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 (ID:biede_),作者:zqq,编辑:madi,头图来自:《意义表面》
餐馆服务员,芯片厂工人,屠宰场冷库库管,有声剧配音导演,短视频编导,文案策划,开网店做话费充值刷单,放牛,摆摊卖炒面,在展会上销售自己刻录的光盘……这些是初中辍学后的胡子做过的工作,还有其他历时较短所以忽略不计的,以及一些险些就去做的,包括但不限于,房地产销售,以及电线杆上贴着的男公关招聘启事。其中干到一半公司倒闭的有两三个,做过但做黄了的有更多。
胡子今年 30 岁了,人生的前半部在内蒙古锡林郭勒,后半部在寻找自我。2014 年认识搭档、独立导演王撩后,名叫“胡子”的这艘小帆船开始有了生活的压舱石,石头上刻着,当演员。
在那之前,胡子的职业履历里还有为期一周的“横漂”龙套生活,他生得高大挺拔,许多剧组钟情他,他演过各个朝代的士兵,大多没有台词。与王撩一起拍片后,作为唯一男主角,不仅有了台词,还有搭戏的演员与道具(主要是道具),人物塑造和个人表达的空间得到升维。
合作的 8 年间,他们陆续拍出 1 部长片、16 部短片,他在期间见缝插针地找工作谋生。他们给自己的定位是非剧情片与 B 级片,非剧情片“算是纪录片,但有很多实验影像的元素”,主要是“一些哲学表达”。而 B 级片则是由于制作比较粗糙,偶尔有一些血腥暴力元素。
2020 年,他们创作的纪录片《意义浸泡》获得了张献民发起的“十荐”提名。不久前,胡子主动联系上我们。他在邮件里写,前几年始终没什么勇气,如今算是有了作品和一些认可,让自己有了与我们沟通联系的底气。真要说起来,BIE 也算参与过他的职业生涯:他与王撩第一次刻光盘卖片子,就是受了当年 vice 拍摄的乌干达枪战光盘纪录片的启发。他向我引用了林徽因的一句话:“创作者的作品是不能不与时代见面的。”
以下是演员胡子的自述。
运气不太好
我的运气一直都不好。
小时候比较贪玩,本来小学时学习挺好的,但上了初中那会儿总爱打电子游戏。到了初二开学分班考试,规定是前 30 名进好生班,剩下的进差生班。我考了第 31 名,成了差等生的第一名。
我其实是挺需要别人认可的一个人,也比较自卑。小时候数学好,但有一次没跟上,被那数学老师狠狠打了头,之后我就开始排斥数学课,一科垮了连锁影响剩下的其他科。那会儿上起课来感觉始终少了一个奋斗目标,觉得老师也教得不太好,理科又逐渐跟不上了,对自己越来越没信心。到了初三末我开始想,就算我考得再好,也没什么机会再进入到优等班,接受一些优等教育了,那为什么我这个年纪要被关在笼子里,上这么长时间没用的课,这个时候最重要的不该是让自己快乐吗?
所以我就开始逃课,那时候我班里的好同学还会跟着老师去找我。那会儿我根本就不懂表达自己的情感,还会埋怨那个好同学说你为啥出卖我,但其实心里是挺开心的,觉得至少世界上还有两个人,我的班主任和我的好同学,是在关注和在意我的。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一直是爷爷奶奶抚养我。那时候逃课就是去网吧,游戏也打,但感觉兴趣并不是特别大,就是在那儿那么呆着,跟着看些周星驰的喜剧片,一看一夜,看到“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还看流泪了,大概是因为那个人总是伤害钟无艳吧。长大之后再去看,觉得这个片也就这样。
那时候觉得自己学下去既浪费时间又浪费家里的钱,所以一咬牙就决定不读了。偷了家里 200 块钱跑到隔壁县城打工。那会儿鱼香肉丝一份才卖 8 块,200 块对一个家庭来说不算小数目。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实在不想被人瞧不起了,想去挣钱,哪怕去饭馆当服务生。
但饭店老板都是聪明人,看我去应聘,会问我是不是家里逃出来的。人家不要我,我只好又回到自己家那边县城,在一个餐馆找到一份工,每天在后厨被人吆来喝去。那时候一个月开的工资是 800 块,我还没等到领第一个月工资,就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就又跑回家。
这次回家,帮家里人放了一年的牛。不是耗牛,就是内蒙特产的黄花牛。在家待了太久之后,我再去跟我从前的同学接触时,反应要比人家慢一拍,感觉跟社会断层了。那会儿我还没成年,我爷爷坚持用他最后一笔钱给我交了学费,让我又回到学校,上了一所中专。
上中专没学到什么,上中专时大家都是混日子。我一开始还很单纯,毕竟脱离了校园环境一年,回去之后还用功学习了一阵,但身边同学都很惊讶,说你怎么还真学习啊?这是真学习该来的地儿吗?
