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 (ID:biede_),作者:ziyi,编辑:madi、zqq,题图来自:受访者


搬去伦敦后,每天站在阳台,看着楼下泰晤士河潮起潮落的张胜佳想着:“何不趁退潮的时候下去捡点东西呢?”


张胜佳称这种行为为 “捡破烂”。所谓的“在捡破烂”指的就是 mudlarking(泥泞寻宝)。mudlarking 原本是一种在 18 世纪末、19 世纪初比较常见的职业,通常是童工的工作,他们以在伦敦的河泥中捡拾有价值的东西为生。与旧时不一样的是,当代的 mudlarking 不像一种职业,用兴趣爱好来形容更为贴切些——不过,没变的是泰晤士河每日的潮汐变化,大量的历史藏匿在看似无用的碎片中,每天随着潮汐被裹挟着冲上岸,躲在砂石于泥泞之间。 


它们太不起眼、太平常了,显得有点难登大雅之堂。不过,许多躺在河滩上的 “破烂” 反而能讲述很多博物馆里不屑于讲、或是忽略的故事。张胜佳觉得博物馆里缺失底层和个体经历的叙述,他偏偏想把“不起眼的、大量生产的、民众的器物拎出来放在一个显著的位置上” 。他讲起捡到的“垃圾”时很兴奋,碎片仿佛不再是碎片本身了,每一块都浪漫得不同。于是,捡到的“垃圾” 就对抗了一种正统的精英式、英雄人物式的叙事,让历史从一种庶民、边缘和少数的视角重新被讲述。


1. 在泰晤士河捡破烂


伦敦的一个 mudlark 专家的社群账号<br>
伦敦的一个 mudlark 专家的社群账号


我本以为 mudlarking 属于自由的野路子,但张胜佳告诉我,现在的 mudlarking 是需要执照的—— 90 镑 3 年。虽然说如今的 mudlarking 已被权威所规范,但是比起正规的考古挖掘,它仍然保持着一些民间的淳朴和反骨。他想起自己刚开始去泰晤士河畔捡破烂的时候,还不太了解河的潮汐变化。潮水涨得飞快,一天中只有退潮的那两个小时算是比较安全。有一次他险些因为涨潮无法上岸,最后在岸边的英国大爷们的接力指路之下,他得以找到爬上去的梯子,这才获救。 


mudlark 中的张胜佳 <br>
mudlark 中的张胜佳 


什么可以作为被捡起来的标准呢?对张胜佳来说,这个标准也许会很随机。他既捡 1930 年代的红宝石戒指,也捡破碎的杯子把手。拿他捡到的餐具为例,它们有的是中古品,有的则是宜家的叉子。“有块青色的石头,它的中间是红色的,很像红豆麻薯,所以我捡回来了。”


“因为像麻薯?” 我确认了一下,“对”,随即他就抛给我一个准确的数字——“假如你看它的四分之三截面的话,他就是块麻薯”。他捡的战利品里面还有一些啤酒瓶,我问他原因,他想了想,说:“呃,不知道,应该就是废物利用吧,拿来种花咯”。


张胜佳捡到的一部分物品 
张胜佳捡到的一部分物品 


一次 mudlark 的收获<br>
一次 mudlark 的收获


一个 1930 年代的红宝石银戒指<br>
一个 1930 年代的红宝石银戒指


动物的牙齿<br>
动物的牙齿


红豆麻薯,应该是抹茶味的 <br>
红豆麻薯,应该是抹茶味的 


他还向我展示了一些其他捡到的宝贝,一堆杯子的把手,两把维多利亚时期的梳子,罗马时期的地铺马赛克,还有若干弹壳,动物的牙齿,砖头,手机,和一些瓷器碎片。他说,根据官方规定,假如捡到了有考古价值的东西,就得联系伦敦市博物馆,借给他们研究。于是我问他有没有捡到博物馆想要的东西。


