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编整理自《清醒》,作者:[丹麦]斯文·布林克曼,翻译:黄菊,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头图来自:电影《死亡诗社》


一个人越是热衷于省视自己的内心,他的自我感觉就会越差。医学上将这种现象称为健康的悖论,即患者获得的帮助越多,就越是想自我诊断,感觉也就越来越糟糕。


绝大多数励志大师都会鼓励人们在做决定的时候,要依从自己内心的直觉。千万不要这么做!这并不是个好主意。自我剖析,每年做一次也就足够了,在酷暑难熬的假日里干这个正合适。


总的来说,这类深刻的自我反省往往被视为“发现自我”的一个工具。但反省来反省去,到最后差不多总会让人陷入失望,结果只能无奈地瘫坐在沙发上,妄图用巧克力填满自己的空虚。


“剖析自我”和“发现自我”是当代文化中最为流行的两个概念。二者并非完全一致,但在很多方面是相通的。为了找到真正的自我,并非父母、老师和朋友口中的那个自己,我们需要剥去一层又一层的假性知觉,学会倾听内在自我的真实声音。每当心生困惑(谁能没有困惑呢?)时,我们也许会向其他人寻求建议:“你认为我该怎么办呢?”但得到的回应往往是:“遵从自己内心的直觉。”近几十年来,人们一直在用这样的方式相互勉励。


这种做法至少要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即“青年文化”(youth culture)大行其道的年代,社会规范和外在权威在那个时期被民众抛弃,人们转而求助于自我反省。本书的第一步指导就是要让读者认识到,通过审视内心是无法找到答案的。将直觉和内省提升到如此重要的地位并无用处。


乍看上去,有人会认为这种说法有悖于直觉,但它反而是个常识。如果有人遇到了麻烦并要寻求帮助,能不能根据帮助他们给我们带来感觉之好坏,来选择提供帮助的方式呢?如此行事难道不是非常荒谬吗?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寻求帮助的那个人,而我们提供帮助的侧重点,应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尽快施以援手,而不应考虑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感受。


科学、艺术或哲学的爱好者坚称爱因斯坦、莫扎特或维特根斯坦的知识成果增加了人类的经验,你在确定自己对这些是否有兴趣之前,不会问自己:“他们说得都对,但这又能让我感觉如何呢?”其实在这个时候,我们更应该将注意力放到那些人陈述的实际内容上,而不是他们的表达方式给我们带来的感受上。


我们需要学会的是向外看,而非内省,要做到愿意接受其他人、其他文化和大自然。我们需要承认,自我并非过好生活的关键所在。“自我”仅仅是一个概念、一种结构,甚至是文化历史的副产品。自我的本性决定了它理应更外向,而非内向。


那种凡事求诸己的方式源起于20世纪60年代的反专制精神,它如今已经在很多学校和工作场合中变成了一项制度。


人们期望学生找到的答案不仅仅来自书本或自然界,还要来自他们的内心;学校还要求学生将自己划归为视觉学习型、听觉学习型、触觉学习型和主动学习型中的某一类,并根据分类有针对性地调整个人发展路径。自我发现和自我省视的心灵之旅被誉为提升学习效率的康庄大道。雇主们派员工接受个人发展的培训,管理层引导下属识别和发现内在自我和自我核心竞争力。“指导手册就在你的心中”这个口号出自奥托·夏莫神秘的《U型理论》一书(后面还会提到该书内容)


也许现在正是时候,来审视这已经实践了四十年的“省视内心”是否真的给我们带来了什么益处,我们这样做就能找到自我吗?确实有可能找到自我吗?这是否值得我们去尝试?对于这些问题,我一律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直觉


“根据直觉做出决定”的说法司空见惯,甚至已成为大型跨国公司高管的口头禅。2014年,《每日电讯报》在一篇文章中宣称:“直觉仍为商业决策之王道。”一项调查显示,只有10%的高管表示,如果现有数据与他们的直觉相违,他们会依从数据分析结果,而不是凭直觉行事;而其余的人要么选择重新分析数据,要么直接忽略数据,要么去搜集并参考更多的信息。其中一些人甚至会求助于杂志或励志书籍,寻找办法来分辨自己直觉的可靠性。


