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宅总有理 (ID:zmrben115),作者:宅少,题图来自:《一代宗师》
“所谓的大时代,不过就是一个选择……我选择留在属于我的年月,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武人·宫二,逝于1953年,香港。
出自作品:《一代宗师》
一
1996年,拍《春光乍泄》时,在阿根廷火车站的报刊亭,王家卫看到两本杂志封面,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李小龙。王家卫很诧异,都20年过去了,李小龙怎么还有那么大的魅力,被西方年轻人当做英雄。就是那张封面,促使王家卫想拍一部功夫电影,于是有了2013年上映的《一代宗师》。
李小龙死于1973年,他的到来和死去,都对香港功夫片引起了巨大震动。就在他死去那年,北京一个叫徐浩峰的男孩儿出生。王家卫拉着梁朝伟在阿根廷折腾时,徐浩峰马上要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
不幸的是,毕业就是失业,在时代浪潮的冲击下,徐浩峰根本没机会做导演。
很多人最早听说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是《一代宗师》的编剧。
跟郑晓龙、王朔这帮人一样,徐浩峰也是大院子弟。不过他没赶上王老师们赶上的好时候。80年代王朔们在影视圈呼风唤雨时,他还背着一个画板在北京城里游荡。等到他明白自己的志向,风口早过去了。
徐浩峰最早的兴趣,是武术。他读坐南朝北的玉渊潭中学。当时有个说法,校门朝北,不出流氓就是土匪。他的初中同学,就有骑车去胡同打架的街头霸王。但徐浩峰不混街面,他喜欢武术,是因为他二姥爷李仲轩。
李公乃形意拳传人,藏身市井。初中二年级,徐浩峰每天早上4点起来练拳,手从腰部抬到眉弓,左右手各一千。学一年,就学了个劈拳。徐浩峰觉得没意思,这拿出去也吓唬不了人啊。他干脆还是醉心于艺术。
他跟着报纸上的介绍做滴蜡画,作品被小伙伴争相收藏。画到一定水平,徐浩峰决定做个真正的画家,考上了中央美院附中。他爹本想让他成为一名高级参谋,儿子非要学画,也就没说什么。但徐父肯定没想到,儿子在学校待了一年,就面临被开除的局面,好不容易才毕业。
不是徐浩峰能力不行,是他太有主意。
那时期,央美附中搞的还是苏联那套玩意儿,厚重的现实主义。可徐浩峰每天去附中图书馆翻画册,发现什么现代、抽象、印象,各流派层不出穷。每每回到画室,他就倍感压抑。于是他拉上班里7个志同道合的同学,研究新画法。不但研究,还结团写了一堆阐述自己艺术观念的材料。
老师们看了,赶忙找到徐浩峰的母亲,说你孩子这样下去很危险,再乱搞我们就要开除了。徐母据理力争。有老师喜欢徐浩峰,把他保下了。
这件事抵消了徐浩峰对画画的热情。后面的日子,他连忍带混,熬到毕业。他按自己的路数画的一堆画作,撕毁大半,剩下十来张送人,结果很多人看不懂。还有两张大油画毕业作,被附中收藏。可见天赋并不低。
美院有一位老师点名要了他,希望收为弟子。但徐浩峰拒绝了。
那时候,他找到了更想做的事。
二
美院附中有一个电视机房,无聊的时候,徐浩峰就往机房去,混在那里看了不少电影。令他着迷的,不是当年从香港传入内地的那些枪战、喜剧、鬼怪,而是意大利导演维斯康蒂的《豹》。电影镜头之美、人物调度之优雅,让他眼前一亮。不全懂,但看罢久久不能忘怀。
一扭头,徐浩峰放弃画画,报考了北京电影学院。
那是1993年,也是内地电影陷入至暗时刻的一年。随着电视机的普及,内地观影人次逐年下降,急得电影局同志开了好几个会。这一年,《关于当前深化电影行业机制改革的若干意见》发布,所谓的“统购统销”计划电影退出历史舞台,电影发行权被下放到省级。不知那时徐浩峰对这条意见是否略有耳闻。在他那个年纪,他恐怕想不到,这将影响他日后的命运。
