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不是,桃面、丹唇、柔膝,而是深沉的意志,恢宏的想象,炙热的情感。”


——作家·塞缪尔·乌尔曼


逝于1924年3月21日


代表作品:《青春》



最新一期《十三邀》,许知远采访著名建筑师安藤忠雄,问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在以往的采访里,许知远的某些提问虽然也会遭人诟病,但至少还有他一贯的出发视角和思考语境。但这一期,各种问题只能用水来形容,跟一个初出茅庐的三流小刊记者差不多。严重丧失了许老师的自我特色。


曾几何时,许知远“笨拙”“自嗨”的提问,总会成为广大群众的调侃对象。连跟费翔飙几句英文,也要被针对。无论是当年采访马东“悲凉的底色”还是跟罗振宇讨论知识分子立场,许老师仿佛都占尽了下风,成了一个在新鲜时代里自说自话的人,拿佶屈聱牙的术语和满屏的外国人名包装着他的执拗。


许知远的“偏见”被视作可笑,引发全网讨论。可自始至终,在我看来,那只是一种紧迫的真诚。许知远或许没有那么深入地拥抱现实,只是通过无尽的书海概念在思索一系列重大问题,带着特定的期许般的立场。但无论怎么说,他都是真诚的。这份真诚,也是《十三邀》能开到七季之多的原因。


其实就像节目里时常出现的那句话,如果一个人看世界并不带着偏见,那么等于你没有任何意见。你连意见和立场都没有,你还问个卵啊?在我比现在还要浅薄一些的时候——其实也不太早,不过几年前——我有机会采访一位如今地位十分显赫的导演。我问他有没有想过,自己是否追求作品流传于世,这位导演随即爆发出一连串的可以打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形状的大笑,然后说“这是一个他妈多么傻X的想法啊”。然而在我看来,你既然搞艺术,没想过要怎么用作品超越时间和虚无的控制,还觉得这个想法很傻X,那你确实是傻X。


你看,这就是偏见和立场的不同。以至于问完这个问题,我觉得我剩下的问题都不需要再问了。因为我还有一个偏见,就是一旦你确认某个人和某件事是傻X,你就不要再多跟它打交道,连一口呼吸都不要浪费在它身上,否则你付出的代价可能会很大,你会患上斯德哥尔摩傻X症。


如果你吃了一个东西发现它是屎,千万不要再去研究它是猪屎还是狗屎。


许老师对安藤桑的许多问题是令人失望的。比如你多少岁在干嘛,比如你不当建筑师会做什么,比如这个时代需要什么建筑。这些提问囿于文化语境的隔阂,囿于彼此名望间的悬殊,囿于思考的深度不能穿越陌生的天然屏障,都显得那么空洞乏味,和大多数提问者的问题差不多,失去了许知远特色。


许知远的肢体语言和表情反馈,又一次出卖了他。曾几何时,他去采访二次元圈子透出的那份拘谨、羞涩,还是略有几分可爱的,像极了一个打游戏的理科生强被拉去舞会跳华尔兹。而这一次,每当安藤忠雄给出一些并不好笑的回答,许知远还得哈哈大笑来活跃气氛,这就显得有点恭维和讨好了。


那种笑容让我想到了许多人在领导讲话饭局上发出的程式化笑容。一看到这种笑容,我就想,原来“偏见大户”许老师说到底也是凡人。我不是说许老师是饭局上那些卑微的下属,而是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许多人,面对一个不尽如人意的结果,什么也做不了,我们只能抱以尴尬的、气氛式的笑。



当然,正如许知远自己所言,采访安藤忠雄是极其困难的。这种困难程度不亚于从一本全世界人民翻烂的名著里讨论出点新意。安藤忠雄的传奇人生一次又一次被叙说了太多遍,他自学成才,他神奇的创造,他的战斗人格,他不断将自己逼入绝境和极限,他失去了五个脏器还在拼命工作,这些故事被大到专题片小到鸡汤文讲了一千零一遍,他身上的特点也被挖掘得一点油水都没有了。就像人们评价马尔克斯一样,在他还活着时,他就已经成为了经典。


于是乎,战斗、战斗、不停战斗,也成了回答许知远许多提问的核心。不过说实话,这个答案虽然没有跳出预想,听来还是令我十分感动。在一两个瞬间,甚至不是感动,而是惊愕与沮丧,乃至带有一些宿命感。


安藤忠雄强调战斗的精神,强调专注力,连吃饭都懒得花心思,几十年如一日地疯狂工作,这个曾经的拳击手走下擂台,将追求极限的精神永远带在身上。在回答许知远时,他提到了更多人,那些让他受启发的对象,一直惊呼对方“居然能做到这样专注”“竟然能这样持续不断地去工作”。那些人的面孔在我脑海中并不存在,但我在想,连他这样的人都这样讲,那得专注到啥程度?


