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问题青年Wonderers(ID:openyouthology002),作者:乌何有,编辑:Sharon,原文标题:《当一个普通冰雪运动员选择退役》,题图来自:《超越》
7 月 19 日下午,日本花滑选手羽生结弦召开记者招待会,表示自己以后不再参加竞技比赛,而将作为“职业选手”继续花滑。很快,#羽生结弦正式宣布退役 的话题登上了微博热搜。回顾整场发言,羽生一直避免使用“退役”这个词。他反复强调,虽然远离赛场,但他依然会继续滑冰,继续和自己的弱点、过去的自己战斗,成为“更好的羽生结弦”。
一些人惋惜羽生的过早离场,但很多人不知道,和羽生年纪相仿就退役的运动员其实不在少数。除了离开赛场的不舍与遗憾,这些普通的、年轻的冰雪运动员马上面临着更隐秘而现实的问题。
正如速滑世界冠军王濛曾在一次解说中提到,运动员所指的不单单是奥运冠军、世界冠军,还有一系列二十岁左右的运动员, 他们还没有升到国家队就要面临退役。这些运动员是我们看不见的无名之辈,他们同样从事过某个体育项目十年之久,需要负担训练带来的伤病,只不过他们要面临着社会再就业。
如今,新媒体介入和体育商业化的趋势逐渐重塑着传统举国体制之下的运动员培养路径,我们可以看到一部分运动员已经在新模式中成长起来。即便如此,也少有冰雪运动员能像羽生结弦那样,在退役后继续训练表演,大多数普通运动员需要重新计划自己的“第二人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目前的环境也在改造着我们对于运动员的单一想象。
1. 命运之赌
2006 年 2 月 14 日下午,都灵冬奥会女子速度 500 米决赛场上,中国速滑选手王曼丽以 76'78 的成绩屈居亚军,仅落后俄罗斯选手祖诺娃 0.21s。作为继叶乔波之后第二位获得国际滑联“金冰刀”殊荣的女子速滑名将,她身上背负着中国速滑对于冲击金牌的期待,是队内速滑运动员的标杆和梦想。
为了这场冬奥,她推迟退役,坚持带伤参赛。出征此次冬奥会前,她曾信心十足地说:“这次,我再也不会让金牌溜走。”但在巨大的压力下,她最终只获得亚军,错过了这枚在她运动员生涯中最想获得却唯一没有获得的奖牌,带着遗憾离开体坛。她不会知道,这次比赛的结果就像蝴蝶振翅,很快传到远方队友李雪的心中,形成一次巨大的风暴。
彼时,李雪在牡丹江市速滑队已经待了整整 15 年。当时她的教练谢天恩一共只带两个队员,一个是王曼丽,另一个就是她,两个人都是在速度滑冰上极好的苗子。可随着心智渐渐成熟、训练成绩越来越好,李雪对于运动员生涯的顾虑却与日俱增。
都灵冬奥会结束后,尽管不舍,王曼丽还是决定结束自己运动员生涯,正式退役。那年她们的谢教练 67 岁,多年来他为了队里训练长期待在东北,和北京的妻女聚少离多。此次比赛结束后,他和李雪表达了离队退休的打算。
过去训练的日子艰苦而枯燥,李雪偶尔也会对未来萌生不安,但大部分时候,按部就班的练习总能让她定下心来。并肩作战的队友,以及作为后盾支柱的教练,是她训练生涯中熟悉而坚实的一部分。
但随着运动年限的增加,这种“规律”镇定剂的效果也逐渐失效。多年的训练给李雪的膝盖留下了很多伤病,两年前开始的每个夏天,她必须打封闭来抑制这种局部疼痛,从而继续保持比赛的最佳状态。但人的身体是非常灵敏而具有系统性的,自身体受伤后,李雪偶尔会产生一种不安感,就像深藏在冰面之下的裂纹,时不时发出令人心惊的断裂声。