报考北电时,徐浩峰在特长一栏上,写了“绘画、武术”。老师瞅他一眼,心说你还会武术?嘀咕来了个小骗子。考北电前,他自导自演过一个黑帮片。他演黑帮老大,死于一个杀手的刀下。演杀手的那位,也是美院附中的,毕业后去了央美画油画,此君名叫王岳伦。同年跟徐浩峰一起考北电的,还有看了《黄土地》后泪流满面的贾樟柯。贾科长考的是文学系。
在北电,徐浩峰遇到了一批好老师。老师传授的,是苏联诗意表达和法国新浪潮的路子,纯正的艺术范儿。什么塔可夫斯基,什么戈达尔,充溢的作者意识,牢牢巩固着徐浩峰的影像观念和艺术审美。
纯粹的概念,也令他有一丝恐慌。电影比他想象中深邃,大学头一年,他一度有点后悔,自己不该那么早放弃绘画,扎进这片池子:
“在电影学院,我从来没有专业人士的自信。”
不过在那时,他就展露出编剧上的天分。代班老师给他的剧作分高达98,让他坚信自己是能写的。差不多那时,他开始酝酿写点小说。徐浩峰以为,有扎实的剧本能力,毕业后要拍上电影,应该不难。
结果现实给了他沉痛的一击。
1994年冬天,徐浩峰还在怀疑自己是否该放弃绘画时,隔壁文学系的贾樟柯,已经拉上扮演“小武”的王宏伟,成立“青年电影实验小组”。王宏伟是个资深麻将选手,据说他拿100块的本钱,打半天麻将,凑够了拍片子的钱。文学系几个年轻人,搞出一部《小山回家》,拿了香港一个短片奖。
贾樟柯在宿舍里喊出:打倒导演系!
等他拍出《小武》,拿给北电的同学一看,大家全都受了刺激。徐浩峰在《十三邀》里对许知远说,那个片子,就是我们受电影学院教育的完美产物,结果我们导演系的人没拍出来,人家文学系的先拍出来了。
徐浩峰本人,根本不需要贾樟柯来打倒。毕业后,打倒他的首先是市场。
这一拳,直接把他打成了一个“失败者”。
三
1995年,继《意见》之后,电影市场改革深化,制片厂可以跟民营企业一起搞电影。等到1997年,韩三平牵头搞商业电影,《甲方乙方》拉开贺岁大幕,陈凯歌拍《荆轲刺秦王》试水大制作,内地商业电影摸着石头过河。
那一年,徐浩峰毕业了。
剧作被打了98分的他,拿着剧本去电影厂找人,人一看,说你这个拍不了,没人看。十个本子,十个被打回来。徐浩峰懵了。在电影学院,他是被作者电影和诗意表达给“训练”出来的。等到1997年,市场化兴起,大家想看的是港台、好莱坞叙事,是那种加了味精的爆米花。
这时候,电影的娱乐属性,远远大于艺术属性。它突然从一个凝聚理想色彩的载体,成为一个媚俗的商品。徐浩峰完全不能适应:
“你在艺术院校里学了那么多年,别人就可以极其放肆地拿一些蠢话,把艺术一笔勾销。哇,这是个什么世界啊。”
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上影,没有机会,只能靠下棋解闷。身边人四处在混圈子,要能说会道、拉关系,要做跑腿、跟班儿。你不吃这一套,不懂怎么迎合,就不可能得到机会。徐浩峰觉得自己混不起来,也不愿混。
为了生计,他做记者、当摄影,给《电影艺术》撰稿,一期写五篇稿子,
随后,他去市委宣传部,帮人家拍法制、宗教专题片。也曾曲意逢迎,学着油腔滑调。跟前辈学了一句“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唯一的本事,就是上上下下,什么档的朋友都有”,逮着谁跟谁说。他跟各个阶层、单位的官僚打交道,假装自己是个老油条。但前辈教给他的那句“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的是什么屎”他从来都说不出口。慢慢地,他离电影越来越远。
徐皓峰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那就是写小说。他觉得剧本是个非完成品,小说写好了,兴许投资人看了,更能理解自己的想法与妙处。
于是白天他忙采访、编资料,帮人排话剧,夜里,咬牙写小说。
