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 (ID:lixiangguo2013),摘选自《爱生活,不爱也行》,作者:热拉尔迪娜·莫斯纳-萨瓦,译:杨冬,原文标题:《谁在我家装摄像头了?》,头图来自:《凪的新生活》


常年发作的懒癌、深夜冒出的emo、刷手机一刷一天、周末不想参加任何活动只想在家躺着……《爱生活,不爱也行》的作者是在我家装摄像头了吗?


热拉尔迪娜·莫斯纳-萨瓦是法国文化广播电台《哲学笔记本》的主持人,在《爱生活,不爱也行》中,她也将不同的哲学话题和生活中的琐细结合了起来。


各类社交媒体、书架上的书,都在教人们如何治疗拖延症、坚持正能量、高效利用时间、自律。不过,《爱生活,不爱也行》并不是站在它们的反面,教你如何摆烂,而是提供一种从哲学视角看问题的方式:人们习以为常、约定俗成的事物能经得起哲学的反复诘问吗?大众认为的正确的东西,真的有那么坚不可摧吗?不好的东西就应该被抹除吗?


还有当下非常流行的一些励志学概念:“慢慢来”、“活在当下”、“脆弱一点也没事”、“爱自己”,谁没有用过其中的几个来鼓励、安慰、提醒自己呢?但它们的背后,却隐藏了另一副面貌。人们的一些口头禅,大量使用的省略号、表情包,关于这些,作者又有哪些思考呢?


理想国|《爱生活,不爱也行》
理想国|《爱生活,不爱也行》

[法]热拉尔迪娜·莫斯纳-萨瓦 著,杨冬 译


一、实在懒得


你是不是有时也会懒得去做某些事,尽管那些事不得不做?我不是指诸如换灯泡、去上班或者填报税单之类的事情……而是那些真的至关重要,堪称“性命攸关”的事情。例如,补充水分,自我清洗(尤其是处理开放伤口的时候),人之三急,或者上床休息。


有一天晚上,我在扶手椅上打着瞌睡,突然,手机上跳出的邮箱提醒将我从昏睡中惊醒,一看时间:23:30。我居然从八点半一路不省人事地迷糊到现在!而眼下自己困饿交加,唯一的解决方法似乎就是:上床睡觉。但我又懒得,懒得去睡觉。


图源自:《干物妹!小埋》
图源自:《干物妹!小埋》


在那个时刻,将自己从沙发拖到床上仿佛变成了世界上最艰难的一件事儿。可谓是既荒谬(怎么能连睡觉都能懒得去?),但也合理(毕竟起身走到床边也需要一鼓作气)。大约20分钟之后(总算是),我终于成功挪到了床上。而刚一躺下,我突然感到一阵口渴。再一次地,我懒得去。


在以为一切妥当终于躺平之时突然想喝水,在我看来是世界上最难的(第二件)事儿了。


尽管微不足道,但这可笑的情景一定能引起广泛共鸣。谁还没有过类似的经历呢?更何况这杯水很可能化为下半夜把你憋醒的那股可怕尿意。


这一切不过是些生活里的必须之事,做了就行。而正因为必须做——人没法儿不喝水、不睡觉——那种“懒得做”的情绪就更加高涨了。这种看似只是单纯的一时犯懒或松懈,往往会掀起格外激烈的内心斗争:我渴,但我觉得可以忍忍,可我真的渴,但要是去喝水,半夜肯定得起来上厕所,我现在就能感觉到那时我会多么懒得起来。诸如此类的生存考问将在脑内轮番上演。


这可就矛盾了。“懒得”显然不是单纯懒惰。它带给我们的那种无力感比其他各种活动都要有力


诸如此类的“懒得”一旦堆积过多,便会将一些微不足道、不是问题的问题不断拉扯、延展,直到几近荒谬的地步,让你身未动虑万千。


蒙田在他的《随笔集》里曾将其看作一种思想的恶习:


无论多轻如鸿毛的议题,都会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扎根壮大,盘根错节到你无处可躲,不得不全力以赴。也正因如此,无所事事对我而言反倒像苦差一桩,还损害我的健康。

[米歇尔·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随笔集》(Les Essais,1580),第3卷,第3节“论三种交往”。]


蒙田完美地描摹出了“懒得”的问题所在。就是一旦带着“懒得”的情绪,我们看似在拖延,在偷懒,在逃避忙活,但结果却是,我们反倒变得更忙活了。“懒得”本身就是一件劳命伤神的事儿,和跑步锻炼、做拉丁文作业一个样儿。


唉,连“懒得做”都不意味着真的无所事事了。那些本来就忙活的人可能并不在意,而对我这个总想追求什么事儿都不做的人来说,可真是天降噩耗。


二、一个刷手机者的遐想


你是不是也有过花上一整个下午漫无止境地“刷”着手机或电脑的经历?


图源自:《完美陌生人》
图源自:《完美陌生人》


准确地说,你是不是也曾耗费整个下午的时间在眼皮底下不停地上下滑动手机屏幕,刷着朋友圈或别的什么社交网络,来来回回浏览各种网页却没有真的看进去,一心指望着什么好玩儿的东西自己蹦出来或单纯只是想逃避干正经事儿。


真的是科技进步才导致我们注意力如此涣散的吗?当然不是。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放空方式。即便是中世纪修道院的抄经僧侣,也会经常发呆,希望虚空中能有什么召唤他们一下,好暂时逃避那单调枯燥的工作。


无论在哪个时代,问题都是同一个:刷手机也好,发呆也好,人们为何总爱沉溺于这样或那样的走神活动呢


我必须坦白,就在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我自己也“开小差”了。4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在座位上换了15种姿势,调整了数次屏幕角度……更重要的是,至少打开了不下10次推特、Instagram和各种网页,从维基百科一路逛到Zara首页。


我就这么刷呀、刷呀,根本停不下来。很自然地,我会想到自己是不是有人们常说的那种“专注问题”。不过,到底什么才是这所谓的“专注问题”,是无法集中注意力于一处,还是相反地,太过集中注意力于一处了?


