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 (ID:story_fm),讲述者:大勇、Kim,主播:寇爱哲,制作人:刘玉,原文标题:《小九,爸爸妈妈希望你成为一个庸俗、自信大方的人 | 故事FM》,头图来自:电影《我不是药神》
爸爸:来再来一遍,世上只~
宝贝:嗯妈
爸爸:哎,你抢拍了,别笑,世上只有~
宝贝:妈妈
爸爸: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当一个孩子带着响亮的啼哭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父母和孩子共同的生命冒险也就开始了。
但是当这个孩子带着无法治愈的疾病一起降生时,这对于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那些被生活叠进褶皱里的“意外”又是什么样的呢?
今天这个故事里,有普通家庭难以言说的“切肤之痛”和没有尽头的生活琐碎。
我们希望去看见一个难以被现代主流医学识别的疾病家庭,他们在拆人生盲盒的时候,经历过什么。
这个故事的讲述者大勇和她的妻子偶然相识于 2013 年搭车去西藏旅游的途中,这之后的七八年时间里他们聚少离多克服了很多困难。后来他们终于在杭州结婚, 安了家。
然后等待了 10 个月之后,在 2021 年的 9 月 1 日,也就是预产期的第二天,他们终于等到了和孩子小九见面的日子。
一、“敌人”到前线了
我叫大勇,我是辽宁人,我是一个摄影师。
有一天早上,我老婆突然就把我叫醒了,跟我说,走了!我说,可以了?她说,见红了,见红了,走走走。
我睁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把衣服都穿好了。两个行李箱我看也已经放门口了。
我不知道她前面干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几点钟起来的,我起来可能就是洗个脸刷个牙就直接跟她走就完事了。她兴奋地把一切都准备好,可能还让我多睡了一会。
我就再检查一下有没有落什么东西,把行李箱又打开看了一下,确定所有的东西都拿了,就跟着她一起蹦蹦跳跳地开着车接上我们的岳父岳母去医院。
这个过程真的很快,就是 十来分钟,小孩就拿出来了。
刚开始我老婆疼的时候,她跟我说,还好还好。但是谁知道其实这个剧烈宫缩是在后面的。
这个时候就感觉敌人已经到了我们的前线了,紧张感就越来越强了。
她一疼起来的话,脑袋往那侧面一翻,那个手往栏杆上这么一攥,你觉得她力量再大点,都能把那个栏杆给攥折了。我当时有问过她,我说这个到底是什么感觉,她觉得就是感觉有一辆车从你身上压过去。
我就没有办法,只能给她讲笑话。但是你讲笑话,她就要打你那种感觉,想抽你。她就觉得当时在那个时间点的话是不应该讲笑话的,她也听不进去的,就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似的。我在旁边可能更多的时候就是抓着她的手,就没有感受过她原来还有这么大劲。
后来已经进入深夜 11 点多了,我说我们俩来做个互动,就让她坐那个瑜伽球。
我记得非常清楚,她坐瑜伽球,我坐在她对面,她疼的时候,我说你就把我往死里抱紧、抓,你就继续颠。我就觉得她劲儿有点太大了,还真的是抱得很死。
半个小时左右吧,我们发现羊水破掉了就不能动了,就只能躺在床上。
