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 (ID:biede_),作者:Isa,编辑:Rice,设计:板砖兮,排版:sojulee,原文标题:《在克罗地亚,我探访了有 7 座废弃豪华酒店的黄金海湾》,头图来源:视觉中国


第一次听说库帕里的事,我正坐在北京从回龙观开往什刹海的地铁上。拥挤的车厢里,友人向我描述了一片海。


“海湾上都是废弃的豪华酒店。因为南斯拉夫的内战,90年代后就那样荒废了。”


我本能般追问,为什么呢? 


“不清楚。” 


学生时代的我,因为毕业作品的关系把北京周边的废弃工厂都跑了个遍。在我当时的脑海里,废弃就约等于不要钱的意思。直到和朋友一同被保安从焦化厂里轰出来,我才发现,原来它们都有了新定下来的主人。最终花了 3000 块,我们勉强得到了昌平鹿牌保温瓶厂为期 2 天的使用权。


我于是对那片遥远亚德里亚海岸边上的废墟心生向往。那句不清楚,更让一切变得意味深长。 


一年后,我终于踏上了巴尔干半岛的土地。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去看看库帕里。


迷恋废墟:我在库帕里


对很多人来说,库帕里(Kupari)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它所在的城市杜布罗夫尼克(Dubrovnik)被称为 “亚得里亚海的珍珠”,是世界闻名的旅行胜地。特别是《权力的游戏》开播后的这些年,作为君临城取景地的老城(Old Town)成为了美国游客中的香饽饽。因为慕名前往者实在太多,市政府不得不在 2017 年采取措施,限制每日乘邮轮抵达杜布罗夫尼克老城的游客数量在 5000 人以下。


这种照片你们应该看得多了吧 | 图源: Unsplash.com / 摄影:Ivan Ivankovic<br>
这种照片你们应该看得多了吧 | 图源: Unsplash.com / 摄影:Ivan Ivankovic


而我的目的地,是距离游客中心地带仅 12 分钟车程的库帕里海湾。和老城相比,这里鲜有人问津。


但在另一小撮人里,这个名字的吸引力,要远大过杜布罗夫尼克本身。             


“2019 年我们计划了一场围绕欧洲的废弃地点之旅,库帕里是我们名单上的必访之地。” 来自比利时的城市探险者 Wouter Bloemen 回忆道。因为变速箱半路故障,一队人马没能成行。这成了他心中一个小小的遗憾。



Wouter 的 Urbex 摄影集《Ruins Restricted》 <br>
Wouter 的 Urbex 摄影集《Ruins Restricted》 


在 Urbex Net PL、Kathmandu and Beyond 等城市探险网站上,打开克罗地亚的板块,你就能找到库帕里。这片位于克罗地亚黄金海岸的度假村湾,少有地集齐了前南斯拉夫时代的数座顶级豪华酒店,包括南斯拉夫新现代主义建筑的代表作、由 David Finci 设计的 Pelegrin 酒店。 


Finci 1931 年出生于萨拉热窝,并于 60 年代中期移民美国。库帕里海滩上的几座酒店是他离开前夕在南斯拉夫境内留下的最后作品。在美国,他的主要作品包括西点军校和哥伦比亚大学。


Pelegrin 并非 Finci 在库帕里的唯一作品,却是最为出名的一个。MoMA 博物馆于 2018 年策划了名为 “Toward a Concrete Utopia: Architecture in Yugoslavia,1948~1980” 的展览,其中就收录了 Pelegrin。而在附近居民的眼里,它不过是在海边享受大自然时遮住太阳的障碍物。 


废弃的库帕里度假区在城市探险网站上重新成为“度假区” | 图源:urbexsession<br>
废弃的库帕里度假区在城市探险网站上重新成为“度假区” | 图源:urbexsession


从杜布罗夫尼克机场乘坐摆渡大巴,只用 15 分钟就能抵达库帕里海滩。因为一早就确定了目的地,我直接住进了离海滩步行 10 分钟的 Airbnb。粉红的二层小楼旁是一家小型葡萄园,房东因此提供早晨 7 点开始的葡萄酒导览。长满紫色果实的藤蔓从墙顶上爬出来,很难不心动。好在我已有任务在身。