接下来,我编造的一份指南中就包含了普通生活类杂志能给出的典型建议:

 

  1. 选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并将注意力转移到内心。深吸一口气,保持住,然后呼出。将以上的呼吸步骤重复三次,接下来感受呼吸训练为你身体带来的变化。


  2. 现在,感知你的身体,从脚尖开始一点一点地放松。在放松的过程中,你将感受到与自己的本体、自己的需求及自己内心的声音更为真诚的接触。


  3. 体会自己内心深处的变化。当你有所觉察的时候,不要尝试用任何方法做出改变。哪怕开始时有些不舒服的感觉,也不要回避它。在这里,你开始接触到自己的灵魂,有些人也喜欢称之为内核。


  4. 提出问题。所有的答案本来就存在于你的内心之中。每当你发掘出一些自己无法完全理解的事情时,要先问问自己为什么。扪心自问,你能从中学到什么,并坚信最终会得到答复。答案的形式可能是一个想法、一个形象、一种身体上的觉知,或者一些具象化的直觉。


  5. 利用直觉。遵照你的感受来行动。让你的直觉去驾驭生活。一旦敢于敞开心扉,你就会变得成熟。你将不再需要迎合外部的世界。新的机会也将不断出现。

 

以上这份“指南”像模像样地模仿了励志市场中无聊的一面,相较于意志培养和个人发展行业中形形色色的大师和咨询顾问推崇的建议,内容相差并不太远:首先一定要放松,绝大多数人都会承认,偶尔放松一下会让人身心愉悦;接下来就该通过聆听内心的声音来体察自己的需求。从这里开始就有点脱离现实了,因此以后只要听到类似的话语,我们就应该提高警惕。来自我们内心深处的声音是否真的值得去听从?万一内心的声音认为你应该在员工派对上勾引身旁那位已经有长期伴侣的漂亮同事呢?


这类指南的作者绝对会强烈反驳说,员工派对上的行为并不真正与内在的核心有关。当然,这也是一种解释。但我们又怎么能确定二者无关呢?获得答案的唯一办法就是更为深入地剖析自我,但这终将让自己陷入一场毫无意义的死循环,让我们变得完全麻木。


菲利普·库什曼曾假定,抑郁症在西方社会普遍存在的原因,是过度地向内心寻求答案——人们总是想揣摩自己的感受,并依靠某些疗法去发现自我,就在他们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实际上一片虚无的那一刻,抑郁感就降临了。若是像人们常说的,“生命的意义在于从内心寻求答案”,那么一旦发现那里并无答案,反而会让生命失去意义。所以在省视内心上花费过多的时间,会让我们面临最终收获失望的风险。


另外一个风险则是获得了完全错误的答案。上文的指南中写道:“所有的答案本来就存在于你的内心之中。”想想这个说法有多么奇葩!面对气候变化,我们该如何应对?如何做烤饼?“Horse”在中文里叫什么?本人是否具备成为一名优秀工程师的条件?据我所知,这些问题的答案并非隐藏在你、我或其他任何一个人的内心之中,更不是最后那个关于工程师问题的答案。


对于一名优秀工程师应该具备的品质,社会上已经形成了一套客观的标准,比如技术技能、数学理解能力等,这些能力的标准与任何人的内心感受并无关联。其他人也能根据某些标准对工程师的专业能力加以评判。指南的最后一步是利用直觉——“你将不再需要迎合外部的世界”。说得像是真的一样!