没有多久,挺了十多分钟,医生一过来说,“你可以用力了”。
二、下半身的“惊喜”
产房内护士:太好了,你终于坚持下来了。
妻子:嗯。
那十五分钟,对我来讲就是就好像是一个舞台剧一样。
我站在床的最里边那个边上沙发那块,就看着一帮人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就推了一堆东西,噼里啪啦的全进来了。
我当时就是懵逼,我说这怎么回事?就开始了?就这么快。
那个医生就开始把东西就往她下边开始铺,然后那帮护士就开始连接一些东西,就很有秩序的,她们在做自己的事情,但是我感觉我自己被包围了。
我就从她身体下面就往前偷偷瞄了一下,有一些小孩的头发就露出来了,这么神奇,就要生了?真的,我已经看到了。
我跟我老婆说“我看到了,我看到头发了”。
但是我有点害怕,你知道吗?担心有畸形、有个大型的胎记在脸上,因为小孩儿畸形就不好。
所以有恐惧,怕这个盲盒没拆好。
我还拿个相机要拍,我相机也不知道该怎么举了。医生说,你老婆同意你拍了?我说我老婆同意了,然后相机放在窗台上,结果被一个塑料袋给挡住了,啥也没拍到。
然后那个下面的医生在慢慢在往外顺,把孩子那个头先顺出来。我真的不敢看,就在旁边用手机在拍。
我就在那儿瞄,瞄瞄上面瞄瞄下边,就是要看看我老婆,然后下边又看着助产师,她们拿着那种钳子和剪子要切一下,但我就不敢去看下面血淋淋的状态。
内心非常漫长,就是自己其实就是自己的内心把这个东西给拉长了。
她就一直在那憋气,把脸憋得通红,然后开始去用力。
这个过程真的很快,就是 十来分钟,小孩就拿出来了。
铃 ~
产房内助产师:两点十三分啊 。
妻子: 哇塞。
头出来了之后,我的眼泪就出来了,但是,惊喜就产生在下半身上了。
哭声~
助产师:这个脚上怎么了?
妻子: 怎么了?
护士:这个脚上的皮肤怎么这样子 ?
医生把下半身拿出来的时候就说了一句,孩子怎么是这样的?
感觉自己要出来的那个眼泪一下就,吸回去了。就那个担忧好像,被实现了。
护士:现在看不到,先断脐带,断掉。
当你接到一个不好消息的时候,你身体会分泌一种东西。
那个东西就让你浑身紧张,你就觉得懵了,心跳加速、发凉,像被泼了一个什么东西在你身上。
反正就是你身体发生了反应,你整个人已经不好了。
三、拆盲盒
拆盲盒,没有拆好。这是大勇对那一刻感受的形容。
在回忆生产前,夫妻俩的那种兴奋和期待时,大勇当时还专程找来了一条红色的缎带。
他把妻子的肚子像礼物盒子一样包起来,打了一个很大的蝴蝶结。
那个蝴蝶结闪闪发亮,歪歪扭扭地诉说着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
然而就在孩子出来的那一刻,医生的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就这么冰冷地向夫妻俩劈了下来。
左腿有一半是红色的,血红色的那种状态。
医生也没有经历过,也没有见过这个东西,我们也不知道,所有人都是懵逼的状态。
护士、导乐师、医生都僵住了。我觉得当时那个场景不是我们自己僵了,是医生整个团队她们都僵住了。她们不知道该怎么跟我们去解释这个东西。
一般孩子出生那一刹那那是一共非常温馨的氛围。她们先给你看,擦一擦,说是男孩女孩,很好很健康,哭得很响亮,会给你开个玩笑。
助产师:有可能要请一下专家会诊。
大勇:这个有治疗的空间吗,你们之前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吗?