巴尔干半岛的太阳非常毒辣,如果不想晒到眼球都快跳出眼眶,日出或落日时分是探访库帕里的最佳时机。向着海的方向沿着公路一直走,凭直觉跟着沥青绕弯,绿树渐渐茂盛起来。不一会儿,丛林中突现一幢庞然大物。


在环绕海湾而建的 5 栋酒店里,Hotel Kupari 是离主干道最近的,也是房间数最多的一个,共能容纳 1000 多名客人。它同样由 David Finci 设计建造。首先注意到的,是它笔直切割天空的三角形屋顶。



在它的旁边,就是被公认为这片海湾最宝贵的建筑遗产之一的 Hotel Pelegrin。Pelegrin 的外墙上布满了城市探险者和涂鸦艺术家们留下的印记,天空中群鸟飞舞,宣布这一地点彻底脱离精英阶级而被广罗大众占领。





沿着一路向上的阶梯,我来到了 Pelegrin 的入口。裸露的石材因自然的常年洗涤而变得难以名状,好似教堂外墙浮雕,踏上去需格外小心。 



进来之后,右侧楼梯通向二楼,中央是是网上流传照片中最常见到的标志性天井。




顺着走廊向左就来到了大厅。像是被打通了的海景房,一角钢筋裸露的螺旋楼梯通向地底。



Pelegrin 内部
Pelegrin 内部


碎砖、玻璃、破裂的木材和生长的绿树混在一起,布满整个空间。在这里,你能找到这片海滩上最好的夕阳观赏点。




一楼内侧有一间巨大的浴室/厨房,白色方砖看上去颇有年代感。先来者每人占领一面墙,堪称整栋建筑里的艺术创作宝地。



兔子还是可爱的<br>
兔子还是可爱的


从 Pelegrin 里生还出来,右手边是无尽的夕阳大海,左手边就是库帕里最老的建筑, Hotel Grand —— 它同时也是 5 座废墟里最幸运的一个:因为被列为文化遗产,未来将不存在被拆除的可能性。Hotel Grand 由一名不知名的捷克投资商建造于 1923 年,彼时库帕里所在的地区 Župa 仍属捷克斯洛伐克的领土。这栋豪华设施不仅有电灯、保龄球道、网球场,甚至还有自己的邮局、药房和医院。按民间标准保守估算,整片区域的价值能达到 5 亿欧元。




Grand 的设计极具欧洲传统风味,最符合我对 “废弃豪华酒店” 的刻板印象。绿野掩映之下一眼望去,和后末世电影没什么两样,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年。往室内走了走,角落里摆着一只沙发 —— 看来有人曾在此借宿。钻出建筑,长满铁绣的镂空扶壁下安保人员正在歇凉,见我举着相机不仅没有阻拦,还热情地充当起了临时导游。


海边 chilling 的保安
海边 chilling 的保安


“打仗,被炸了。”


他指向前方的另外两栋建筑,告诉我那应该是我接下来的目的地 —— Goričina I 和 Goričina II。 



Goričina I 是 Finci 设计于 1962 年的作品,体积只有 Goričina II 的二分之一。Goričina II 建造于 70 年代末,因此在城市探险家中享有 “迪斯科风格” 的名声 —— 它的地下室内确实存在过一个迪斯科俱乐部。



站在 Goričina 面前,你好像来到了涂鸦艺术的的敦煌莫高窟。每间海景房的露台墙壁上,都能发现各种来路不明的涂鸦作品。你不知道哪个是当地小青年干掉一罐啤酒后的信手而作,哪个又暗中出自品牌合作不断的知名艺术家 —— 在库帕里,他们都面对同一片大海,拥有同样大小的一面墙的空间。


在 Goričina II 二楼发现的酒廊/餐厅,从天花板的木质结构还能窥见曾经的奢华装潢
在 Goričina II 二楼发现的酒廊/餐厅,从天花板的木质结构还能窥见曾经的奢华装潢




行走在库帕里海滩,耳边海浪习习,群山反照出太阳余晖。身着彩色泳衣的人们映着蓝得像鸡尾酒一样的海水,皮肤晒得泛出金光。不远处巨大骸骨一般的酒店废墟沉默伫立,茅草伞下人人却熟视无睹。一切仿佛一场喜剧味道的丧尸电影。 


Hotel Grand 远眺<br>
Hotel Grand 远眺


如若向当地人问起库帕里废弃的背后原因,他们往往只能模棱两可地大致描述一番。也是难免,如此好的阳光大海,谁有心思关心那几座毁坏的乐园呢?