真写起小说来,发现隔行如隔山。剧本和小说,完全两码事。最开始,他学王小波,拿王二的笔锋写生命经验,写来写去,终觉得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王小波。文学讲究一个炼字,为把语句炼通顺,炼出味道,徐浩峰费了好多心思。每天夜里写三千字,早上爬起来一看,能有两句话留下就满意。
为了练文笔,徐浩峰改写前人的武侠小说,不改情节,只改词句。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小李飞刀》,他都一一改过。
就这么吭哧吭哧写了两年,四处投稿,石沉大海。
快绝望时,他给自己一个期限,如果再不发表,就认命吧,当个纪录片导演了此残生算了。结果那年,他发表了处女作《1987年的武侠》。
这篇小说拿他日后的话说,算是超常发挥。编辑部打来电话时,他还在外地拍片子,正开会呢。接完电话,面不改色地开会,心里乐开了花。
不过,它并未变成徐浩峰的新起点。
这反而促成了他的“遁隐”。
不久后,因为一本小说集,徐浩峰选择辞职,再也没去上班。
四
那是在长江边上拍专题片,在一家宾馆里,徐浩峰偶遇一套《博尔赫斯全集》。买下来后,发现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自己读不懂:
“突然间感到非常难过。”
难过的是,博尔赫斯并没受到专业的故事训练,最后写出那么迷人的东西。自己受了整整四年的专业训练,到头来,却放弃了。这让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他审视自己毕业后的生活,发觉已经离电影越来越远。
曾经的渴望、抱负,都被现实琐碎占据。徐浩峰见到许多人因为生计去拍广告,最终失去了对艺术的敏锐。他有点害怕,怕人生被味同嚼蜡的宣传片给锤垮,害怕丧失了对电影、对表达的热情。
后来他说,艺术就是一剂毒药,会在你40岁之前不断发作,你要么找到解药,要么在40岁之后,彻底放弃它。
为了解救自己,26岁那年,徐浩峰辞职,放弃了前途明确的生活。
从此,成为一名“社会闲散人员”。
离场前,他去央视干了一阵编导,实在觉得没意思。既然在社会上干不了自己喜欢干的事,那就去自己的小天地里干吧。
就这么着,他遁入书斋,整日阅读、写作。准备曲线救国,把小说写扎实,以此作为拍电影的筹码。自打《1987年的武侠》发表后,差不多一年能写一两个中篇。这跟成为一名导演的目标,还差十万八千里。
至于如何能到达,徐浩峰也不清楚。
一个年轻人,二十六岁,最年富力强的时刻,就这么避开了拥挤的社会,躲到了自己的岁月里。关键是,有社恐的徐浩峰,生活里只跟两个人打交道。一个是他拍宗教纪录片时,走访认识的道家仙学学术继承人,胡海牙,一个就是当年教他一招劈拳的二姥爷,形意拳传人,李仲轩。
李仲轩也是奇人一个。他本是富家子弟,年轻时习武,一入武林,不得为官,成为家中的“失败者”,被逐出家门。但论功夫,他师从唐维禄、尚云祥、薛颠,得形意拳真传,武林名号“二先生”。神韵、气象,非一般习武之人能及。可惜时代浪潮下,武人早已没落,李又跟师父有约,一生不得传武,几番坎坷后,只能隐于市井,最终在西单一电器商店看大门。
闲下来的日子里,徐浩峰就跟李仲轩聊天。不聊不要紧,一聊,竟聊出一段段已然逝去的风流。原来“武林”并不是文人的奇想,所谓门派、家传,以及各路功夫,都真实存在。只不过,它不像武侠片、功夫片里渲染的那么神乎其神,不是飞檐走壁,不是你死我活。远在民国,武林人士是一个真实的、有尊严、有地位的阶层。他们有自己的行事规则、道德伦常。
那几年里,李仲轩向徐浩峰摊开了一幅武林画卷,一边讲拳理,一边讲规矩。徐浩峰由此整理成一篇篇口述史,寄给《武魂》杂志。文章遣词造句,二姥爷管得很细。每有高明的句子出来,连徐浩峰都诧异。二姥爷虽车祸致残,但一讲起那些故事,胸中便气象浩荡,全然不像个看门老头。
一期期写下来,没多久,徐浩峰发现他住处附近的报刊亭里,居然进了好几本《武魂》杂志,有人在追着看他的纪实文学。同时期,他又根据李仲轩的叙述,从中剥出灵感,写成一篇篇武侠小说。