助产师:这个, 我的经验没有碰到过。
她们有一个流程是要做脚印,看这个脚又按不了,后来勉强用右脚按了一下,但是还是少了一个脚趾的印子。
我说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是什么情况,我说你该进行,不用在意,这是一个生命。
其实一般你来生孩子,她们不会把你当成病人的。但是那一霎那,从一个爸爸,我感觉我自己又变成了一个病人家属。
一瞬间的身份又切换了。
我先给她妈和她拍了一张合影。但这个合影跟预想的就不太一样。
我们可能想前面想的是妈妈抱着她,她脸贴在妈妈的脸上,但后来是因为她腿这个问题的话也抱不过去,说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抱。
我还跟她妈说笑一下,小九两个手举在她的脸的旁边,她是在哭的,我老婆跟我比了一个“耶”,但是她当时那个笑容就僵硬。但是我拍的那张照片也把小九的下半身移出去了。
我就趴在她旁边,偷偷地说,你跟爸爸妈妈见面了,不管接下来怎么样,坚强一点。
下一瞬间就没有给我们瞬间了,直接就被推走了。
护士们把设备啥也都拿走了,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啥生了孩子,被人给抱走了。
屋里边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沉默的状态,一直抱着她,亲她的脸说三个字,“没有事”。
她就没说话,我说你要不要先睡一觉,可能醒来之后医生就给我们有通知了,就会有小九的消息了。
但是我其实小九出生那一刹那,医生说这个腿怎么这样的时候,我自己内心里面说了一句,不会吧,人生有一个挑战来了。
四、满房间的问号
“挑战又来了。”
在这里不得不跟大家说一下,其实在大勇结婚前,大勇的妻子 Kim 在 2019 年得过一种叫做自身免疫性脑炎的罕见病。
我们曾经在第 231 期节目播出过Kim的故事,很多听过那期节目的听众可能对Kim 的病情比较有印象。
Kim 在某一天晕倒之后忽然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失去阅读能力,基础的算数题也不会了,连在出院通知书上签字的时候 Kim 也只能画一个圈圈来代替自己的名字等等。
那段日子大勇一直陪着 Kim 积极参与治疗、做康复训练,风里来雨里去,按大勇的话来讲,看着妻子忽然能够连笔写出名字的那一刻就像个奇迹, 像是做了个梦一样。
只是大勇和 Kim 万万没想到,刚送走一个山谷,又迎来了另一个,生命再次跟自己开了玩笑。
我们就一直在等待,然后顺便都是用自己的手机百度在找答案。
刚开始先写的就是说,孩子出生,腿上,红色的。搜到一种病叫先天皮肤缺失。
我们搜到这个病的时候我们觉得还 OK 的,因为它说这个东西按照烫伤来治,以后皮肤就愈合了。
后边医生叫我过去,给我拿了一张纸,签了个字。他建议明天转院,说这个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个东西,这个孩子从来到这儿大概一个多小时时间,还有有其他的地方在破。他说这个右脚脚跟有皮肤在脱落。
这个全新的信息代表什么,大勇不知道,完全懵了,连大夫都束手无策。
既然不是皮肤缺失,那能是什么呢?
大勇还惦记着依然躺在病床上的妻子,他没有粉饰或者隐瞒,而是第一时间把这个信息告诉了妻子。
我进屋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就是伸着脖子的看着我。
我说孩子肯定没看到了,我在那等了医生半个多小时,出来签了一个字,建议我们明天转院。
之前在百度上搜的那些东西都不存在了。
后半夜那个房间,太冷清了。
我们想象的生完孩子应该是一个极度热闹的一种状态,就是有孩子哭、开心、疲惫,又有一些人对你劝导说,你回去休息休息吧,你最近累了。
我们俩在那个房间里面啥也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我老婆跟我说就感觉是生了一个寂寞。