此时,更换教练的消息像是在已经开裂的冰面上重重一击,彻底击碎了李雪看似平静的训练生活。她对面前的运动员生涯产生了迷茫。哪个运动员不想登上最高的领奖台呢,李雪也不例外。但是队友王曼丽的比赛再次提醒她:竞技体育的结果并不完全取决于个人的准备,不可预估性也是运动的一部分。
她和王曼丽差 11 岁,如果再过 11 年,她能够站上奥运的领奖牌吗?如果一直坚持的梦想无法实现,那退役之后,除了滑冰,她又能做什么呢?这些问题像是冲破了束缚,一股脑倾泻出来,让李雪不知所措。
在内心反复挣扎的时候,她忍不住回想起自己进入专业队的经历,成为专业运动员和放弃运动员身份对于她来说似乎都是异常艰难的抉择。
李雪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被选材教练发现送进业余体校培养的。还记得第一次试冰,身边的小伙伴刚踏上冰面就摔得四仰八叉。但李雪没有摔跤,她能够站起来,甚至可以慢慢在冰面滑动。她觉得疑惑:这个游戏并不难,为什么其他人都在摔跤?教练很快发现了这个“天选之子”,主动上前询问李雪有没有学习滑冰的兴趣。就这样,李雪进入业余体校开启了自己的滑冰之路。
每天放学后,8 岁的李雪就要赶紧前往附近的牡丹江火车头体育中心,开始她的另一重“体校生活”。体育中心离小学有四五站车程,有时候爸爸会来接送她去滑冰,有时家人没空,李雪就自己背着书包乘公车去参加训练。
李雪在速滑上的天赋很快展现出来,五年级的时候,她就已经拿到了省级速滑比赛的冠军,那时候离她上冰只过了三年。这场比赛上,专业队的教练注意到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想要破格把她招入专业队。进入专业队后在役期间可以接受更加专业和精良的培训指导,但是同时也意味着要接受体校全日制的培训,放弃在普通学校的课程。
起初,李雪父母得知孩子被专业队招入的消息非常自豪,但是这种欣喜很快就被了解具体情况后的忧虑所替代。对于一个小学还没毕业的孩子来说,放弃读书是一次“豪赌”,他们不愿意为了不确定的未来牺牲女儿读书考学的机会。
而为了留住这个“好苗子”,专业队提出解决方案,破格同意李雪保留在半专业队训练的传统,上午在校读书,下午去体校进行训练,晚上住在队里统一管理。在李雪的恳求和教练的坚持下,妈妈勉强同意了这个提议。出于对她学业的担忧,家里还是在晚上给她安排了补习的课程。
这个折中的办法看似是个最优解,但也只是短时间内维系了现实的平衡。很快,李雪就感受到作为普通考生和专业运动员这种双重身份之下的巨大压力。
作为一个正在训练黄金期的年轻运动员,她每天只能接受半天的训练,而专业队中训练任务是有严格安排的。为了不让她和别人拉开差距,教练只能单独为她制定个人的训练计划。同时,作为在校需要中考的学生,她要花更多时间来弥补她滑冰训练时落下的课程,每天下午结束高强度的冰上训练后,李雪需要马上转换身份,投入晚上的补习内容,每天补 2-3 个小时,一周 5 天。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近两年。随着年级升高,课业的体量和训练的强度同时在增加,李雪常常在补课期间忍不住睡过去,身体的精力已经无法支持她继续这种“双面人生”。当时,李雪在 11 岁的年纪就从滑冰上获得许多认可和赞美,正处在一个浑身都是冲劲的阶段,她相信天赋和努力能让自己冲向更好的成绩。于是她和父母进行了一次长谈,明确自己想要成为一名专业速滑运动员。
但父母并不像李雪那样乐观。追求“更高、更快、更强”的运动员往往都是在金字塔尖才能被人看到,而要取得这样成绩的概率太小了。与如此微小的可能性相对的是孤注一掷的勇气,去搁置同龄人所接受的学校教育,花费十几年甚至更久去打磨一项技能。