与古龙、金庸那一派武侠不同,徐浩峰的武侠小说,是一个现实的武林,一切基于二姥爷描绘的世界。里面没有飞天轻功,也没有奇情幻法,有的是曾经那个真实武林世界里的人、事,行为准则。
小说寄到编辑部后,杂志主编说:
“此人单开一派,以后恐怕是挡不住了。”
五
一条腿纪实,一条腿虚构,在沉寂的岁月里,徐浩峰只能靠它们支撑。然而,这点成就放到整个社会里,简直单薄得不行。徐浩峰没办法从里面找到半点骄傲。就像他在《十三邀》里对许知远说的:
“以前画画、考电影学院,我都是走在最前面那一拨,突然有一天,你变成一个落后者,一个过了三十岁,却什么也没干成的人……”
这种感觉,在他去开同学会时更强烈。那次聚会,曾经的美院同学,都开上了10万多一辆的车。在世纪初,30岁不到的人开上这个价位的车,也算混得不错。曾在央美带头画现代画的徐浩峰,骑的却是自行车。
令他感到无力的是,在商业时代的浪潮袭来后,在一个个崭新的世界观念被造就后,人们开始以有车没车来划分群级:
“学美术、学画画的人不爱这个东西,而是想借着这个改变自己的原有阶层,”
在90年代初,看到这些景象的徐浩峰,就有意反叛类似的冲击,不跟时代走。可是,当他出现在老师、同学面前时,没办法跟他们说清楚,那些年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在坚持什么,为什么非要那么做。
就世俗目光来看,他成了同龄人中跟不上潮流的失意者。大院出身,央美优秀学子,北电毕业,到头来,一个月挣的钱刚够吃饭。他曾想去咖啡馆写小说,可是一算账,还是打消了念头。他避世而居,每天买邻居做的饭,一天两顿,烟不离手,牙黄了,人也胖了,青春不再。
一次回学校,老师见了他,大呼:
“你不能这样放弃自己呀!”
从26岁到34岁,整整8年,那些年月里的徐浩峰,成了旁人眼里的一个怪人。不上班,靠微薄的稿费过活,不社交,只跟两个老人来往。说要拍电影吧,你不出去混,怎么能有机会?徐浩峰说,每个家族里,每一代,都会有一两个“不成器”的失败者,而他,似乎就成了这一代中的那一个。
可他思来想去,感觉自己还是走不了别人走的那些路。
90年代初,一个老师在课堂上大讲营销的重要性,说你画再好,也不如营销重要。徐浩峰觉得难以接受,仿佛到了新时代,用一些投机取巧的路子,就能比认真研磨技艺更成功。他同样厌恶照搬好莱坞的套路,用媚俗的方式去攒一个投资商喜欢的剧本。这跟他当初受的艺术教育,完全相悖。
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去做一个顺应潮流的人。
于是他只能抱有写好了小说,就有机会拍上电影的“妄念”。那时,徐浩峰感受到的,更多是绝望。物质的困乏还在其次,挣不到钱不是最大的危机。最大的危机是随着年岁增长,不但一无所成,才华也可能消失。
“前路茫茫的生活,会非常消耗人。”
心气一旦磨没了,创造力也会消失。
偏偏在这时,他迎来了人生的转机。
2004年,在一次外出散步时,二姥爷李仲轩在一把椅子上安静辞世。
徐浩峰将二姥爷和他背后那个世界,整理成册,结集出版。编辑为迎合市场,建议他取名叫“你不知道的武林”(那几年,你不知道的XXX特别火)。
但徐浩峰坚持己见,为这本书取名为:《逝去的武林》。
六
那一年,王家卫筹备《一代宗师》,遍访各个门派,聊到最后,许多武林人士都会提到徐浩峰的书,说你要拍这部电影,应该去找他。
王导约他在一家茶餐厅见面。等了一会儿,一个陌生男子突然坐下。徐说这里有人。仔细看了看,才发现眼前是没戴墨镜的王家卫。
见到徐浩峰,王家卫也有点惊讶。这个书生,不光写小说、写武林,居然是专业电影学院毕业的。他跟徐浩峰谈了许多武林规矩。那之前,王家卫也做过大量案头,经常否定徐浩峰的说法。徐没办法,只好把扇子反拿做刀,露了一手八卦门的绝密。王家卫这才信了。
随后,王家卫像“折腾”演员一样,折腾徐浩峰和另一位编剧邹静之。他不许两人谈剧本,要他们分开写,各自写完整的戏。写完,王把邹的一场戏给徐,把徐的一场戏给邹,让他们顺着这场戏,写前后的戏。