那会儿跟个傻子似的,就是满房间里面都是问号。
外边有一些按铃,还有人走路走来走去的这个脚步声。偶尔我用余光看她那个手机有的时候还亮一下子,就一直到天亮。
五、“无法治疗 没有药物”
就这样,一夜没睡的大勇夫妻俩,第二天在转院的空隙匆匆看了一眼孩子,然后大勇就抱着刚出生 17 个小时的小九奔向了下一站。
大勇第一次做爸爸,是从办理儿童医院的住院手续开始的。
小九在他怀里饿哭了的时候,大勇就不断地跟小九说话,告诉她要勇敢。父女俩不停地奔走、做不完的检查,直到夜里才办上了住院。
就在大勇把小九送到新生儿科的时候,来了一个护士,她说了一个大勇从未听过的名字。
那个护士直接就跟我们确诊了。
护士说,她可能是大疱表皮松解症。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说我以前带过这种孩子,直接就跟我说了要准备哪几种敷料,你明天就要带过来。
当她给我的一个确定答案的时候,我就觉得就是兴奋,那个问号被解决掉了。就赶紧跟家里人汇报,其实得的是这个病,不是什么畸形。
当时大家就是整个气氛就回来了,但是当大家开始百度的时候就不对了。
第一时间看到的一个最多的,“无法治疗、没有药物”。
图片也都是很吓人的,都是一些充满疤痕的手、四肢、脸,更可怕的就是手指都已经变成拳头了这种。
终于得到答案的大勇夫妻俩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搜索到的病情信息让他们难以接受。
大疱性表皮松解症 ,也叫做 EB(Epidermolysis Bullosa)是一种遗传性罕见病。
这类患者都有一个共同症状,就是皮肤特别容易出现损伤。也就是说,一个稍微用力的拥抱和触碰都会导致他们的皮肤出现血疱和创伤,进而发展成溃烂。
比如你现在用右手的一根手指头在你左手的手背上,搓一下,你顶多会看到自己的手背微微发红,但这样的一个动作在 EB 患者的手背上可能就立马卷起一层皮了。
这是因为皮肤的结构蛋白发生基因突变导致的。 你可以理解为,表层皮肤和下层真皮之间的连接物质,它原本应该是非常有韧性的,但是,变异之后的结构蛋白会非常的“脆”,所以严重患者的皮肤甚至经不起一点轻微的摩擦。
这种罕见病目前在全世界都没有特效药,患者只能维持不能根治,也就是说,患者一生都要与皮肤创面共存。
皮肤,人体身上最大的器官,原本应该作为保护屏障、调节阀等等保护我们。
现在它却成了这些患者身上最为脆弱的部分,把患者变成了无法被“触摸”的人群。
也因此,他们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蝴蝶宝贝”,意思是皮肤像蝴蝶的翅翼一样脆弱。
不过,这一切,对于当时的大勇夫妻俩来说还是未知,这些都要等到和EB病症近身较量的时候,才会慢慢知道。
六、奶瓶是我们唯一的联系
回到住进儿童医院的时候。医生只是告诉大勇,孩子的情况还有待观察,也需要大勇和妻子去做进一步的基因检测,才能最终确定孩子得的具体是哪一种类型的 EB 病症。
孩子被留在了儿童医院,夫妻俩则带着原封未动的行李箱,还有说不出口的忐忑、不安、迷茫,一起回了家。
再一次打开家门的时候,家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迎接一个新生命,可是现在他们被摁了暂停。
当她蜷在沙发上的时候,我就过去抱她,因为我觉得很容易就会哭,就会绷不住了。
特别是她难过的时候,我会更难过。付出了这么多,然后就回家去感受这份冷清的时候,还挺难受的。
这都不是我们预设的生活状态,冷冰冰的,只能用一件事情来打发时间,就是看综艺节目。
即便讲了一个很爆的梗,我们俩都是哼哼一笑。你知道吗?
所以我们俩在家的话我一定会把电视尽量开着,我觉得我们俩安静下来,那个时间在产房里面已经体验过了,那种感觉不好,那种感觉很容易让人崩溃。
人在煎熬等待的时候,好像总得抓住些什么,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可是眼下还能做些什么呢?