只有独裁者才享受无须与人相处的“特权”。对普通人来说,这更像是终极诅咒,而不是特权。罗马帝国皇帝尼禄强行点燃了罗马城,只是想招惹其他人的一丝反抗,好让自己能体验一次无法随心所欲的现实世界。就像克尔恺郭尔说的那样:“这样一个人,整个世界面对他都要俯首称臣,他无时无刻不被无数欲望使者簇拥着。”尼禄感受不到需要适应周边环境的压力,他的整个世界仅仅是自己需求和欲望的体现。然而,我们是普通人,需要去适应周围的世界。


正如本章开篇所提到的,过度的自我分析伴随着一种实实在在的风险:要去感知某些实际上毫无意义的东西,又要通过“感知”的过程来获取意义。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医生就一直把这种情况称为健康的悖论。更多、更好的诊疗手段反而让人们陷入了无休止的自我诊断之中,结果让自己感觉从头到脚都不舒服,甚至患上了疑心病。总之,医学越是发达,人们就越觉得自己病得很严重。


仅凭这一点就能让我们摒弃一切的自我分析吗?有些事情可能会让我们感觉非常好,但立即凭感觉行事,就抛弃了自己极有可能在一两分钟后产生完全不同感觉的可能性。关键在于,直觉天然就与理智对立。如果一个人对坚果严重过敏,但他极为想吃含有杏仁的小松饼,那么在吞食了一块松饼后,他绝对会发誓,再也不相信自己的直觉了。

 

找到自我,还是接纳自我?


反复告诫自己要考虑自己的感受,这往往就是“发现自我”的前兆。大众心理学和当代文化都在传播一个观念,那就是真实自我(也叫内核,也有人会随心所欲地为它冠上各式各样的名称)原本就存在于我们的内心之中,但在融入社会的过程中,以及接受其他人对我们提出的要求后,又造出了一个后天形成的自我。而这个后天的自我是需要我们去努力克服的。


20世纪六七十年代,“自我实现”这一概念出现了,它指的是剥离那个假性自我(faux self),倾听自己内在的声音,反思自己内心的想法,从而最终活成真实的自己。


我在前面提到过一个理念,那就是带着健康的怀疑态度去看待内心的声音是值得的。我们也许应该这样反问:为什么要认定内心之中的那个自我才是最真实的“自己”?为什么自我就不能反映在我们的行为、生活、与其他人的关系,以及其他所有外在表现上?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如是说:

 

让我感兴趣的是……相比于真正的、内在的自我,其实在我们选择的面具上承载着更多的真相。我相信的一直是面具本身,从来不是戴着面具这种姿态下蕴含的解脱潜力。让我们揭下面具吧……真正的面具就是真实、真正的自我。真相恰恰就伪装成了假象……我相信异化,但相信的是在对身份认同的外部观点……意义上的异化。真相就在外部。

 

在心理学和哲学面对如何解释“向内寻找自我”这种现象会出现束手无策之际,社会学也许能够提供一点点深刻的见解。为什么人类开始用这样的方式来看待自己?为什么我们会忘记真相就在外部,而非在我们的心中?


德国社会学家和哲学家阿克塞尔·霍耐特提出了一个可能的答案。他认为“答案就在我内心”以及人生的终极目的是自我实现之理念,很可能早在20世纪60年代产生了某种具有解放性的吸引力。在那个年代,人们渴望摆脱僵化的社会对个人和人类的发展施加的不必要的限制。霍耐特认为这种向内的转变很可能曾经被当作合法抵制“体制”(父权制、资本主义等)的绝佳手段,但后来它变为现如今同样的体制让其自身合法化的基础。


他认为后现代消费社会(在本书中我称之为加速文化)培养了灵活、多变,并持续专注于自我发展和推陈出新的个人。在一个基于增长和消费的社会中裹足不前,无异于异类。自我实现风暴助长并提升了市场对具有奴性和灵活性的劳动力的需求。这就是为什么在过去的五十年里,各式各样表面化的进取型管理和组织化理论都聚焦于“完整的人”“人力资源”以及通过工作实现自我的理念。


自我实现不再是一个具备解放性的观念。相反,它要让我们接受一个观念,即我们必须向着有利于自己职业地位的方向发展甚至变现我们的内在自我。如今,对于体制的真正反抗不应该包含向内寻找某种形式的自我,或其他什么东西,而在于抛弃整个观念,找出方法去接纳现有的自己。“我不需要提升自己”这句话在绩效和发展自评中很少出现。事实上,鉴于主流的正统观念,这样的话无异于异端邪说。

 


本文摘编整理自《清醒》,作者:[丹麦]斯文·布林克曼,翻译:黄菊,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