“没有,这些在泰晤士河太常见了”,他说。


他曾在泰晤士河边捡到了四个印度的神像,“印度人会把他们的神像扔进河里,就像他们在恒河的时候一样,” 他解释道,“看到图片里那个黄褐色椭圆状物品了吗?它来自伦敦 1666 年大火烧毁的中世纪建筑,人们管它们叫作 Thames Potato (泰晤士土豆), 因为它们已经被冲刷得圆润如土豆一样了。” 


而那一堆动物的牙齿,他说那是因为以前工厂和屠宰场经常坐落在泰晤士河边,被屠宰后的动物残骸会被倒进河里。当他让我猜那一堆象牙白的零件是什么时,我调动起所有的想象力也想不出来——除了被踩烂的水管子,它们还有可能是什么——而他揭晓了答案,“那些是烟斗”。有意思的是,你可以通过烟斗的大小来判断它来自什么时期,因为这关乎烟草的用量和烟草的价格,而烟草的用量和价格呢,这就关系到英国的殖民史了。


张胜佳捡到的神像<br>
张胜佳捡到的神像


泰晤士土豆 <br>
泰晤士土豆 


张胜佳捡到的烟斗 <br>
张胜佳捡到的烟斗 


烟斗在历史中的变化<br>
烟斗在历史中的变化


假如不了解,你大概会像我一样,目不斜视地将这段历史碎片踩着,踏过去。不过,“随着眼光和技术的进步,会越捡越多的,”他说。


2. 英国制造


当张胜佳光顾的河滩越来越多,捡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一段跨国的历史碎片逐渐拼成一幅更完整清晰的画轴,在他面前展开来。他常对河边的中国风瓷片感兴趣,并在许多不同的河滩上捡到了相似的碎片。


某一天,在逛二手集市的时候,他发现集市上卖的一款盘子竟然和他捡到一些瓷器碎片重合。这个偶然的机遇驱使他展开一段犹如侦探的调研。后来他发现,那个盘子是 90 年代制造的, 盘子的花纹叫做 blue willow (蓝柳)。他进而发现,这种花纹并不年轻,它的雏形早在 18 世纪就伴随对东方异域的想象被英国人发明出来。直到今天,这种花纹还在不断被印造并售卖着。其他类似的中国风瓷具也常常出现在在英国人的橱柜里。 


张胜佳找到的 blue willow 碎片<br>
张胜佳找到的 blue willow 碎片


发明 blue willow 的英国工匠为了营销也杜撰出一个类似梁祝的穷小子爱上富家女的苦情故事:一个姓张的年轻人在一位富商的手底下工作,并与他的女儿孔氏相爱,但富商却想将女儿许配给另一门当户对的人家。于是在原定的新婚之夜,他们一起逃婚了。


盘子画面中间偏右的建筑是孔家的宅邸。两人经由小桥逃亡,身后追逐的是孔氏的父亲。两人继而乘船逃到一座小岛上,这个小岛位于画面的左上角。可是他们在幸福生活了几年后,被富商派去的杀手寻获并杀死。他们的爱情故事感动了上苍,在死后两人变成了画中的一对飞鸟。画面也好似有着中国画散点透视的一些趣味,不同时间性的情节被一齐安排在了画面中。


张胜佳所收藏的 blue willow 瓷盘<br>
张胜佳所收藏的 blue willow 瓷盘


故事有许多的版本但大多都基于一个相似的苦情模式,图案也依据不同的故事版本有着细微的差别。据一些资料显示,这故事的原型来自日本。原型故事中的主角则是武士与少女。故事的人物有着更多的文学性的唱词,更像是一个戏剧剧本。


在接下来的调研中,张胜佳还在很多影视作品中寻到了 blue willow 的踪迹,比如 1931 年的迪士尼电影 The China Plate(中国瓷盘) 。据一些采访介绍,这部电影正是基于 blue willow 的图案以及以上的故事再创作而来,同样有着典型的异域色彩,很能体现当时的欧美对东方的想象和理解。与原型故事相比,这部电影显得更加欢快。电影中加入了一条喷火龙,男女主角最后也利用了喷火龙逃脱了孔氏父亲的追捕,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迪士尼电影中的 blue willow china<br>
迪士尼电影中的 blue willow china