疯狂挤奶、等待基因报告,因为基因报告里面的类型差异,就决定了她的严重的类型,就是未来她到底是不是活成图片里的那个样子。
于是,在等待基因报告的漫长时间里,大勇和妻子就像一支目标清晰、任务单一的队伍一样,完成着挤奶、送奶、再挤奶的流水线作业。
大勇和妻子见不到孩子的面,就把所有的牵挂和期待都压缩进了小小的奶瓶里,也靠着奶瓶维系着夫妻俩唯一能有的,和孩子的联系。
因为我们俩唯一能干的事情就是挤奶,就是看综艺、卡上时间点,挤奶。
挤奶成为了我们俩最大的动力。
挤完奶之后不管挤了多少,拿个笔写上封起来放冰箱冻上,我们就觉得我们跟小九产生了联系。
在家里面是一个很完整的一套流程。就是我老婆把奶挤好了之后,我要把奶非常非常专注地倒到奶袋里面,然后把那个奶袋封好,贴上标签,写上名字,记上时间,然后把它放到冰箱里面去。就这一套流程,不管是凌晨几点都要干的一件事情,一天挤 8 次,半夜我们都盯着闹钟起来挤的。
我们俩就听着那个挤奶器 bu~bu~bu ,那个声音的话,就是我们跟小友之间发生交流的那种状态。
因为妈妈听不到孩子的啼哭和吸吮,她的奶量会减少。
我真的会去做那种说扮演孩子那种角色,我不得不上。有的时候就模仿一下小孩儿哭,还有另外你要帮她吸吮,要去吸她的奶,虽然我也不是很爱喝那个东西。
因为吸奶这件事很重要对于我们来讲,我们觉得我们出了很多奶之后的话,就会给小九提供很大的帮助。
第二天用一个冰袋把它放进去,有多少装多少,然后开着车到医院,拎着个袋子兴奋地上那个大楼,它有一个专门接奶的一个时间点,你要卡那个时间点去才能送进去。
你错过那个时间就送不进去了。然后会碰到很多的爸爸过来送奶,还有的爸爸把小冰箱拿过来。
工作人员会把那个病房里的奶瓶都推出来,就那种叮零咣当的,就以前很老式的那种玻璃瓶,你知道吗?上面套了一个破很破的奶嘴。
我估计得有个几百个奶瓶,三层每一层大概有 100 多个,我们一眼就盯到了小九的奶瓶。
我就跟她妈一顿追那个推奶瓶的车,拍奶瓶。那个大爷问我们你们干嘛?
我说我们看到了我们家小孩的名字,上面写的她的名字 70 毫升,喝得很干净。
感觉她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都在奶里了,那种感觉,“我干了”。
七、确诊
就在小九住院的 25 天期间,基因检测报告出来了。
报告显示,小九所患的是
“ 遗传性大疱性表皮松解症,隐性营养不良型 ”
这也就是说,不论是大勇还是妻子 Kim ,双方家族中都没有病史。
这样携带着同样隐性基因的两个人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相恋最后结婚,生下一个蝴蝶宝贝,这样的概率非常低。
低到多少呢?
按照目前中国的蝴蝶宝贝公益机构所采用的,美国在 2002 年的统计数据[1] , EB 新生儿发病率是 1/50000 ,也就是每 5 万个新生儿里,才有这么一个。
而按照美国 EB 流行率百万分之十一来计算,中国的患者人数可能在 1.5 万人左右。
听到这里,你可能会问,那这个群体的患者和家属去哪儿了呢?
