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我和美纳斯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广西。
1991年,我生于广西南宁下辖县城的一个农民家庭里,一家五口人,父母、大姐、二哥与我。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典型的农民,到我父母这代也没有改变。老家除了自然风光与乡村气息,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小时候的我。
在中小学的时候,我的成绩在学校的平均线以下,特别是中学理科成绩完全上不去。我也没打算继续念高中,只想先念个大专,再做份稳定的职业,赚钱成家。
如果要说我和其他孩子有少许不同的话,就是我爱在家里画画,让一些亲戚朋友留下了印象。但总体来说,我过的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村孩子生活。
从左往右是,大姐、堂妹、我、二哥。
因为早早就放弃了深造,我在初中的时光过得比其他同学更为轻松,更培养起了一项特别的兴趣——听英文歌。最初的契机是学校广播站午间时分,播起了一曲音色和歌喉特别美妙的英文曲——《my heart will go on》。在放送的那几天,每当广播播出时,我都会停下脚步听完,天籁之音也不过如此。由此,我对这首歌上了心,找办法要到了这歌的歌词原文,并搞懂全部意思后开始学唱,很快便融会贯通。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完全掌握一首经典名曲让我很开心,开始对学唱英文歌逐渐上心,学习得也越来越快,将各种各样英文歌歌词抄下、背诵、翻唱,即便之后离开学校,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这成为我保留至今的爱好。可能是我比较上心,也可能是语言天赋比较好,我也在其中逐渐掌握更多的词汇量。
可惜的是,只是熟悉唱英文歌,并不能为我的成绩带来根本性的改善。2006年,在我初中毕业之后,无法考上合格高中的我,选择去一所中专,继续学习计算机专业,打算往后贴合时代潮流就业。当时,我15岁。然而,我所在中专的环境实在称不上正常的学校。同学里很多是二三十岁的成年人,我和他们住在一个宿舍,等宿管查房后,他们便带我翻墙出去找网吧,快天亮才回来。这种环境下,根本念不上书,花钱更像是流水一样。所以度过一年时间后,我便离开了学校,正式踏入社会。
外出打工,特别是前往珠三角打工,是我们当地很多人的选择,我姐姐和二哥在念完高中和初中后也外出工作,离开学校的我,最终也走上了这一条路。
我们家前些年的全家福。
2007年,我从南宁来到了广州,在小舅的小酒楼里帮忙工作。我那时只有16岁,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凌晨三四点就得起床准备食材、厨具,我几乎没一天能睡好。至于被烫伤、没假期等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这时我的开始后悔离开学校,以及当初没有好好地读书,导致此时此刻的局面。
在2009年前后,我逃命似的离开了餐饮业,进了一所东莞电子厂。我因为忍受不了密不透风也没空调的环境而溜了。我想去办公室工作,又分别做过客服、导购,都因为我的普通话不流利而被开除……兜兜转转,我始终离不开电子厂和流水线。
2009年到2012年,我在游走在东莞和深圳各种流水线上,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有钱就去网吧,没钱就去面试找工作弄点钱,少则几十多则几百,吃喝随便,整一个“三和大神”。
我这个时期游走在珠三角不同地方,生活没有目标。