炮弹击毁的军中乐园


曾经的库帕里被誉为是 “南斯拉夫的夏威夷”。海湾的五座豪华酒店,加上附近的两家酒店、两幢私人别墅和营地,整个度假村总共能容纳近 4500 名客人。


然而,并非人人都能有幸光临这片海滩。尽管没有白纸黑字的规定,但在库帕里的黄金年代,如果没有内部关系,作为平民想要在库帕里海滩享受假日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 


自 19 世纪末被投资商发掘以来,库帕里海滩就成为了远近闻名的旅行目的地。二战后,库帕里所属的南斯拉夫王国进入社会主义时期,这里也被列为了国有资产,成为仅限高级军官、国家官员及其家属的内部度假村,约瑟普·布罗兹·铁托也在这里有一间自己的别墅。同时,库帕里也会招待地位尊贵的外国客人 —— 准入门槛大概是好莱坞传奇女星伊丽莎白·泰勒这个水平的。 


20年代的库帕里。| 图源:straysatellite<br>
20年代的库帕里。| 图源:straysatellite


伊丽莎白·泰勒与铁托,摄于 1971 年夏天。| 图源:stylepark<br>
伊丽莎白·泰勒与铁托,摄于 1971 年夏天。| 图源:stylepark


“它有多美你知道吗?”


Ivo Puharić 是南斯拉夫人民军的一位退休上校,也担任了库帕里度假村湾 7 年的负责人。“整个 Dubrovnik 都还没有私人游泳池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有了。”


Ivo Puharić 翻看库帕里的旧照片。| 图源:blic.rs / 摄影: Ranko Pivljanin<br>
Ivo Puharić 翻看库帕里的旧照片。| 图源:blic.rs / 摄影: Ranko Pivljanin


在 Ivo 的回忆中,库帕里曾经的客人们包括德国总理 Willy Brandt, 比利时国王 Baudouin 和王后 Fabiola, 尼泊尔国王, 芬兰、罗马尼亚和波兰总统……当然还有苏联的最后一位领导人,戈尔巴乔夫。Ivo 仍然记得一天晚上他不得不在半夜叫醒铁托,因为比利时国王夫妇希望在他的别墅中进行圣餐仪式。


1991 年,克罗地亚政府宣布从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中独立,克罗地亚独立战争爆发。10 月,塞尔维亚人控制的南斯拉夫人民军从海面向杜布罗夫尼克发起进攻,曾经属于高级军官们的军中乐园,就此被炮弹摧毁。


“我去了 Hotel Kupari。”                                 


来自新西兰的战地摄影师 Wade Goddard 告诉我,1992 年的时候他正在杜布罗夫尼克报道。


“看上去和现在差不多,空空如也。只是还没这么残破。”


期望在博物馆中寻找到更多关于库帕里的蛛丝马迹的我,在当地人的建议下来到位于老城的 War Photo Limited 摄影博物馆。Wade 的照片正在二楼的展馆中展出。在他的叙述中,我看到了一些未能通过相机最终成像的图景。 


“有一些驻扎的军人。酒店前面还停了一辆 Leopard 坦克。那是德国制造的坦克。是克罗地亚军队使用的。” 


22 岁时,Wade 只身来到巴尔干半岛。他想成为一名摄影记者。 


“我想知道是什么会让一个人想拿起枪,杀了另外一个人。我想讲冲突的故事。” 


90 年代,冲突的故事在这儿,所以他来了。 


Wade 大多数时间都是自由职业。1992 到 1994 年他给路透社工作,1997~1998 年,又给纽约时报。斯雷布雷尼察围战(Siege of Srebrenica),科索沃战争,他都在场。 




正在展览的 Enclave - East Mostar | 图源:warphotoltd / 摄影:Wade Goddard, 1992 <br>
正在展览的 Enclave - East Mostar | 图源:warphotoltd / 摄影:Wade Goddard, 1992 