你基本上很少能够听到或者看到 EB 患者群体,一方面是这种罕见病在我国依然缺乏广泛的社会教育,另一方面是因为连很多医生护士本身也很少,甚至是从未接触过 EB 病例。
所以,在缺乏引导和认知的环境下,大部分的EB家庭难以被确诊,也就无法获得社会和医学方面的关注。
只有少部分的家庭会最终找到蝴蝶宝贝群体,抱团取暖,从而获得帮助。
大勇一家正是这为数不多的家庭之一。
在孩子住院、等待报告结果的这段日子里,大勇和妻子顺着查询到的资料,找到了位于上海的蝴蝶宝贝关爱中心的公益机构。
很快,大勇加入了这个机构的家属社群,也是在这里,大勇和妻子第一次获得了其他蝴蝶宝贝家庭们的支持。
八、与EB近身搏斗
就是我们照片往上一发的话,很多人直接第一时间就站出来跟我们说,你们家这个跟我们家这个一样,位置都一模一样,连形状有一些都一样。
很多人就会对号入座的找到我,主动来加我,我都没有问的问题,她们都开始给我讲了。
比如说上海有一个叫珊珊的宝宝,她妈妈会第一时间跟我说你们家宝宝这个跟我们家是一模一样的,所以说你不用担心。她给我分享了很多珊珊小时候的照片,然后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然后大概是一个什么情况,后面经历过什么,在家里面谁来换药,谁来负责这个东西。
还有另外一个就是河北的这个叮当妈妈,她打电话给我,聊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就是关于这个病的情况,说你不要担心,问题不是很大的,它慢慢的都会好起来的。
更多的我觉得还是给予我们一些安慰,会把我们从百度搜索里拉出来。
我其实有一种既陌生又感谢的那种感觉,她们会让我感觉到没有那么无助。
你找到了一个团队,而且这个世界有很多人是跟你一起承受的这种遭遇的,就知道了怎么真正在这个病这块去相处。
找到共同体就有了方向和目标,大勇夫妇俩不再是单枪匹马了。
不过这些还远远不够。
对于蝴蝶宝贝家庭的夫妻来说,他们面对的复杂性,不仅是要从零学习如何做父母,还得学习如何做患儿家属。
这意味着,除了养育嗷嗷待哺的新生儿,他们也必须懂得如何进行特殊创伤处理和养护。
所以尽管得到很多指点,但当大勇和妻子带着孩子出院回到家,第一次亲自上手换药的时候,仍然是状况百出。
用大勇的话来说,“孩子接回家之后,真正的困难,才开始。”
给小九第一次换药的时候,其实这前面都已经有一个家长过来上门给我们就是换过一次了,但是人倍轻松,二十分钟就搞定了。
到我换药的那一次,我跟我老婆还不够,我们还找了一朋友,她做过护士,还有点经验。
那个场景就在我们家的客厅给孩子换尿布的一个尿布台,然后我旁边有一个桌子,就放我要用的一些剪刀、镊子、胶布,一些绷带全部在旁边放好。
我们那次还像模像样洗好手,然后打开——
哇塞,这一打开之后就懵了。
到你的时候,你这速度本身也是不够快,没有控制好她这个腿的动作,她的腿跟镊子之间发生了新的对碰,立马就出现了一个血疱。
而它这个血疱要尽快处理。如果血疱处理慢了,它就会向四周蔓延,会冲出去。
眼看着它很快就变得越来越大。
这边在弄了那边又出新的血疱了,然后把要把新的血疱再扎破,就乱得一塌糊涂。
然后再加上你那个手跟那个粘在一起,然后就是手套什么的,同时孩子又在哭,弄了快四个小时了。
就是满鼻子里面都是那个消毒液的味道,就是也还有一点血的味道。
九、难以避免的意外
最初的换药基本都是在这样手忙脚乱中,硬着头皮坚持下来的。
大勇每次护理完都要做一番自我总结,他希望下一次能够眼准手快地戳破血疱,敷料剪出更适合的形状,处理旧伤的时候不要弄出新伤等等。
大勇说,每一次更高效一些、更干净漂亮一些,他就好像完成一个格外重要的任务,那一整天都非常开心。
因为小九需要无时无刻都要在身边地看护,所以大勇夫妻俩在家里实行的是接力的方式看孩子。
他们打趣儿地说这是两班倒:大勇看白天,妻子看晚上,这样两个人就能正常工作,维持家庭平衡。