中专毕业以后,我们学校给我分到电子厂,每天要看机器。我的工位还好,不直接在传送带旁边,但是一样会有生产量的压力。我负责刹车系统的芯片,每天的质检管控非常严格,查出一个不过关,那一批就全废了。我干了差不多快两年,当时特别怕失业,那年富士康刚发生了 13 连跳,我其实特别理解他们,因为你不知道出了电子厂以后,你还会干什么。
那时我老是出错,有几天是真的干不下去了,就旷工在租的房子里躺了两天,想了一堆关于以后的事,最后决定还是不干了。现在我挺感谢那次旷工的。那时工厂的规定是旷工 3 天算作自动离职,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回去跟人说一声,有个正经交代,哪怕走个正规程序,所以第三天去办了离职。
回到老家之后,在原来煤矿之类的各种厂子又换了好多工作。遇到王撩前,我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在屠宰场的冷库当库管,那会儿我 21 岁,管了 10 来个老头。厂子 7 月底到 12 月屠宰季会很忙,剩下的 8 个月就每天打打扑克。那会儿每次路过羊圈我都不敢看,里面有的小羊是真的长得特别可爱,但过一会儿它也就变成过秤的一包肉了。人还是复杂,羊羔不敢看,吃羊肉的时候还是挺香的。
我是自己面试进去的,另外还有一个本科生一个研究生也是。他俩一进去工资都比我高一点,干的活也相对轻松一点,我是在基层从给白条羊称重开始慢慢做到管理岗。后来这两个小孩,其中一个因为贪污被辞退了,我顶上了他的岗;另一个家里有关系给他运作了一下,他的职位永远都比我大一级,相当于一直管着我。
我感觉自己一直运气都不好。我知道那厂子干不长,他那会儿已经经营得很吃力了,我们工资都是几个月一发。我也尝试过给他们提意见,比如开网店,但我没有能力表达清楚搞网店的好处到底有哪些。现在人们做事,故事都可以讲好几层,会把事情说得特别圆满,其实背后都是只有一个目的,我那时见识得太少,摸不着这个门,一感觉到迷茫就换一个工作。每次都觉得自己差点运气,但又只差那么一点。
说起来,我和李诞是一个盟。我们都是锡林郭勒盟,他家在矿那边,我们家是旗那边。其实我和李诞他爸在很多年前就是网友,我们是百度贴吧认识的,聊天的时候他爸会叫我胡子老弟。那会儿也不知道他是谁,只是跟他经常聊,聊得挺好。我到锡林浩特市里打拼时一个熟人都没有,所以平常也会常在贴吧里约投缘的网友出来一起吃饭喝茶,认识一下。
那天我正想要开口约他,就看到他在贴吧里发了照片,是他儿子和王思聪的合影,没多久朋友圈就开始疯传。我这才知道他是明星的爸爸,然后就想,这个时候去约人好像就不太好了。谁知道呢,如果再早几天,我可能还能多出来一个好朋友。
当上升期撞上小冰期
在讲到王撩之前,我还有一段去横店跑龙套的经历。那会儿其实就是在电子厂离职后不久,在屠宰场之前。我回到老家时先开了一段时间网店,帮人充话费刷单。人家充 50 块话费我挣 2 毛钱,根本赚不到什么钱。但那段时期,我有很长的时间想我该干点什么。还在北京打工时,我有一次跑到北影厂门口看热闹,那会儿还开玩笑说,万一能像王宝强那样,靠努力成了角儿呢。但北影厂那边当时鱼龙混杂,我没有社会经验又比较内向,一次正经的龙套体验都没有。
这事儿后来压心里一直没翻过去。想来想去,觉得趁年轻,想体验的还是应该自己争取去体验一回。所以上网查了查,买票去了横店。因为我当年长得比较好看,身高又比较高,我去跑龙套还挺吃香的。
在 2012 年,一般龙套 30、40 一天,我最便宜是 70 一天,高的时候一天能拿到两百来块钱。群演没有台词,但是需要做表情。我记得那会儿的群演很敬业,有人说起昨天哪个戏有自己一个镜头会特别开心,有好多人应该也是冲着演员梦去的,我跟着他们还能学点表演。多年之后再去横店就看不到那个感觉了,都是在那混的。
那时候好多跑龙套的前辈们教我,让我去前面多表现表现自己,但我一直不敢,老是往后躲。他们会跟我说,你往前站,你要放开了以后才能成为特约演员,不然就一直搁这儿跑龙套。到现在我拍戏比以前多很多,开机前两秒钟还是会紧张,镜头怼到你那块还是会害怕,喊完开机状态开始了就又好了。我在想是不是只有我有这个毛病,后来有一次看到葛优的采访,他也这样。他那么大腕儿了,演戏前一天,在宾馆里还是会紧张。