根据2019年的一项调查,每个欧洲人每天会在虚拟网络上“滑”上约183米!那么,我可以合理推断,大约每个欧洲人都和我一样有“专注问题”:专注于走神。在刷手机这个案例里,矛盾之处不仅在于虚拟技术让我们得以“坐地日行百余米”,而是这严肃且投入地滑屏行为背后,竟如此完美地融合了“专注”和“走神”这两个状态


这是不是意味着存在一种“滑屏的艺术”,就像我们有时说懒惰也是一门艺术一般?这倒也大可不必。


但我们的确应该意识到,在屏幕上上下滑动并非一种被动的走神方式。这种放任自流的“刷”中其实包含着一种积极的介入。甚至可以说,这种行为近似于卢梭在《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中所描述的“遐想”(la rêverie)


我直挺挺地躺在船上,仰望天空,任小船随波荡漾,有时一连几个小时沉浸在千百个朦胧、甜美的遐想之中。遐想虽然没有明确、一贯的目标,照我看来却比所谓人生乐趣中最温馨的感受还要好上几百倍。

[本段出自卢梭《孤独漫步者的遐想 》(Les Rêveries du promeneur solitaire,1782)中的“漫步之五”。译文节选自钱培鑫先生译本,译林出版社 2006 年出版。——译者注]

图源自:《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图源自:《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卢梭如此精妙地描绘出了这种“出神的专注”,这种不含目的性的专心致志。而今日,我们在屏幕前双眼放空时所体会到的,不正是这种快乐的走神吗?因此,花上一整个下午刷手机不是什么问题,相反地,这更是一种机遇,是“遐想”之趣……


三、不太正常


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迟迟不肯关电视的我无意中看到一则公益广告,内容旨在向人们宣传喝酒的危害性。片中既无交通事故,也无醉酒性侵,创作者想要传达的反而是“适当饮酒”——这一人们本来并不觉得是什么危险行为——的危险之处。


屏幕上,一个年纪似乎并不大,没有喝醉,身体看上去没什么不好,精神状态也无异样的男人,换句话说,一个看上去很正常的男人,突然倒在了像是巴黎格勒纳勒大桥(Pont de Grenelle)的地方。


比这个男人毫无征兆的晕倒更让人感到惊讶的,是如今社会上关于“正常”的种种论调。哪怕是一些节制的、不过分的正常行为,也没少受到质疑或被吹毛求疵。也就是说,一个正常人私下里可能“罪行累累”:比如,多喝了一两杯酒啦,或者更糟糕的,连着两天都喝了酒;又比如,在咖啡里多加了几颗方糖,白天忘记了多活动活动身体,戒烟之后又忍不住复吸了,工作太勤或者工作懈怠,饭前忘了洗手,抑或是偏爱的酸奶品牌居然只提供不环保的塑料瓶装……


图源自:《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图源自:《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可以花上几个小时历数这些看似合理、没什么毛病但也并非强制性的条条框框(就算我戒烟失败,也不会有警察上门逮捕我),但它们都不免让人感到,虽然自己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或知书达理的文明人,可还是免不了这样或那样的罪过……


我可以花上好几个小时历数这些我们自发尊重也自觉遵守了的规章制度,到头来却仍感到自己做得不足。


我能数上好几个小时……或许,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数上好几个小时。可是生活中总存在着这种矛盾但普遍的感觉,即感到自己不正常:总觉得自己要么未能达标,要么做得过火,要么太疏远了与人群格格不入,要么太冒进了被排挤。诸如此类,泛滥成灾。


乔治·康吉莱姆在他的《认识生命》一书里曾提出:


正常有时意味着一种平均特征,与其偏差越是醒目,越是罕见,而有时,正常意味着一种普遍特征,其重要性和生命价值正体现在它的不断繁衍、复制和增殖中。

[乔治·康吉莱姆(Georges Canguilhem,1904—1995),也译作康吉连,法国哲学家。引文出自:《认识生命》(La Connaissance de la vie,1952),《正常与病态》(Le normal et le pathologique)。——译者注]


换句话说,正常既是一种规范、一种规定,也意味着一种普遍性,即集体生发性。如果说,感到自己不太正常,是一种正常且普遍的共同心态,这似乎意味着“正常”这个概念本身就是由诸多的“不正常”构筑的


因此,“规范”让人感到意外的地方,是它其实包含了众多的不正常、众多的差异和越界


但这也正是“规范”的意义所在。如果没有了游离在准绳之外的东西,规范也很难自我界定。可规范所内含的矛盾之处也在于此,它总是试图谴责、怀疑、消解其自身之外那些所谓不正常、不规范的事物,尽管没有了后者,它自己也将无处立身。


所以,为什么总是喜欢宣扬“正常”、视“正常”为贵,将“正常”看作绝对的善或者完美的化身呢?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总喜欢让一个正常人备感负罪,而他的“罪过”不过是不强求完美罢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 (ID:lixiangguo2013),摘选自《爱生活,不爱也行》,作者:热拉尔迪娜·莫斯纳-萨瓦,译:杨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