因为家庭,战后 Wade 在克罗地亚定居下来。25 年过去,如今纽约时报付给摄影记者的报酬成了他过去替他们工作时的一半。“广告商们都从杂志撤到互联网了,摄影师也就没钱了。” 网络上的图像洪流,让一张照片能卖出的价格迅速贬值。现在他的身份变为了一名策展人,为 War Photo Limited 工作。 


图源:thebigidea.nz / 摄影: Ellen Falconer<br>
图源:thebigidea.nz / 摄影: Ellen Falconer


“有一些人没有停止。就像这位女士。” 他从展柜上拿出一本保拉·布朗斯坦(Paula Bronstein)的摄影集。


“她刚刚从乌克兰离开,去了阿富汗。她没有房子。70 岁了,还在全世界跑。”


“She’s amazing.”


作为镜头后的观者,战争似乎并未带给 Wade 过多的创伤。但他仍然记得那一天早上醒来,听到 20,000 名被撤离的母亲和小孩同时哭泣时的声音。 


“你不知道那声音能有多大,简直像是足球赛。”


而 Marinko,则是这场战争实实在在的经历者。在 Srđ 山顶的独立战争博物馆,我遇到了他。当我问他南斯拉夫人是否真的像外界所认为的那样冲动、固执又情绪化时,他摇了摇头开了个玩笑,但很快又诚实地承认道 “三个都对”。


31 岁时,Marinko 在克罗地亚军队中服役,担任炮兵。他所在的小镇,全镇只有一座大炮。塞尔维亚军队撤离库帕里后,他在那待了 3 天。


在炮弹击毁的废墟中,他发现了两封信件。是家中年迈的父亲写给他们的儿子,希望他们能够从这些豪华酒店的残骸中抢一些电器带回故乡。 



“他们撤退的时候把整个地方都烧毁、破坏和洗劫了。” 他在谷歌翻译里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按下这句话。因为语言不通,我们的整场对话都多亏智能技术的帮助才得以完成。


除了战舰和坦克,库帕里受到的更严重的损害,也许来自这些撤退的军人。战争结束后,克罗地亚军队在作为驻扎营地使用的库帕里一直逗留到了 2000 年。在他们撤离时,发生了被当地人称为 “世纪的盗窃(krađe stoljeća)” 的大洗劫。那之后,库帕里才成为我们今天见到的这个模样。


重建,杜布罗夫尼克


战后,克罗地亚经历了全方位的重建。


从居民楼、纪念碑、学校到历史文化遗产,建筑物的修复是除居民安置、文化身份重塑外战后重建的重要部分。特别是对于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老城来讲, 它拥有的数不清的宫殿、教堂、广场、喷泉、桥和城门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以至于直接登上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 “濒危世界遗产名单(World Heritage List in Danger)”。


摇摇欲坠的历史、无家可归的难民、等着上学的孩童和有限的资金,和这些相比,那几座曾经只服务于高级将领的废弃酒店,众人自然是无暇顾及。等到这一切都尘埃落定,国家重新走上了经济发展的轨道,新的酒店也纷纷拔地而起,而曾经的风水宝地库帕里依然像是被世界遗忘一般,迟迟未得到修缮。


Wade 对此有一套自己的理论。


“这个规模的建筑,要全部推倒重建,成本是巨大的。买下海滩的钱,加上拆除、重建 …… 相比起来,直接找片地造一个新的酒店成本反而更低。” 


Wade 善意地提醒我,除此之外,贿赂也是少不了的。


“不要忘了,这可是克罗地亚。” 即便打点到位、痛下血本,也并不代表投资就有了保障。克罗地亚没完没了的官僚主义很可能将到手的项目搞黄。“之前一个投资商想要在 Srđ 山顶建一个高尔夫球场。市政府最终给他摆了一道,叫停了项目。他还因此告到了法院。”


诸多原因,使得库帕里对于私人投资者来说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当然也有财大气粗者非要骑老虎的,比如俄国富商 Sergey Gljadelkin 的艾威资本(Avenue Investments)就于 2015 年赢得了竞标,希望在此建造一座新的丽斯-卡尔顿酒店(Ritz Carlto)。然而克罗地亚政府还是在 2018 年宣布了终止这个计划。在它之前,Rixos、Valamar 等许多酒店集团都对库帕里表示出兴趣,但最终都不了了之。半个世纪过去,这片铁托钦点的黄金海岸竟然还没有找到接盘之人。