退一万步讲,即使李雪能够成为登顶的运动员,但生理条件决定的短暂黄金期使得她不可能永远待在顶峰,终有一天,她必须回到社会生活中来。那个时候,她能否适应社会?滑冰训练会不会给她身体留下病痛?无数不确定的问题在李雪的父母心头萦绕。
父母几次劝说,李雪依然坚持自己的决定。渐渐地,她放下学业,减少了补课的频次,增加了训练的强度,回归到专业队的集体训练中。这样的生活持续到李雪 23 岁。期间她的运动表现越来越好,最高曾获得过全国速度滑冰青年冠军的成绩。
过去因为成绩突出,教练只训练她和王曼丽师姐。但通常情况下,一个教练要带 3-4 名队员,有时甚至会带 7-8 名。当把不同性别、不同赛程的运动员被放在同一队接受训练时,就只能选择以优秀队员为核心设计的综合训练计划,这样的训练会存在很多问题。
老教练的退休,就意味着她要跟随新教练进行一套并不适合自己的训练模式继续运动,给其他更优秀的运动员“陪跑”,她没法预估自己还需要练习多久才能达到新的高度。
况且,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李雪的身体已经不是最初训练时的样子了。运动员对于自己身体的状况比常人更加清楚,疼痛的反复,身体的表现都告诉她:别说拿到儿时梦想的奥运金牌了,甚至能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运动员都是难以确定的事情。如果继续训练下去,等待她的可能就是按部就班的训练、比赛、退役、当教练。她突然觉得支撑自己每天努力训练的那股气就散了。
在运动员这个赛道上待了 15 年,她想停下,却发现一切都身不由己。父母首先否定了她主动退役的想法,身边的队友和朋友也不支持,毕竟这是她整个青春都为之奉献的事业。“我从来没有那么痛苦过,不管是训练中,还是之后就业找工作,我都没有那么痛苦迷茫的时候。当时提起(退役)这件事就会哭出来。”她这么形容当时的心境。
2. 决绝或隐忧
比起李雪的留恋犹豫,杨帆退役时表现出的更像一种决绝。2010 年退役那年,她 24 岁,已经在冰上待了整整 14 年。儿时,她也是在体校教练选材的时候被发现的,那个时候杨帆长得比同龄人高些,冰感也不错,测过骨龄之后,教练就把她招入了冰球队。
现在冰球已成为北京上海等地中产家庭的身份象征,年轻球员训练都要去设备齐全的室内冰场。而杨帆不同,她回忆起那个时候,训练没那么多讲究,气温一低,在室外空地用水浇块冰就可以训练。她自己除了冰球装备的费用,“基本没有花过什么钱”。杨帆的老教练是一名中国女冰国家队成员的父亲,也是老一辈的冰球爱好者,是他把杨帆引上了冰球运动的道路。
90 年代末,冰球在东北还是小众项目,提起来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愿意去打冰球的孩子不多,女生更是寥寥。最初在队里训练的时候,整个哈尔滨市都凑不齐一支女冰队伍。杨帆的运动员生涯也是举国体制之下的垂直选拔模式。在业余体校训练了一段时间后,杨帆正式进入哈尔滨市体校,接受体制内的冰球培训,随后升入同一体系下的哈尔滨市冬训项目实践中心。
不像在体校还有一定的文化课分配时间,进入冬训中心后,杨帆和队员接受的就是全天候的训练模式。为给予运动员退役后一定的学历保障,在同龄人上大学期间,杨帆和队友的档案就被挂靠在了哈体院名下。
