
但作为一个考古学者,我平时的生活其实很简单,搞研究、写论文、上课,家和学校两点一线,活动范围很小,也不怎么交际,吃饭一般都是在家里、学校食堂和小区周边的饭馆解决。
决定做短视频后,我在几个朋友的帮助下组建团队开设了账号,一般在确定选题后,由团队成员先去踩点并撰写脚本,我负责审定其中涉及的专业历史知识、和公众兴趣点的结合,以及出镜探店解说、配音,由团队后期进行剪辑、修改和打磨。
11月15日,我和团队第一次尝试“吃播”。
我们先从南京本地老百姓熟悉的美食开始,一般都是历史比较悠久、群众口碑很好的小摊小店,我会边吃边讲这些食材的起源、食物的做法和历史上的文化礼仪。
比如南京人爱吃鸭,我们就专门做了个“吃鸭”系列,比如南京烤鸭、鸭血粉丝汤、鸭油烧饼、还有最近被电视剧带火的芋泥香酥鸭,视频合集名字叫「鸭生不易」,毕竟“鸭子的一生只够来一次南京”。
这里面就能讲到很多历史知识,比如,鸭油烧饼是怎么来的?烧饼,最早可以追溯到《续汉书》记载的“灵帝好胡饼”,而《旧唐书》记载,当时人们在胡饼里加入馅心和油脂,叫做锅饼,到明清才演变为今天这样的烧饼,后来烧饼传到南京,和南京人最爱的鸭子组成cp,就有了“鸭油烧饼”。
我们专门做了一个“吃鸭”系列视频,这期讲的是鸭油烧饼。
还有一次我去吃转转小火锅,挑战了一回“吃到什么就说它的历史”。看似普通的食材其实都有不少历史典故可讲,比如,油条又叫“油炸桧”,传说是因为百姓对秦桧杀害岳飞父子愤愤不平,临安两个卖早点的摊主把面团捏成秦桧夫妇模样扔进了油锅;豆腐,在宋代叫“小宰羊”“犁祁”,陆游在诗里就提到过;腐竹,在唐朝就出现了,《本草纲目》里就记载过做法;方便面,十八世纪我国书法家易秉绶在阴差阳错之间,发明了它的前身“伊府面”……
吃火锅挑战“吃到什么说它的历史”。
别看我在视频里吃得很开心,说起历史也是信手拈来,但其实做博主,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
实话实话,我这个人是不适合做短视频的,做短视频需要有表演天赋,要表情丰富、感情细腻,还要有演讲才能,这些我都没有,而且我普通话也不是很标准,声音还有些浑浊。
搞了这么多年考古,我习惯了面对土、面对书、面对文物,但要面对镜头,还是很紧张,一紧张,就容易忘词、语无伦次。第一次出去探店,本来是要拍我边吃馄饨边讲历史,但吃着吃着我就把台词忘了,要么就是和画面衔接不上,后来因为效果达不到预期,这个视频没有放出来。
但既然决定要做,还是要尽量去克服这些困难。
于是,我专门请了一位播音员来帮我纠正发音和吐字,改善语调和语言节奏,暑假期间,我每天都要读一首唐诗,把“黑化肥会挥发”挂在嘴边。到后来进入正式拍摄阶段,我感觉自己语言表达能力确实提升了不少。
中国版“孤独的美食家”做美食博主,也给我打开了一片新天地,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生活的城市还挺可爱,有这么多好吃的,做着做着感觉还挺有意思的,在学识方面也不断有新的发现和认知。
比如,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挺能吃辣的,国内湖南、陕西和国外墨西哥、越南、泰国等地的辣椒,我吃起来都不在话下,但有一次我们南京以辣著称的面馆,我真是被打败了。
据说这家店的老板专门收集全国各地的辣椒,还分了微辣、微中辣、中辣等各种级别。我本来想挑战最辣的,但这种辣度吃之前还要签免责协议,很少有人挑战,面馆后来就不做了。于是我挑战了中辣,结果吃了几口就放弃了。因为不想浪费面,我还打包带回家用清水冲了两遍再吃,没想到还是辣得不行,真是刷新了我对辣的认知。
我在南京一家面馆挑战吃辣,辣得满头大汗。
我也没想到,我这个“老学究”的形象和短视频的语言节奏放在一起,加上历史知识干货与小众美食的结合,反而产生了很奇妙的化学反应。
可能是因为我戴个鸭舌帽、背个大书包穿街走巷觅食的形象,和吃东西时能讲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知识点,很有反差感,网友们说我是 “中国版‘孤独的美食家’”,还有人说我的视频有一种治愈感,很有生活气息。
粉丝们觉得我是中国版“孤独的美食家”。
我的粉丝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大学生,还有一些对考古感兴趣的年轻人,他们说把我的视频当“下饭视频”,也会给我提供哪些美食小店值得一探的线索,还有很多人问我,能不能考我的研究生,或者怎么才能学考古。
不少年轻人在评论里说,想考我的研究生。
这些年,《国家宝藏》《我在故宫修文物》等节目热播,历史考古学科越来越受到年轻人的喜欢。但我不得不给年轻人们泼一盆冷水,真正做考古研究和对考古感兴趣,是两码事,如果耐不住寂寞,是无法在这个行业坚持下去的。
我当初也不是自愿学考古的,1987年高考时我报的是北大国际金融专业,但因分数不够被调剂到考古,很多年面对艰涩而枯燥的历史资料都挺头疼的,直到后来读博接触到大量世界各地的史料,到全世界去做田野调查和发掘,才逐渐品味到这门学科的乐趣。慢慢地我才确定,我喜欢"挖土”,去人迹罕至的地方探险,在沾着泥土尘埃的一手资料里寻找线索,触摸历史。
现在,我看似在做一件全新的事情,但其实,也是从各种各样的食物里,去探究它们与历史千丝万缕的联系,都是被好奇心驱使的。
但是我身边的人,包括很多同事朋友,一开始对我做短视频都挺意外的,因为他们了解我,知道我不擅长表达。但他们都很赞同我的理念,就是学者不应该只是获得知识、生产知识,还应该与社会公众分享知识。我的妻子和女儿也很支持我,觉得我现在说话风格变了,人也活泼可爱了很多。
在学校我也有了不少粉丝,有好几次被学生认出来,主动来要合影,我感觉还挺有压力,毕竟我的初衷只是传播知识、快乐挖土,不想当“明星”。
我在给学生们上课。
现在很多大学教授通过短视频做知识科普,包括我们考古界也早就有人在做,这其实并不稀奇,而且我觉得也是件好事。
平时我们上课或者做讲座,只有本校学生可以听到,传播范围很小,其实比较可惜。做短视频,可以将知识传播最大化,分享给更多人,也是一个学习知识的渠道。我的一些研究生为了做国外考古去学法语、俄语或者德语,也是经常在线上听课,时间更灵活,效率也更高。
所以,我也更加坚定要把美食考古这件事做下去。现在,我们先从我生活的城市南京开始探索,以后也会把足迹扩大到全国各地乃至全世界。我是做国外考古的,以后有机会去到国外访问发掘,肯定也会把当地的美食和历史通过视频分享给大家。
另外,我对于短视频考古、科普,也有一些新的想法。比如,除了美食探店,我们还可以去探访博物馆、遗址,拍视频讲历史,用更多公众喜欢的方式来打开“考古”这扇大门。
*本文由张良仁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本人授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