2012年,我22岁,已经彻底把所知道的工厂全部试过一次,压根不想再进厂了。在这个时候,一位亲戚突然想起我擅长绘画的事,推荐我去堂哥在佛山的广告公司工作。我当然乐意,立马收拾行李从赶往深圳。
我虽然职业是平面设计,也得从零开始,学习修图、拍摄、设计、运营,一手包揽一条龙的工作。在此期间,我不时向摄影部的同事借相机,学习摄影。我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餐饮行业,需要不断加班去修图、设计、布置展会。
当我又一次因为疲劳流下鼻血时,我知道自己需要不同的生活了,而作为一个24岁的年轻人,只拿着2000元的工资也难以成家立室,我想到了单干,我也学习了摄影技术和积累一些客户人脉。
2014年前后,开始单干的我。
2014年年底,我向亲友借了几万元,购买了一台5D3和24-70镜头,用剩下的钱去了一趟旅游,并学习风光摄影。当我回来之后,我开始做起了全职摄影师。婚礼、活动、高端人像,我什么单都愿意接。
意想不到的是,我全职做摄影之后,使用英语的机会反而多了——我凭着学唱英文歌时累积的词汇量,让我可以直接上全球的摄影、素材网站去学习优秀摄影师构图、灯光、意识、情绪以及后期技术,并学懂了更多的专业词汇,提升了我的英文能力。
在掌握基本的词汇后,我便能与外国模特更好地交流,更好地表达客户需要的效果。一开始,我的摄影业务还是来自原来公司积累的人脉,所以也以产品拍摄为主。直到一位客户主动找上门找我拍摄时装,然后拍摄时惊喜发现,我不需要靠模特经纪,就能直接与外国模特交流,可以想把他需要的效果直接和模特反馈。这让客户与模特以及模特经纪都非常满意,对我的工作出品做了非常正面的评价。这让我在不断提高业务能力的同时,我的英文阅读与沟通水平也不断地提高。
我和外模的工作照。
从2017年起,越来越多的同行转型拍摄视频,同时直播、短视频也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然而,从摄影到摄像,设备和人力的投入成本不可同日而语,我也只能找朋友合伙开工作室。然而,各种问题,我们的资金迟迟不能到位,只能一点点赚钱,同时也一点点购买设备。就这样运作了两年,我在这时的状态,好听点叫不上不下,说难听点就是一穷二白。
2018年2月初,我从佛山来到珠江新城进行外拍,在广州图书馆时看到了一个中英文读书会活动公告。我当时的英语水平仅限于和业务相关的模特、客户交流,和其他人交流起来是怎么样呢?我突然心血来潮,也对自己的水平很好奇,就报名了,也趁着这机会多学习英语。在互动期间,我看到了一位身材高挑,容貌出众、短发的外国女子,她就是我未来的妻子美纳斯。
读书会很简短,我的水平确实也无法完全理解对话,但美纳斯表达出很强的亲和力,与她交谈的人都会发出朗朗笑声。我们在读书会期间几乎没有交流,我只能简单得知她是来自意大利,在中国游学,并且碰巧地和我一样住在佛山。与我以往认识的女性,或是认识的外国模特截然不同,美纳斯显得非常亲和,我小心翼翼地咨询她能不能加个微信交个朋友,她欣然接受。
在这之后,我用自学的半桶水英语,努力地和她交流,从喜欢的食物到书籍,从喜欢的音乐到爱好。虽然基本没什么共同兴趣,但我们就是很能聊得来。2018年元宵节,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佛山的元宵节的“行通济”活动,是当地一年一度的大型的市民活动。不免让我也想去凑凑热闹,我心血来潮地约美纳斯来佛山游玩,参加“行通济”民俗活动。
活动中的我们。
当她赶到现场时,我才发觉想得有点简单。元宵当天,活动现场的人群远比我想象中要更为拥挤。我也得小心翼翼,才能在人群中慢慢前进。我正当发愁怎么找到她时,突然在人群里看到——美纳斯自己一个人坐在榕树下,百般无聊地发呆着。
她在当时显而易见地有点茫然无措,一动不动坐着,且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仿佛是一尊佛像一样。我与她对接上,但因为现场太过吵杂,我们只能做最基本的交流。我用英语配合手势,向她表示要一起逛逛。她点点头,我便牵着她的手,慢慢地从人群中挪动离开。