如今学习冰球的孩子很多是在 3、4 岁就可以上冰,而且在青训期间就可以参加诸如亚洲青少年联赛之类的许多商业赛事。而杨帆和队友是在 10 岁左右接触冰球,进入冬训中心进行专业训练后每年也只能参加两到三次的省级比赛。对于需要紧密配合和赛场经验的冰球运动员来说,这样的机会还是太少了。
作为体制内注册的运动员,她们只能代表哈尔滨地区出赛,受到的限制相对也较多。如果其它缺少冰球人才的省份地市想要请她们代表参赛、达成战略合作,就需要通过上级的层层审批,一般也是很难通过的。
竞技体育是残酷的,据国家体育总局统计,我国在册的专业运动员约 5 万人,每年约有 4000 名运动员退役。2002 年,体育总局出台《关于进一步做好退役运动员就业安置工作的意见》,鼓励运动员通过市场自主择业,这标志着退役运动员职业转型的起点。
等到 2003 年 8 月,人事部、财政部、国家体育总局联合印发《自主择业退役运动员经济补偿办法》规定,出台了自主择业的经济补偿办法。但事实上,这种“给了钱,让运动员离开运动队”,并没有真正解决运动员的就业难。还未到退役的年纪,杨帆已经看到了未来存在的种种问题。
在杨帆的队里,一些运动员在退役后并未得到妥善安置,因此也迟迟未能真正“退役”——他们虽然已经到了退役的阶段,但是依然占据着在役的名额。而这样就导致一些新入队的成员虽然接受着专业训练之“实”,却没有运动员之“名”。他们领不到正式的编制,只能按训练的频次领到一些微薄的训练费。这样的后勤保障,很难不让运动员有“后顾之忧”。
杨帆并不愿详细讲述让她对体育圈失望的那件“导火索”,长期的情绪积压已经在过去消磨了她对竞技体育的热情。一次短暂冲突过后,她毅然决然选择退役。“退役之后怎么办?我当时根本没想这么多。那个时候就是伤心,就想着离开这个地方,其他的我什么也没来得及想。”
同为运动员的大泽在面对退役时感受与李雪、杨帆都不同。也许是因为他所接受的培养体系和她们都不大相同,更接近国外“散养”的业余运动员。比起犹豫伤心,他觉得退役更像是一种遗憾。
大泽是黑龙江人。在进入高中前,他都是在周末、寒暑假到业余体校接受训练。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滑雪比赛项目中跳跃、腾空和跨越障碍的概念,训练就是被教练扔在亚布力滑雪场的雪山上进行滑行练习。
几个热爱滑雪的少年比滑行速度,比立刃高度,在雪场度过了快乐的年少时光。当时全国也没有几场比赛,市队不需要他出成绩,大泽乐得把滑雪当成一项爱好。只是当进入高中、课业真正繁重的时候,没有过多的犹豫,他听从了父母的建议,退出市队,专注考学,最终凭借自己不错的成绩考入北京某所高校的经济系。
而大泽没想到,自己的滑雪生涯没有因为考学退役而停滞。来到北京求学后,出于对滑雪的兴趣,他课余时间总出没在各大雪场,也因此结识了一帮志同道合的滑手朋友。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彻底改变了自己对单板滑雪的认识。他和朋友一起看国外风格类滑手的滑行视频,自己研究如何做出高难度有范的动作。跳出滑行的单一练习,大泽开拓了滑雪更丰富的面向。
大二的时候,大泽被品牌方邀请去做商业赛事,成为一名职业滑手,又一次开启运动员的生涯。自此之后,他会在雪季来临时在北京室外滑雪场练习,四至六月份转战乔波室内滑雪场,暑期去新西兰雪场。每年那时候,全球滑雪的选手都会聚集在新西兰一起玩,就像是一个属于滑手们的盛会。
大泽很喜欢滑雪的氛围,在他看来,滑雪就是一种“有酒有肉有朋友”的活动,在雪场上,没有人会计较利益纠葛。大家只会一起讨论怎么做一个 360° 的翻转最好看,是单手抓还是双手抓?在偏轴转体中要加一个什么样的动作比较“范儿”?