当然,照看蝴蝶宝贝的生活没有那么简单,再谨慎也还是会发生意外。
有一次我自己在家带她,我跟她妈妈约着要中午去浙江展览馆看一个美术展。
走之前都准备要出发了,准备好所有的东西了,就来了一个消息给他们传几张照片,就是工作类的这种照片,我就把她放在她吃饭那个椅子上。
她当时不会坐,她在那躺着,我在这弄电脑,还一会儿回头看她,一会儿回头看她。
那张照片发一下很快的吧,但没想到就那一分钟,我再回过头的时候,就听——
“扑通” 一下,她就从椅子上掉下来了。
我都吓傻了,直接就一把把她搂起来,我说爸爸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她哭地巨响。当时我用余光看了一下她整个右边脸蛋,这个皮都卷到这了,脸蛋的部位都是亮亮的,下巴也破了,然后她妈从公司就往回跑。
我就先赶紧处理,手忙脚乱的剪了一块附料,直接给她贴上去了。
那一块敷料就等于说一大块敷在脸上,你考虑不料好看不好看了就先贴上再说。这个脸变成一个反复脸的话,这以后没法看了。
我就觉得因为我的一个过失,如果把她这张半拉脸葬送了,我觉得这个这一辈子的悔恨。
就想抽自己几嘴巴,我一直在哭。就跟她妈晚上在家的话,我躺在旁边床上,我自己在那哭。
十、EB家庭的重重困难
破损、护理,周而复始,这些听上去非常琐碎的事,占满了大勇一家的日常,然而这还只是护理方面的困难,家属们还得面对每个月并不便宜的护理材料和药物费用。
妻子 Kim 告诉我们,每个月光是在护理物料上就需要三千块钱左右。
有能力的家庭一般会考虑请家政帮着一起看孩子,但这样又会再多花六七千的额外支出。
面对将近一万块的月花销,绝大多数家庭可能会退而求其次,选择一个人全职在家照顾孩子,另一个人负责挣钱。
因为缺乏治疗方法,照顾一个蝴蝶宝贝几乎注定是家属一辈子的事,甚至父母会希望孩子比自己“得早”,不愿意孩子在父母离世后无人照顾。
所以他们除了要面对身体上的疼痛、物质方面的压力,还要与长期的精神压力共存。
当然,在医学知识普及不到位的保守地区,蝴蝶宝贝们还要承受周遭的不理解,甚至是污名。
在我们搜集资料的过程里,公益机构的工作人员就告诉我们,有一对江西农村的夫妇前后生下两个蝴蝶宝贝,他们被村民们视为怪物,家里人也受尽了指指点点,即便夫妻二人的感情很好,但面对长辈的压力,夫妇俩被逼无奈还是离了婚。
而这些都是蝴蝶宝贝群体,真实而粗砺的生存状态。
大疱性表皮松解症、EB、蝴蝶宝贝,罕见的,是这些名字符号所代表的疾病,但不应该是他们背后的人。
类似大勇一家这样的故事,还很多,他们来时的路有些颠簸,去时的路还很远。
全中国到底有多少蝴蝶宝贝家庭 ,至今医学界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统计数据。
有的家庭在自救的过程中,从深渊里爬出来,成为别人的帮助者;有的家庭尽力维持平衡运转,小心翼翼地处理一个又一个现实挑战;有的家庭则不堪承受重压,在矛盾和终日的痛苦中走向破碎,留下患儿和一个无法撒手的父母一方,成为单亲家庭。
他们散落在这个社会的各个缝隙里。几乎都是在用着自助的方式,悬浮在系统之外。
社会想要戳破一个疾病的隐喻,也得像大勇一样,先戳破一个血疱,然后消毒、湿敷,再然后是慢慢等待它长出新的皮肤。
十一、爸妈就是你最好的玩伴
就有一天早上我起的有点晚,然后我一睁眼睛的时候发现小九都已经坐起来了。
她看了我睁眼之后,她就把她的那个脸就跟我的鼻子碰在一起了。
然后她对我笑了一下,她大概那意思就是让你起床了。
那一霎那就是让我觉得带劲,比我能干,我觉得这个瞬间还挺棒的,然后她会过来这亲你的脸(笑)有劲儿。
那天孩子就是我们接孩子回家,还是挺兴奋的,就终于可以接她回来了,然后她也一直在睡觉。
我老公在开车,我们妈坐在副驾驶上,然后我坐在后座,跟宝宝在一起,静静的闭着双眼。
阳光就是从窗外洒在她的脸上,就会有一种爱不释手的感觉,觉得看不完就盯着她。