根据当时国家财产管理办公室主任 Mladen Pejnović 的说辞,他们是在严控项目的标准:“库帕里需要一个顶级配置的豪华酒店,只有像艾威这样的投资方才能承担得起。” 而在出租车司机 Marko 的眼里,这不过是 “钱没给够” 的另一种说法。


“我们是一个贫穷的国家,不像中国。” 31 岁的Marko 说,“我们的政府只想把所有的东西都卖掉。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个国家,只想把偷来的东西卖个好价钱。” 


我在海边的公路徒步时遇到了 Marko。当时的我正处于脱水边缘,执拗地想要从近郊免费旅行到市中心。他的出租车停在路边,宛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楼。 



在 Marko 看来,医保、教育都是急需财政支持的领域,但这其中无利可图 —— 旅游就不一样了。克罗地亚首屈一指的自然人文资源,成了政客空手套白狼的利器。他们甚至希望修改法律,把现在公有的海岸变成可以买卖的财产。


显然,和战后建筑物的重建一同到来的,是克罗地亚的去共产主义化。乘着这趟风,另一种意味上的改头换面悄悄发生。战后外国资本在克罗地亚的投资成倍增长,尤其在 2005 到 2006 年间, 外国资方对本国酒店和餐饮业的投资增幅达到了 73.8%。 


Marko 告诉我,如今杜布罗夫尼克市场份额最大的几家连锁酒店,都有外资进驻。“Valamar 最大股东是奥地利人,Adriatic Luxury Hotel 股东是智利人,Rixos 是法国和土耳其。” 在以旅游业为支柱的杜布罗夫尼克,酒店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Wade 也持同样的观点。他告诉我在银行和金融领域,克罗地亚受外国资本的侵蚀更加显著。


“战争前克罗地亚没有外资银行。现在克罗地亚的银行,要么是奥地利银行,要么就是德国银行、意大利银行。仅有的三家国有的银行就是克罗地亚国家银行,邮政银行,以及 Sper 银行。它之前是俄罗斯银行,只是最近才被克罗地亚收购。”


“这就是你控制一个国家的方法。” Wade 说,“要想控制政治,先控制资金。”


也许这能够帮助解开杜布罗夫尼克的谜题:这里拥有来自全球的游客资源,物价基本与意大利一个中等城市持平,位处世界银行公开界定的 “高收入国家”,为何它的市民们依然生活在 “国家贫穷” 的感受中?


“你住在 Adriatic 吗?刚从那里上车。” 反光镜里 Marko 问。 


“没有。我只是走不动公路了。” 我看上去可不像能住上 5 星级酒店的人,我心里暗笑。


这我可住不起。| 图源:classic collection holidays<br>
这我可住不起。| 图源:classic collection holidays


汽车的速度真是比我要快得多。吹着冷气,望着窗外掠过的宝石般的海水,我开始出神。           


杜布罗夫尼克仍然属于克罗地亚吗?又或者,它已经成为一座服务四方游客的、带着中世纪魅力的人造休闲乐园了呢?


世界的游乐场


在 Ivo Jupek 的印象里,库帕里 “闻起来味道很不好”。他及他的同伴觉得那片海滩没什么意思,只有老头老太太才会去。除此之外,没什么印象。 


因为手机没电,一个下午,我从烈日当头的派勒古城墙钻进这家有空调的咖啡酒吧。Ivo 给我递来一根充电线,之后用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招呼起了客人。他留着一头长卷发,干起活来很是麻利。因为客人太多,他的眼神中总是略带焦灼。


他今年 19 岁。他说,杜布罗夫尼克留给年轻人的机会很少。


“我大部分的朋友都去了首都萨格勒布(Zagreb),去读书或者工作。我过完这个夏天也准备离开了。”


“我打算学时装。如果有钱想去环游世界。去越南。” Instagram 的照片里,他身着一件镂空薄纱上衣,套着尖头皮靴的脚高高踢起,简介一栏挂着三个字:Just for fun。