这样的日子被一次骨折打断。大四期间一次滑行中,大泽为了完成动作用手撑了下地面。当时没发现什么异样,但是到医院一经检查发现锁骨已经断裂,为此他暂停了一段时间静心休养。然而一年后再次进入雪场,他在完成动作时再次造成同一位置的断裂,这让他萌生了退出的想法。
也许已经想到过这一天的来临,大泽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决定按照父母期待去选择一份与经济专业相关的工作。但在空闲时间,滑雪依然是他最热爱的运动,而因为滑雪结识的滑手们也成为他最珍贵的朋友。
3. 少数的幸运儿
这些年一直待在队里训练,李雪非常憧憬普通应试生的学校生活。运动员的特殊身份让她缺失掉很多同龄人共有的经历,她渴望去大学弥补自己的遗憾。萌生退役想法之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决定:提前退役退学,去北京上大学。
在做职业运动员的同时,李雪也归属于哈体院,只要继续读下去,她可以顺利获得学校的学位证书。但李雪不愿意,她觉得选择退役应该意味着更多可能,她想知道离开东北、离开体队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认真考虑后,她向哈体院教务讲明了退学的请求,准备好所有需要的成绩证明和训练材料,投递了北京接收优秀运动员的几所高校。
等待录取结果的过程是煎熬的,很长一段时间,李雪没有收到任何消息。那段时间她跑去云南散心,“我当时等太久了,觉得肯定考不上了。当时出去玩还丢了一只很喜欢的表,觉得是老天爷在暗示我(上学)没戏了。”与此同时队里也给她保底,答应没有录取她还可以回来继续练习。
但她没有因为这样的安慰而放松,而是休整后直接跑到北京,一边等待录取结果一边补习英语。还记得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下午,她正在客厅的地板上跟着光盘练习印度瑜伽,手机里表姐兴奋地通知她,北京体育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
当时她热泪盈眶,所有的痛苦和纠结好像在一瞬间找到了出口,她的生命又重新打开了。
当然像李雪这样能被免试入学的运动员只是凤毛麟角。根据优秀退役运动员免试进入高等院校学习指导》中的要求,只有获得全国体育比赛前三名、亚洲体育比赛前六名、世界体育比赛前八名的运动员才能获得这种资格。李雪是牡丹江市速度滑冰女子队第一个来北京上学的运动员。
免试入学的运动员不能选择专业,所有人都被录入到运动恢复专业。通过体系化学习相关知识,该专业的培养目的是为输送服务运动员的高水平教练,大部分体育生在进入大学后依然很难走出之前体育训练的圈子。
但李雪有着自己的梦想,大二时她抓住转专业机会,通过了传媒系的笔试和面试。她很喜欢传媒的学习氛围,比起攥着笔头一板一眼完成作业,她更喜欢这种创意性和社交性兼具的学习方式。
她的体育背景在传媒领域实属难得,毕业后李雪尝试了杂志社编辑、新浪体育赛事负责人、融创冰雪项目策划等多种工作,踏入“传媒+体育”的领域。
大泽择业时最初并没有考虑体育方向。他选择延续本科专业,到一家投行公司做 IPO 工作的实习。实习的工作是枯燥的,和雪场不同,职场上的人际关系隐晦不明,直性子的大泽总觉得里面的人说话像是在兜圈子。
在与顶头上司发生了一次比较严重的冲突之后,他没有和家里商量,自行离开了这份并不顺心的工作。与此同时,他也在思考:是否能够将自己热爱多年的滑雪作为事业延续下去?当然,这个念头其实从他大学伊始就一直隐隐生长着。