我们从八点多逛到凌晨三点。在嘈杂声中,我用着不流利的英语向她介绍“行通济”的历史,以及民众“举着风车、摇着风铃、提着生菜”的寓意。“这是一场中国的嘉年华。”她逐渐理解了活动,显得越来越尽兴。当我们逛完,好不容易走出活动区域时,整段马路都挤满了打车、步行回家的游客,人生地不熟的美纳斯,哪见过这种阵仗,我和她慢慢走回在佛山的住所。她邀请我上门喝杯咖啡,当我们安顿好后,我们互相关心起对方的故事。
当时的美纳斯,是一位21岁,在中国游学的意大利、南非混血姑娘。美纳斯父母曾经历过一段浪漫的跨国恋,她父亲是意大利人,而母亲是南非白人。她父亲在年轻时因为工作关系,要经常要往来南非和欧洲,也就是在工作期间与她母亲相识、相恋并喜结连理。
小时候的美纳斯。
他们的女儿美纳斯,也因此自小过着幸福的生活。她父亲家族的生意非常稳定,她家在意大利威尼斯和米兰,南非约翰内斯堡都有着住所。美纳斯自小便在多地居住、读书,可能今年还在米兰的学校,下一年就在南非生活,因此她对不同文化、国度都充满了热情和好奇。
在南非期间的美纳斯。
2017年前,她的小姨前来中国游学。21岁的美纳斯也对这遥远的东方国度产生兴趣,在得到父母允许后,她便来中国跟着小姨,并开始她半旅游半游学的状态。
当美纳斯得知我是摄影师,并且是农民家庭后,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与我不断沟通艺术、摄影与乡村生活的故事。在我的生活中,我也是第一次碰到与我这样交流的女子,我对美纳斯慢慢地从好感升华成爱意。
在此之后,我与美纳斯交流越来越深。她和小姨一起居住,日常生活自理能力较差,特别在做饭方面,她们可以说是处理得一塌糊涂。我去到她们在佛山和广州的住所,看到她们基本靠吃泡面或者外卖点比萨。我看不下去,从那时起,便经常去她们家帮忙做饭,主要是做广西家乡菜为主,从南宁柠檬鸭到美纳斯特别爱吃的饺子,我都一次次做给她们吃,美纳斯和她小姨赞不绝口。
我还会约美纳斯出来,给她拍了许多人像照片,我成为美纳斯在异国他乡,第一位真心关爱她的人。我在这期间,也对她越来越着迷,我们逐渐缩短了距离。我们也从一开始只能用英语简单交流、需要翻译软件或者手势协助,到直接语言交流,甚至互开玩笑表达情绪。
2018年3月,在我们认识一个月后,我邀请她来到一所佛山的寿司店,向她表达我的爱意。在她点头的瞬间,我们正式在一起了。这时,我27岁,她21岁。
2018年4月,我和美纳斯在一起后的合照。
2018年4月,在我们相恋一个月后,美纳斯便确认怀孕了。我和美纳斯又喜又意外,喜的是有小宝宝降临了,意外的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们认真商量过之后,决定准备结婚成家,并生下小宝宝。
当我们把相识、相爱的故事,告诉美纳斯在意大利的父母与亲戚时,他们表示惊讶和祝福,她的父母当即答允了我们的婚事,并非常快乐地祝贺美纳斯找到了真爱。虽然美纳斯也有介绍我基本情况,但岳父岳母完全没问及我的积蓄、家境、婚姻细节等情况,这让我还是很意外。
我也将婚事告诉我父母与大姐、二哥,他们一样非常开心并对我们表示祝福,只是我的母亲听到我要娶一位外国人,多少有些意外。
我们定下了9月领证结婚,在接下来的大半年,我和美纳斯便开始了忙忙碌碌的生活和备产过程,我们一边在佛山物色婚房,一边养胎。我也拼命工作,不管摄影还是设计,各种各样的工作都接下来,希望能多赚一些钱。
我给美纳斯拍摄的照片。
事情定下来,但不论是她亲友还是我亲友,都对怎么完成跨国婚姻手续一无所知。我在网上查阅信息,了解到跨国婚姻需要在省级民政部门申请。
2018年9月19日,我满怀信心,挑了一个好日子,带着美纳斯来到广西南宁民政厅,打算完成领证手续。但没想到,工作人员突然告诉我,跨国婚姻需要对方大使馆开具该国公民的单身证明,这意味着我们得去北京一趟,当天肯定是来不及了。