那几年,无论徐浩峰、邹静之在哪儿,在饭局还是在火车上,经常能收到王家卫的短信,让他们给一句词或一段对白。拿邹静之的话说:
“随时都给你来一场考试。”
《一代宗师》的剧本,就这么一点点磨出来的。甚至在上映前十天,给电影做后期画外音配音,王家卫还在让徐浩峰改词。
最终证明一切都值得。徐浩峰拿到了金像奖的最佳编剧。《一代宗师》里那些“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有人成了面子,有人成了里子”诸如此类的台词,都成了年度金句。
更幸运的是,王拍《一代宗师》时,徐浩峰也终于拍上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倭寇的踪迹》。电影的投资人,居然是他的书迷。
一切都是从《逝去的武林》开始的。书一面世,在武术界引发轰动。不少人上门找徐浩峰认门派。香港的武指都提名要见他。
《逝去》被归为“年度奇书”,民间争相传阅。趁热度,徐又出了记录大成拳师父王建中的《大成若缺》,口述史系列《武人琴音》。然后是小说《道士下山》《国术馆》《大日坛城》,短篇集《刀背藏身》……
书中写实笔法,借武林之事剖析社会的深度,也为徐浩峰带来了“硬派武侠接脉之人”的美誉。好像一夜之间,一个奇才就出来了。
只有徐浩峰自己知道,他度过了多么漫长的、幽暗的岁月。
《倭寇的踪迹》开拍后,徐浩峰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
他一边拍自己的电影,一边帮王家卫改剧本。电影拍完,做后期、磨音乐,筹备第二部电影《箭士柳白猿》。没时间写长篇,写了个短篇《师父》。
《一代宗师》上映前一年,他一边做《柳白猿》,一边给王导改词,还应邀写了长篇《武士会》,讲中华武士会李存义的故事,正好是《一代宗师》的外传。《师父》发表后,一部新电影的构思,又出来了。
2000年《卧虎藏龙》上映时,徐浩峰写影评,引起了北电老师的关注。北电觉得他知识结构过硬,拉他回校讲课。据说徐浩峰的视听课,下午开讲,一早就得去占座。大部分学生,是站着听完的。史航听闻,曾去蹭课,结果愣是没挤进去。拍电影、写书期间,徐浩峰还得抽空去上课。
曾被时光和命运冷落的他,突然忙得抽不开身。
忙归忙,并未折损作品的质量。
《倭寇的踪迹》成了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唯一入围华语电影。
《人民文学》把年度金奖颁给了《师父》。颁奖词里说:
“凭借武侠小说的叙事形式,以电影剪辑式的明快节奏,完成了对1933年中国社会片段的文学想象。小说通过人物生存困境叩问中国文化,涵纳丰盈的社会历史质素,展现了作者出色的文学建构能力……”
七
随着《倭寇的踪迹》被誉为“年度黑马”、陈凯歌开拍《道士下山》以及《一代宗师》的火爆,徐浩峰式武侠,成了一个新符号。
跟那些打打杀杀、奇幻功夫不同,徐浩峰的故事,展现的是一个社会面貌,一群士人风范。拿他自己的话说,这里面,有中国人的样儿。
他说,武士阶层之所以浮出水面,成为一股重要的社会力量,其背景是时代的礼崩乐坏,民间的仲裁和规矩,要修复和维护中国人的传统伦理。所谓“中国人的样儿”,外在衣冠,行在规范,艺在武术,武林要有规矩。
这个“规矩”,框定了那个样儿。
《一代宗师》里,宫二打败马三,老姜上去大喊“马三儿!说话!”,这是规矩。规矩不是我杀了你,肉体上消灭你,在我们武林,事情你得认。所以宫二说,话说清楚了,东西不是你还的,是我自己拿回来的。
于是“困局”又出现了。对徐浩峰这样一个高产创作者而言,2015年上映的《师父》,竟然是他截至目前为止,最后一部上映的作品。要不是《十三邀》许知远突然找到他,好多影迷估计都快把他忘了。
过去几年里,徐浩峰的电影项目,一直不顺。《刀背藏身》拍完后,他一度放弃署名,并写下《日后痛骂》,这是一个作者最后的反抗。后来电影好不容易说要上映,又因为某些原因突然撤档。
至今,还有无数人在问:它到底能不能上映?