虽然她是有病或怎么样,就是可能在没有看到她以前,我们曾经也会去幻想说这个孩子是不是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她来到世界上是不是只是来遭罪的?会不会对她很不公平?她还不如早点在我肚子里就不要出来最好。
但是当你真的见到她的时候,然后你会觉得不管怎么样,我们尽量的让她生活每一天尽量的能快乐。
想到小九的未来,大勇和 Kim 从来没有过悲观,他们找到了一个跟小九的 EB 类型相似的病例,那位阿姨已经 50 岁了。
大勇说,至少可以想象小九也能活到那个岁数,那就很好了。如果小九以后没有玩伴,那爸爸妈妈就是她最好的伙伴。
不过,她的朋友一定会很多的。
至于人生的坎坷,大勇说,只要有 Kim 在,什么都不是问题。他们已经经历过一次罕见病了,孩子身上这个算不得什么。
大勇:
就是我觉得我们俩是什么东西都打不断的这种状态。她就是我一个好哥们,志同道合,一个好哥们很多年的朋友。
她懂我,我懂她,交情、拜把子了,你知道吗?这脑炎算个屁。
她那会儿被确诊病的时候,我走在大街上,你知道吗?病房里面我们俩是很开心的,我骑电瓶车的路上我自己就会哭。
我说我不能少了我这哥们儿,就少了她,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她是我唯一的爱人。
其实我俩会吵架,你知道吗?因为我会抱怨,她做事情有的时候没有我细致,我会说她,这个人脾气很好。
比如我把小九摔在地上的话,她也不会指责我。她说如果是反过来,如果我把小九摔在地上,你肯定就不是这个态度了。
她确实是性格很柔软很好,所以说才能去让我这种人活在她身边。
Kim:
现在作为蝴蝶宝贝的父母来说,我们这个生活就是一个升级打怪的过程,他肯定是升级打怪还冲在最前面的,然后我是躲在后面。
但是我们俩都是缺一不可要并肩作战的那个状态。
十二、To:小九
大勇:
小九,这里是爸爸,爸爸想跟你说的一个事情。
就是你一定要坚信这个世界它的规则不是从一端到另外一端的,它一定是一个多面的状态,你要更多的去了解和看待这个世界。没有一个统一的观念,就是随意一点。
我就想带你去的,应该还是我长大那个地方。我让你去感受一下,在海边待一天,不用花一分钱就可以让自己吃饱的那种感觉。就是这一种爸爸以前的生活的状态。但是就是路上的时候我们要带足敷料就行了。
我希望小九成为一个很庸俗的那种自信大方的人,到某一天之后,眼睛里面还是还可以冒着好奇的光的那种感觉。
小九你要记住,你要自信大方,别占便宜。
Kim:
Hello,小九,我是妈妈。
爸爸妈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携带了这个隐性基因,导致你生病。
有的时候爸爸妈妈会在你睡觉的时候给你做护理,然后不小心把你给吵醒了。那个时候我总觉得有点对不起你,因为别的宝宝都可以安心的睡着了,我们还要在你睡觉的时候在你身上动手动脚。我知道你这一生会经历很多,但是我希望这些磨难不会把你打倒,它会让你变得更加坚强勇敢。
我希望你在这一生可以找到你热爱的事情,可以找到你爱的和爱你的人,就像爸爸妈妈一样。
希望那个人是真直善良。勇敢,她可以呵护你。陪伴你,支持你,保护你,就像爸爸对妈妈一样。
参考资料:
[1] Epidemiology of Inherited Epidermolysis Bullosa Based on Incidence and Prevalence Estimates From the National Epidermolysis Bullosa Registry.2016.
https://pubmed.ncbi.nlm.nih.gov/27463098/
(文中图片除标注外,均来自讲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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