然后就说到王撩了。我到王撩他们公司上班之前,一直有个坐办公室的职业梦想,但我的大学毕业证是买的,人家一看你函授网络教育,基本都不会认你。后来还是多亏了百度贴吧一个吧友,他在王撩他们公司上班,知道公司最近在招文案策划,就把我介绍了过去。给的工资特别低,当时 2014 年了,工资才开 1200 块,一年前我在冷库的工资都有 3000 块出头。
不过这份工作满足了我的愿望,让我能坐在办公室里,“有很大的发挥空间”来“表达自我”了(部分也是老板画出来的饼)。当时我的老板告诉我,同事里,王撩这个人很厉害很聪明,是个大神,可以多跟他接触。那会儿他自己在偷偷地搞他的装置艺术,那个项目叫“墙人”,别人当时都不知道。
到了公司之后,我组织了一次蛮成功的快闪,我们当地只有 20 万人口,当时视频的播放量最后是 30 万多,几乎所有当地人都看过。因为这个快闪,我们还接到了一些广告业务,项目结束后公司给了我 500 块钱提成,后面新业务啥的也没再给我钱,但就把我变成了公司的股东,我的老板于是成了我的合伙人。
这些都发生之后,有一天我觉得是时候把心底的想法和这群能玩到一起的朋友透一透了。我对他们说,我想拍电影。咱们一起拍电影吧。
王撩他们一开始还演呢,说要回去再考虑一下,有各种乱七八糟的顾虑。但后来王撩一撩袖子说,早就想搞搞影像创作了,因为他自己有挺多想要表达的,就像你在我们所有片子里看到的,关于“我为什么活着”、“我为什么存在”之类的哲学思考,反正我不太懂。以前他是用装置材料,现在他觉得影像也是个不错的载体。
我们一开始的诉求就不太一样。王撩的第一诉求是表达,我的第一诉求是当演员。平时我们的分工是我写剧本,王撩有时往里加一些他的想法,然后他拍我。2014 年我俩还有公司另一个股东 3 个人组成了剧组,第一条片子是个言情题材,开机前什么都准备了,相机,DV ,三脚架,还有滑轨,灯,收音麦,打板的,都是买最便宜的那种,其实拍摄效果很一般。但有一些剧组传统就一直这么延续下来了。
首先是开拍时总是忘带最关键的东西,经常提前确认了好多遍,最后没有一次是把东西带齐了的,第一部片子每次出去拍摄都是这样。然后是道具,王撩的手比较巧,从第一次拍片到后来几乎每一次,他都经常用一些纸壳乱七八糟的做一些廉价道具,不过要命的是每个道具他都只做一个,这个道具只能使一次,连演练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一条过,演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整得我有时候压力很大。
王撩老让我跟道具互动,有次是跟墙上贴着的一个裸女。拍摄中每次我心里最抵触的就是我要用表演者的身份去和真实的外界互动,有时候造型特别奇怪,有时候行为特别奇怪,每次别人都会很诧异地盯着我们,每次我都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豁出去了管他呢。拍摄时我也动不动会出点小毛病,有次是肩周炎,演甩鞭子的时候只能拿一个胳膊去抽,别人可能还以为故意的,其实只是我的另一个胳膊确实动不了。
就这么拍到 2017 年,我俩退出公司,我终于决定辞职全职做演员,再次回到横店,之后就在龙套演员的剧组和我们两人自己的剧组之间穿梭。然后疫情就来了。疫情期间剧组特别少,靠跑龙套很难维持生活,表演事业就一直搁置。2020 年除了我和王撩自己的作品,我只接到两个短片。其实如果没有疫情,这三年正好算得上是在我的上升期。
两年多没上班之后,2020 年我又一次不得不出去找工作。这次是在秦皇岛面试进了一家短视频 MCN ,因为和影像创作多少沾边,我对这份工作还挺有热情的,别人一天拍 3、4 条,我一天可以想出个 7、8 条,都是自己写脚本、自己策划拍。可惜拍出来的东西在平台上一直不火。我好像总是赶上一个行业的风口末期,不知是否也因为我做事总是不长久。没待多久,这家 MCN 就倒闭了。
天赋这个东西
再后来,我就进了现在这家有声书制作公司,做了几个还不错的 IP 项目,比如《重案六组》。过了 30 岁,好像运势开始慢慢变好了些,至少有声书现在还算是个风口中末期。而且公司现在工资也是正常按月发放的,这么一说好像我这些年的确混得挺惨,按时发工资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情了。