而为什么,他们都拼命成这样了,还在不断追求这个层面的极限?


在我个人所能理解的专注程度上,我已经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状态。如何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地上紧发条,不留喘息,不停地逼着自己前进?


我向来厌恶历史精英论,更厌恶神话个体的力量。但在安藤忠雄的回答里,你又不得不感叹这种差距。这并非平庸、平凡有没有价值的问题,而是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一种平庸之人和伟大之人精神特质上的差距。我甚至怀疑这种差距不是后天养成的,而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老天爷随机选了一些人,把这种气质丢给了他们。这种气质不是一个人可以用不断自我勤勉来抵达的,在他出生之时,这种东西就深深镌刻在他的灵魂里,改都改不掉。


这种差距令大多数人足够颓丧的原因在于,我们口中的“不惧困难”和他们的口中“不惧困难”,就好比一个人经常被长辈夸说长得漂亮和一个人真正长得绝艳倾城一样,前者只是社会性语境的泛泛而谈,一个不经意的评断,而后者,是本质,是无法磨灭的用任何标准去衡量都存在的坚硬事实。


安藤忠雄总是说自己没有天赋,没有读过大学,所以只能这样拼命前进。可事实上,这是一种超越了大多数人的天赋,一种深埋于基因的执念。这种基于兴趣、热爱而散发出来的从不知疲倦的追逐乃至宗教式狂热,甚至不是你我能学习的。很多人不看凌晨四点的洛杉矶,纯粹是他们生理学器质完全不适应早起。


对于许多人来说,或许也根本不必跨越这种差距,也不知从何去跨越它。因为这种被老天爷点中的人,毕竟是少之又少。



虽然这一期整体提问较水,但在节目快结束前,我还是听到了一句令我备受启发的话。相关答案,许知远也在片段里说过,他说很喜欢安藤那句“要是我十几岁的时候看过夏目漱石,也许我就能成为更感性的人”。


说这话的前提,是许知远问他是否有什么遗憾。安藤便举例,说同学里有人读过大学,他们讲起某某作家,自己却一无所知,只能回去读,于是便说出了上面的话。实际上,在这句后面,还有一句在我看来更为重要的话,就是:


“但我并不后悔,我还在向前走。”


关于“如果我能……现在我就……”的设想,相信无数人都在脑子里念叨过。但恐怕不是所有人都能迅速地转折,说出“我并不后悔”。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从大学里跑出来,以为我能做点什么,结果更多时间都被荒废了,以至于我到了三十岁之后才勉强摸到一些跟创作有关的规律。在二十五到三十岁这段时间里,一想到自己荒废许多年,就感到懊悔不已。而我当时能安慰自己的方法,只是什么“人生没有白白浪费的时光”。但不管怎么欺骗自己,还是感觉浪费了人生中极其重要的一段时光。


后来,我又发现我懂得的东西太少。历史、经济、政治、宗教、哲学,许多知识一无所知,许多的人名闻所未闻,许多的概念分不清楚。当我出于紧迫,尝试着阅读它们,也会发出跟安藤忠雄一样的感叹。最糟糕的体验,是有些书明明之前读过,却根本没读进去。早在六年前,出版社送过我一本《恋情的终结》,我读了整整三遍也没读出什么意思。直到后来读到《布赖顿硬糖》,我才意识到格雷厄姆·格林将会是一个对我影响重大的作家。这种体验,在我第三次阅读《盖普眼中的世界》时同样击中我。每次被击中,我都在想,要是我能早点读明白就好了。如果早一点,也许一切都不一样……


对此,我自圆其说的方法,无非是告诉自己,你和一个写作者之间的缘分没到,你还没到能真正进入他的阶段。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怅然。因为一想到如果可以早十年理解它们,人生或许是另一番面貌。


安藤忠雄的这番回答,对我形成了一种开解。无论你怎么怅然、懊恼,时间都已经成为过去,此时此刻你能做的,只有向前看。而要心无旁骛地往前走,必须要抱着“我并不后悔”的意志才行。我们许多人,甚至绝大多数的人,要能理性地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能够发自内心地认为“并不后悔”的人恐怕更少。


因为敢于说出这番话,证明你对未来还有无限憧憬和自信。


而这句话,是由八十多岁的安藤忠雄说出来的。


不纠结关于过去的假设,清晰而果断地把当下作为出发的原点,不管是多大年纪、人生还有多少可能,都卯足了力气,从此刻出发,义无反顾往前走,这是这期无聊访谈给我最大的启发。明年我就要三十五岁了,这是会被许多大厂裁员和考公也将失去资格的年纪。在这时候听到这句话,我感觉非常幸福。


感谢许知远老师问了一整期的废话。


如果不是他其他的问题太无聊,我可能就记不住这句话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宅总有理 (ID:zmrben115),作者:宅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