那之前,徐浩峰还准备拍古龙的《天涯明月刀》,由于资金有限,不幸搁浅。徐浩峰改了一稿,拉上陈坤拍《诗眼倦天涯》。可这部电影磕磕绊绊,一直说上映一直没上映。提及原因,徐浩峰总是巧妙避开,不愿多谈。
影迷们着急,从业者无奈,关切者对他抱以同情。
反倒是徐浩峰,姿态淡定,像极了他那温吞、沉静的嗓音。
八
也许是跟二姥爷相处的时间太久了,徐浩峰身上,一直有一种静水流深、不慌不忙的气质。他说话慢吞吞,描述一个事物,毫无急切感。
他曾对人说,作为“失败者”避入书斋后,发现像二姥爷这样的人,坎坷一生,身怀绝技,却做了一个看门的老头,二姥爷本人却从未流露出那种“失意人生”的颓丧,也没有对自我命运的焦躁,这都影响了他。
我想曾几何时,徐浩峰一定也焦虑过,在那些怀疑自我的日子里,在那些拍不上电影的日子里,在那些跟潮流合不拢的日子里,在那些混不来圈子的日子里,在那些不知道未来在哪儿对雄心壮志绝望的日子里,他一定也忧虑、恐惧,什么时候,才能做一个导演,什么时候,才能圆梦。
但最终,他没有投机,也没有逢迎,他顽固地守着自己的观念,退到书斋里去修炼内功。日后接受《GQ》采访,他不无自豪地说:
“我没有任何操作,纯粹是因为有些东西我做到了,现实就转了。有跟我同时代的人,他处事啊操盘能力都比我强,但是永远操持不出来自己。我在这方面的能力那么弱,最后我能成……我用了30年的时间,最后说我青少年时候的反感是对的。你就别跟他们那么玩。”
当然,这话听来,难免有点“幸存者偏差”的味道。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徐浩峰,退回书斋后,没有被埋没。谁也无法保证,走这样一条固执己见的路,就能不被现实击垮,让才华消磨。
所以,更大程度上,我更喜欢他在《十三邀》里对许知远说的话。那次,他把许知远带进一处院落,说家主修好宅子、上完染料,并不会马上请朋友来,他要等三年,等这院子被吹成一个更自然、和谐的颜色,才请友人来聚。
环顾四周,徐浩峰非常动情地说:
“活着就是慢慢等,你要等,能等出一些很好的东西来。”
《一代宗师》的纪录片里,王家卫一开始也说了:
“武术为什么叫功夫?什么是功夫?功夫,其实就是时间。”
事儿最后能不能成,我们不清楚。
但只要反复在一件事上炼,大概率就能炼出回报。
说来说去,也还是那八个字: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本文部分参考资料:
[1]《徐浩峰:一个作者和他的时代》,GQ报道
[2]《徐浩峰:寻找武侠的新生处》,三联
[3]《他是绝对的稀有动物》,中国新闻周刊
[4]《半生不熟徐浩峰》,人物
[5]《刀背藏身徐浩峰》,大众电影
[6]《徐浩峰解读“一代宗师”》,名人面对面
[7]《许知远对谈徐浩峰》,十三邀
[8]《徐浩峰:不拍神话武侠片》,环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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