Just for Fun<br>
Just for Fun


杜布罗夫尼克的物价水平被旅游业抬得非常高。简单一瓶水在超市能卖到 10 块,餐厅里一顿意面,价格在 70~120 人民币不等。而年轻人能从事的工作,只剩下薪水微薄的服务行业。


“去年学生工作的时薪在 30 到 35 库纳之间(1 库纳约等于人民币 0.93 元),最受欢迎的岗位是服务员、餐饮支持人员、清洁工、女佣和其他酒店家政。” 杜布罗夫尼克学生中心主任Marko Potrebica 说。


根据全球可持续旅游委员会(Global Sustainable Tourism Council)2020 年的报告,超过 35% 杜布罗夫尼克人的工作可归类为。失衡的行业结构和不乐观的就业情况,让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涌向奥地利、德国等其它欧洲国家寻找机会。外籍劳工因此补上了他们的空缺。


这不禁令人遐想,那些高薪 fancy 的工作都去哪了? 


“我们只有旅游业。” —— Marinko <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我们只有旅游业。” —— Marinko 


遗憾地讲,因为整个国家的经济结构,像 Ivo 这样的年轻人想要找到一份非旅游行业的工作,注定是一件难事。 


克罗地亚是最依赖旅游业的欧洲国家之一。根据世界旅游业理事会 (WTTC) 2019 年的数据,旅游业对克罗地亚国家经济的贡献达到了 24.8%,排名欧洲第二(第一是它同样美丽动人的邻居黑山共和国)。 


不仅如此,克罗地亚这块旅游大盘的生杀权还没被掌握在自己人的手里。2016 年,国际旅客在克罗地亚的消费达到了 455 亿欧元,约占到了整个国家 GDP 的 19%,同时约有 7% 的就业岗位直接与国际旅行相关[1] —— 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外国游客们决定不再光顾克罗地亚,整个国家的经济将会损失 1/5。杜布罗夫尼克对国际旅客消费的依赖程度更甚,近 97% 的旅游业收入都直接与国际消费有关。 


“夏天的时候觉得杜布罗夫尼克并不属于我们。到了冬天,才觉得是我们的城市。” Ivo 一边打啤酒一边说。跟他换班的同事 Ivan 来自塞尔维亚,他在位于北部的第二大城市诺维萨德(Novi Sad)上学,趁着夏季旅行高峰来这里挣一点外块。季节一过,又要匆匆离开。 


杜布罗夫尼克好似一个大型的主题公园。


走马观花的游客、季节性兼职的学生、背井离乡的外籍劳工,都是这场夏日繁荣幻象的过客。倚靠在派勒城门(Vrata od Pila)前半米高的城墙上,你能看到不同肤色的人群从老城里源源不断地涌出,人数最多的是来自英国、美国和德国的游客。[2]


旅游高峰季的杜布罗夫尼克。图源:flickr /摄影:Amber<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旅游高峰季的杜布罗夫尼克。图源:flickr /摄影:Amber


疫情期间,失去游客的老城长出了草 | 图源:croatiaweek / 摄影:Lajk Restoran <br>
疫情期间,失去游客的老城长出了草 | 图源:croatiaweek / 摄影:Lajk Restoran 


在这里,你很难发现战争的痕迹 —— 因为旅游业的关系,这座城市甚至不允许流浪汉的存在。历经重建,它的新貌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度假乐园。与旧时的库帕里不同,这座乐园的景观不再专属于高军衔的南斯拉夫军官,而易主为来自世界各地的消费者,资本重回西方国家的口袋。 


早晨,半小时一趟的 3 号/ 6 号/ 8 号巴士,把一车车的游客从附近的 Gruž 、Lapad 等住宿中心地带直接运到这座中世纪乐园的门口。再穷一些的背包客,就住到近郊的 Mlini。从世界另一端驶来的游轮停靠在杜布罗夫尼克港,向岸上的餐厅、咖啡馆和礼品商店源源不断地倾倒出游客。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将会前往《权力的游戏》红堡取景地的罗维里耶纳克要塞(Lovrijenac)和圣依纳爵教堂(Church of Saint Ignatius)巡礼,在几个小时候之后又匆匆登船,结束他们的一日游。