常年和滑手朋友们天南海北地滑行,大泽多少对国内滑雪市场有所了解。大学期间滑遍各大雪场的他此前就发现了雪场经营的一个痛点,那就是滑雪教练人手紧缺。很多滑雪场只有在雪季来临时才会招募滑雪教练,而短期内要寻找大量专业的滑手并不是一件易事。
每到雪季来临之前,雪场负责人就会在雪场附近的村落召集一些村民做临时工,对他们进行简单培训。由于大多数游客都是新手,负责教授的滑雪教练通常只需起到指导和扶持的工作,很多雪场的教练本身并不会滑雪。
和两个滑手朋友商议过后,大泽他们开始了面向企业端的滑雪教培行业。大泽所在的公司会主动招收有一定基础的滑雪者为其进行专业技能培训和资格考试,同时也与各大雪场签订协议,为他们输送教练人力,这样不仅能解决雪场运营的痛点,同时也为很多业余滑手提供了就业的机会。
他笑说自己的人生好像是为雪场而生的。最初创业时,北京还没有多少人滑单板,每个雪场都只配双板装备。为了促成合作,大泽他们主动向北京某雪场免费提供一批单板,而这批单板的费用就用雪场的雪票来抵扣。拿到雪票的他们到雪场附近打折出售,替雪场拉来许多客人。在他们的努力下,越来越多人了解到单板这个项目。他开玩笑道:“我为中国单板付出太多了。”
大泽是幸运的,他的创业正好赶上了我国“冰雪热”的浪潮。随着人们对冰雪项目的热情逐渐高涨,各大滑雪场也不断拔地而起。滑雪教练在市场上供不应求,目前每年从他这里毕业的滑雪教练都会被滑雪场提前预定,他的培训行业也越做越大。从创业的第一年他开始创收,目前已经与七家雪场保持了合作关系。
4. 授人以渔
李雪从速度滑冰的前十五年中走出,而杨帆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无论是运动员还是普通应试生,体制内都是一份稳妥的答案。杨帆能得到这个机会也属幸运,18 岁那年她正好碰上运动员的事业单位招聘考试,文化课加上专业技术的前 5 名可以得到编制转正。成绩优秀的杨帆就这样在成年后获得了工作的保障,但是奇怪的是,这样的考核只存在了一年,之后就销声匿迹了。
运动员的编制就是普通考生的公务员铁饭碗,能够拿到的还是少数人。根据 10 年凤凰资讯的一则报道,“截至 2009 年 7 月,全国累计已停训待安置退役运动员 4343 人,而 2010 年预计新增退役人数 2193 名,其中 45% 的退役运动员得不到及时安置。”哪怕是训练成绩优秀的运动员,也有可能因为伤病或者年龄被迫退役,杨帆的很多队友目前选择退役后到南方的冰球俱乐部当教练来维持生活。在那里,“冰球是富人的运动”,当教练的收入十分可观。
作为少数得到编制的幸运儿之一,杨帆很清楚整个体育圈的现状。她看得到年轻队员的担心和彷徨,但无可奈何。“我只是很小一粒尘土,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她说。
作为带队的教练,生活中最让杨帆忧心的就是队员的训练问题。正值成长的孩子们面临着比她过去更重的学业压力,这种课业的负担和杨帆的训练计划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张力。在过去,刚刚进入业余体校的她起码还可以保证周末两天的训练时长,而现在,被选中的孩子每周只能来训练两到三个小时。而这样的训练强度,对于一场比赛就要 60 分钟的冰球项目来说,几乎是杯水车薪。
无论是年少时学业和训练的冲突,还是成年后工作和留队的考量,运动员的许多顾虑和犹豫都是因为没有清晰的上升路径和生活保障。杨帆无法为忧心忡忡的家长许诺什么,目前我国共有 500 万运动员,在呈金字塔队形的运动员队伍中,真正位于“塔尖”的佼佼者寥寥无几,能得到退役保障的也绝非多数。当一个孩子的学习还不差的时候,运动就永远是预备的第二选择。“目前的现状就是:体育就是体育,教育就是教育,教育和体育不能融合。”