2018年9月20日,我们终于领证成功。
这时,我和美纳斯都不愿意再拖了,在民政厅就立即买了去北京的红眼航班,赶紧地奔赴机场,在昏昏欲睡的状况下登机起飞。这一趟北京之旅,还是我第一次乘坐飞机,途中中间遭遇气流产生颠簸,我还吓出一手冷汗。当我们抵达北京时,已经到了凌晨,大使馆自然没有开门。我们抵达市区才知道,外国人只能入住指定酒店,而不预约就能入住的酒店少之又少。当我们手忙脚乱地找到酒店后,已经凌晨5点了,天空也即将发白。
我们短暂休息,赶在大使馆开门的一瞬间进去,以最快的速度让大使馆工作人员开具了美纳斯的单身证明,在大使馆人员的祝福刚落下,我和美纳斯就立即离开大使馆,奔赴机场回南宁。2018年9月20日,我们踏入了离开不到24小时内的广西民政厅,终于取得了我们的结婚证件。
2018年,我们在老家举办了一场温馨的婚宴。
在这之后,美纳斯与我来了一趟我老家,广西南宁的小农村。这时的美纳斯处于孕中期,我虽然也担心美纳斯看到我家境会感觉到落差,但更担心从市区到老家村子途中的路面凹凸不平,会影响怀孕中的美纳斯。
没想到的是,当美纳斯来到我们老家,不但不嫌弃乡村环境,反而表现出无穷无尽的兴趣和好奇。她非常喜欢我们当地的米粉与其他美食,田野风光对在米兰与约翰内斯堡成长的她来说也非常新鲜,她还坚持要下地试试农活,吓得我一身冷汗。
在老家那几天,我与她每天游走在山间绿野,我们交流着各自童年的快乐回忆。我们成长环境天渊之别,但这一刻我们仿佛又变回两个孩童,像是青梅竹马一样玩耍,最终心满意足地回到佛山。
在我老家田野间玩耍捉鱼的美纳斯。
2019年1月,我们第一个孩子出生,他像天使一样,与美纳斯也很像。孩子的到来让我们的生活重新手忙脚乱,美纳斯的中文能力不足以应对各类孕检、办证、医疗沟通、购买育婴产品,所以基本靠我对外沟通。这个时候,我已经和美纳斯基本无障碍沟通,我们的重点都放在孩子上。因为美纳斯还不会中文,她和大儿子以及小儿子也主要用英语交流。我也和两个孩子用英语对话,但不论孩子和妈妈,中文水平也在持续进步。22岁的女生,同样也没什么带娃经验,幸好我妈从南宁来到佛山协助我们。
在欧洲人之中,意大利人是特别重视家庭的,美纳斯也不例外。2019年中,美纳斯的亲人从意大利来到佛山看望我们。带娃带得疲劳不堪的美纳斯喜出望外,坚持带着她们看看这个她成家立室的城市。我也可以和美纳斯娘家人简单交流,但她们对话时,我还是难以插嘴。我那时再一次感受到,家人对我妻子的重要性。同时,我们约定当孩子一岁时,一同回到意大利娘家看望家人。
2020年2月,我们提前预定好机票,打算在春节过后就前往意大利。没想到疫情突然来袭,陪同美纳斯返乡的计划也只得搁置。春去秋来,疫情依然猖獗,我们至今未能实现去意大利探亲的想法。2020年起,我们开始在抖音播放我们的生活小细节,并得到很多网友的祝福,大家都对我们怎么在一起很感兴趣,同时羡慕我找到一位这么漂亮善良的夫人。我也因此受到激励,人生有了新的目标,重组新的工作室,在短视频平台上继续分享我们的故事。
美纳斯和我们的孩子。
现在我们二胎孩子也出生了。美纳斯也逐渐适应了国内的家庭生活,身边的朋友、邻居也对她赞不绝口。在一开始,她似乎只是社区里一位陌生的“外国人”,但随着她积极地和邻里交流,她真正融入了普通人的生活圈子。现在不论在佛山还是老家,她和孩子都真真正正属于我们中的一份子。但这些,不代表她心里没有不安的地方。
2022年,我们回广西老家过年。她看到我和老家亲戚有说有笑之际,突然说起一句,“我很羡慕你”。我正不解这句话用意,她补充说,你可以在故乡陪着家人,而我五年没回去了。我登时愧疚不已,感觉自己忽视了妻子的孤独与寂寞。她本来就是一位21岁的女孩子,因为与我相遇在异国他乡定居成家,但不代表她不想念故乡。
当然,她也补充了一句,但因为我和孩子,现在广西南宁也是她的故乡了,而在这里,我们也是一直陪着她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