CBEEBIES 儿童剧集 《Tweenies》中的 blue willow<br>
CBEEBIES 儿童剧集 《Tweenies》中的 blue willow


以上是张胜佳的作品Made in England 背后的故事。我在他的毕业展上无法避免地被这个作品吸引,也许也和作为中国人的身份有关。在展览的投影上,两条线勾勒出的泰晤士河跨越屏幕,在河的两岸,他标出了那些他曾寻到碎片的河滩。东方主义和一段对异域的想象变成了英国民众餐桌上的一个个盘子,然后等它们破碎成片,被波浪拍在那些河滩上的时候,它们被他捡了起来。




作品截图


3. 葵斗碗与移民“潮”


在去英国前,张胜佳也很喜欢捡破烂。简单来说就是,地点可变,“破烂”永恒,mudlarking 只是捡破烂的英国在地化体现。


他的故乡在潮汕,一次从庙里念经回来,他看到一个老房子拆迁后的垃圾堆,顿时抑制不住想翻垃圾的双手。回忆起在那一堆中捡到了什么时,他说:“一个柜门,一个老药壶,签箱里的三根签,还有什么鬼东西来着,哦对,就是一些相片咯,还有一个葵斗碗”。后来对比在广东其他海滩捡到的瓷片,他发现与其他地区的不同的是——潮汕地区多是葵斗碗的碎片。他觉得有点意思,于是尝试寻找葵斗碗与潮汕的联系。


张胜佳捡到的葵斗碗碎片<br>
张胜佳捡到的葵斗碗碎片


“潮汕那个地方盛产高岭土,所以它可以制造陶瓷。又因为发达的海运,那里的陶瓷贸易很兴盛。”  说到葵斗碗的用处,他解释道:“可是潮汕人多地少,食物不够,又很贫困,那么就要在米里多兑水,做粥。”于是,葵斗碗都厚重,更耐用且隔热,适合喝粥。


葵斗碗上的图案<br>
葵斗碗上的图案


他介绍到葵斗碗的寓意。葵斗碗的外壁上类似符文的花纹既可以被理解为“葵花”,也可以被理解成 “兴丁”。两个符号间的线是林芝纹,代表着长寿。碗内底面的涡纹则象征着无限,代表一种对子孙后代绵延不绝的祈望。在农业社会,多生一些人口就意味着更多的劳动力,但更多人口也会导致更严重的食物短缺,恶性循环,子子孙孙无尽也,“所以那时的人们会下南洋打工谋生,去香港,去东南亚。”


张胜佳的曾祖父也是曾经下南洋移民潮的其中一位,他离开故土潮汕,搭乘海船,前往泰国谋生。随着迁移,葵斗碗也被带去了人们的所及之处。所以,在很多香港的影视作品比如 TVB 和邵氏电影里,他都找到了葵斗碗的踪影。 


张胜佳的家族在曼谷的祠堂 
张胜佳的家族在曼谷的祠堂 


邵氏电影中的葵斗碗
邵氏电影中的葵斗碗


说到 “移民潮” 这个词,“潮”这个字淹没、冲刷掉了太多个体经历,将当时迁移者的生活简单总结成了空大又单薄的历史。而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葵斗碗,这种不起眼的器物则一定程度上抵抗了这种空大,让属于潮汕移民工人的历史具体生动了起来。又这么偶然地,在不属于博物馆的某处,一段旧时劳动人民的历史在垃圾堆里被重拾起来。对于张胜佳来说,这也许也是一段自我民族志的故事,他的身份和家族迁移的故事也被盛载在片葵斗碗的碎片中,被再次记起和思考。


“庶民可以说话吗?” 这个问题仍如幽灵一样回旋在世界的上空,它回旋在南洋和泰晤士的波浪里,回旋在被拆的老房子和城中村的垃圾堆旁,回旋在博物馆的展厅里,回旋在英女王葬礼的钟声中。


每次退潮,历史的碎片便会赤裸地暴露在沙石上。大量属于庶民和边缘的声音也在其中,它们时而呐喊、时而平静地呆在那里。每当这时,像张胜佳一样的拾“荒”者就会出现在河滩上,寻找着下一个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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