当时选择来秦皇岛,不仅仅因为女朋友在这儿。我 1 岁时父母离婚,成年前一直没见过我妈妈,但大人会说,你妈去秦皇岛了。我从小就想,秦皇岛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以后一定要去看看。来了之后我发现,它离北京挺近,比我老家那块要大一点,比大城市又要小一点,还挺适合发展。
做过的这么多事情里面,大部分都很无聊,越做越让人迷茫,但表演和创作是坚持时间最久的。我记得小时候,村子里的哥哥去城外打工挣了钱,会买手机带回村里。大家拿过来第一件事都是打游戏,而我喜欢把录像模式打开拍小孩们,还给他们设计怎么走怎么跑。拍完之后一看,和想象中的拍电视剧呈现效果完全不一样,就会寻思差别怎么这么大。
那会儿我爸是个武侠迷,家里老是放武侠剧,看多了我也会受影响。会把屏幕里每一个武打动作都学会。跟小孩们打着玩的时候,能把整套动作都重新做出来。最喜欢的是《笑傲江湖》里令狐冲的独孤九剑,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动作,需要踩到一个柱子或者物体上,然后反身借力,从上往下去劈砍。
我愿意相信这些都是小时候埋下的种子。现在我还是没法自信去承认自己的演员身份,因为我和王撩没有拍过真正意义上的剧情片,前两年跑过的剧情片龙套角色里也很少有台词,顶多一两句,都算是工具人。《重案六组》算是效果不错的节目,但这算是二创,其实也不能带给我什么当导演的满足感。还不如我有时候在有声剧里客串一些罪犯或者其他角色带来的快乐多,因为角色会让我觉得,自己参与了塑造和创作。
当演员需要天赋吗?可能需要。我有这份天赋吗?如果要说演技的话,在大家都觉得我可以的场子里,我会比“需要去证明我可以”的场子里表现得更好。有时在一些剧组里演特约角色,我通常可以一条过,导演会说,这条演得很好。我愿意相信我还是有这份天赋的。
我 15 岁开始抽烟,抽了 15 年,现在戒了半年了。以前有人说我说话吞音,发音不实,但是当我刻意去把每个字说清楚时,又会在表演本身上分心。去年开始因为工作原因进录音棚之后,我会给自己分配一些不重要的小角色练练台词和发音。
我自制能力比较差,每天起床练嗓做不到,所以我会创造些条件来锻炼自己以达到目的。比如到现在买手机我也只买那种几百块的国产机,因为它的性能不允许人长时间打游戏。
以前我会说,等到了 35 岁,演员这条路还是走不通的话就不走了。现在依然没有什么名堂,但我不会再去提醒自己这个时间点。难道不当演员去工作,路就一定能走通吗?那为什么不选一条自己爱走的路,至少走的时候你快乐。
有一件事,我之前从没和人说过。我爸一直没什么出息,三十多岁了还靠我爷爷养着。上初中那会儿,条件好的家长总会骑着摩托车来接小孩,我家里老人会套上自家的毛驴,赶着驴车来接我。同学看见了会告诉我说,你爷爷你奶奶又赶着毛驴车来接你了。那会儿我会跟他们恼。我觉得家里条件不好,爷爷奶奶给我丢人了。有时候我也不坐,就跟在驴车旁边走,走到快没人的地方了,再上到毛驴车上,把头往下一埋,也不看周围。小时候爱面子好强,老想证明点什么,但还没等我真能养活自己,有点事业,爷爷就走了。
内蒙那会儿的天气是真差呀。旗与旗之间隔了 200 多公里,村与村之间也有好几里。小时候每天要走好几里地去上学,我小学读的是那种私人办的学校,一个班只有 3 个人,一个学校只有十几个人,一至五年级都在一个屋里上课,就那一个老师教我。沙尘暴刮过时,满天满地都是黄沙,哪里看得到路?
胡子是我的网名,我不姓胡,网名的全称是“写古诗留胡子”,出自一首说唱歌曲《带着梦想飞》:这是个故事我太过固执/我固执的布置着我的路子/就算被忽视我付出不止/写古诗留胡子寻找梦的物质。
我的名字叫王德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 (ID:biede_),作者:zqq,编辑:mad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