晚上 8 点,人们开始在老城附近的 Pile 车站聚集。10 分钟路程 90 块人民币的出租车费,让钱包稍紧的人选择在夜色中伫立张望,等待夜班巴士把他们捎回自己的栖息地 —— 我也是那其中之一。 


来自异国的资本,雇佣来自异国的工人,为来自异国的游客提供一场异世界旅行的幻觉。当冬日的第一丝寒风吹起,欢场之内门可罗雀。像 Ivo 这样生在长在此的年轻杜布罗夫尼克人,却早已收好行囊,坐上了从乐园驶出的单程大巴。 


几公里之外,那几处海边的废墟,好像这座被重构粉饰的乐园还未来得及包上涂料的一角,隐隐透露着一些来自过去的讯息。


裸露的历史,被遗弃的场所


在巴尔干半岛,像库帕里这样被废弃的人造物很多。 


90 年代席卷整片大陆的南斯拉夫内战,制造了遍布波黑、克罗地亚、塞尔维亚、黑山等前南国家的众多废弃酒店。除此之外,还有逃难的波斯尼亚人丢弃的房屋、建立于二战时期的反法西斯巨型纪念碑……这些场所与当代社会格格不入,或已被人遗忘。它们是被中断的历史的见证,是裸露着的、共产主义时代的巨型废墟。


在俄乌冲突愈演愈烈的当下,这样诞生在战争和剧变下的被遗弃的场所将会越来越多。


毁灭之后的无主之地,人人都可以成为它的主人。等待着库帕里的,同样是待价而沽的命运。沿着海岸线,你可以散步到紧邻库帕里的斯瑞布瑞诺(Srebreno)海滩。尽管只有十几分钟的步行路程,这里却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连海水也从 “亚得里亚蓝” 变成了另一种颜色。没有乱石、碎片、廉价的铁皮和无政府主义,在斯瑞布瑞诺,喜来登酒店和精品小酒馆早已进驻,发绿的海湾停满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小游艇。




老兵 Marinko 告诉我,今年 4 月,来自新加坡的 HPL 集团已经购得了库帕里 90% 的资本。他们即将推倒这片属于过去的无用废墟,建立起一座新的四季酒店(Four Seasons)。除了受正式文件保护的 Hotel Grand,所有的建筑都将消失。 


2018 年,杜布罗夫尼克建筑师协会曾与文化部发起了一项倡议,提议将库帕里作为文化遗产加以保护。为引发公众对这几座即将被拆毁的建筑遗产的关注,两名克罗地亚建筑师 Božo Benić 和 Morana Rozić 曾在 2020 年发起过一场海滩上的民众集会。尽管得到了所有专业协会的支持,因为缺少足够的科学依据,这一切并未能发生。好在由于他们的努力,新的投资者们将不得不在拆除这些建筑前对它们进行详细记录,所有的草图和文件都将被存档。


离开库帕里的那天,天空正下着小雨。路过 Hotel Grand 时,我偶遇了来自萨格勒布的电影拍摄团队。他们正在为一部讲述著名女摄影师故事的好莱坞传记电影做准备。Grand 的外墙装点上了散发着人工气息的 40 年代复古招牌,标志性的前厅被涂上了暗示炮火和轰炸的黑色涂料。像是被翻新了的伤口。


摄制组从萨格勒布开来的道具车<br>
摄制组从萨格勒布开来的道具车


克罗地亚已经被一个全然不同的体系接管。一些人认为这给他们带来了更好的生活,一些人则对此惋惜。我并非当地人,无法做一个有所依据的决断。但透过这些裸露着的、锈迹斑斑却实实在在的人造物,我似乎可以用眼睛触碰到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 


也许这就是我们沉迷废墟的理由。


再见,Kupari。


一张小全家福,从左至右:Pelegrin, Kupari, Grand, Goričina I, Goričina II <br>
一张小全家福,从左至右:Pelegrin, Kupari, Grand, Goričina I, Goričina II 


参考资料:

[1] 数据来源欧盟委员会 2018 年欧洲经济简报。

[2] 数据统计自 2022 年 1 月 1 日至 6 月 25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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