转型成功的李雪也不是全无烦恼,2020 年初她冒出想要辞职的念头,那是她在新浪体育的第六个年头。让她考虑辞职的不是对这个职位的不满,恰恰相反,李雪给出了一个很让人意外的答案。
“在一个环境待了 6 年之后,人会变得很懈怠。因为那个环境我太了解了,我会知道如何把一件事情交代得很好,甚至如何摸鱼。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感觉自己像个老人。”李雪这样表达着自己当时的想法。不过没多久疫情发生,李雪在新浪又坚持待了一年。而后,国内进入疫情常态化,她觉得自己不能等下去。
在面临人生关卡的很多选择时,李雪都会做出让人惊讶的选择。她觉得,于其无止尽地等下去,畏惧种种风险,不如尽快让自己面对现实,如果到奔四的时候再选择换一份新的工作,恐怕只会比现在更难。于是她果断离开新浪,进入一家融创中国文旅的公司,为公司孵化赛事 IP。尽管在融创的工作生活并没有过去得心应手,李雪也并不后悔,她认为很多时候我们都需要勇敢一点,“其实在我看来,现在的很多运动员比一般人承受力更强,在面对生活中的许多变动时也更容易扛下来。“
多年承办赛事的经验让她对当下年轻的运动员有了更多了解。在她自己接受训练的那些年,李雪从来没有任何关于广告商、新媒体或者视频平台的概念,但是在近些年的赛事包括冬奥会上,她注意到了运动项目商业化的种种迹象。在李雪看来,“比起举重等体育项目,冰雪项目更具商业化的先天优势,无论是冰场雪场,还是运动设备、运动服装,都有许多可以投资创收的地方。”
然而并不是所有具备体育技能的运动员都能善用这些机遇。大泽说,比起像他这种“非典型运动员”,体制内退役运动员更容易从事教练的本职工作。他们自己很难跳出桎梏,去想象另一种方式的工作。运动员就像是一个身份标签,帮助他们选择了职业,也排除了其它选项。
2007 年,运动员职业转型历史上的标志性文件出台。国家体育总局、教育部等六部委联合印发《运动员聘用暂行办法》。其中特别明确了运动员培养机制,实行职业转换过渡期制度。据官方数据显示,目前举办了将近 40 期退役运动员培训班,接受培训的运动员总人数在 2000 名左右。然而,这个数字和每年退役淘汰的运动员相比,依然只是一个很小的数目。
“我们需要交给运动员新的工具,让他们有更多的就业方向去选择。”相比于直接提供退役后的保障,李雪认为给运动员职业技能培训是一种更现实的解决方式。“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给退役运动员学习和自我提升的便利,他们才会更加自信,在就业市场上更有竞争力!”聊天后,她元气满满地发来这样一段话。
目前冰雪运动员的生存境况大多良好,“三亿人上冰雪”的口号刚刚抛出,加上冬奥会带动的全民热情,他们可以到各大冰场、雪场做教练,收入不菲。这还只是比较普通的状况,对于成绩更好、经历更丰富的运动员,除了体制内的就业机会,他们还可以和品牌签约、参加比赛、承办冰场雪场。在冰雪运动员的退役生活处境上,李雪、杨帆给出了和大泽一致的答案。但是这样的情况会在多长时间内持续、又会在什么时候结束,没有人能确定。
尽管这已经是大泽创业的第三个年头,但他的父母还是一直期待他能重新做回经济专业的“本职”工作。他很幽默地举了李安的例子去解释:“1995 年李安凭借《理智和情感》获得奥斯卡金像奖七项提名,按照常理,这已经是非常光宗耀祖的成绩了。但是李安的父亲说,‘小安,当你拍到五十岁,应该可以拿到奥斯卡,到时候就回去教书吧。’“
最后。
随着我国运动员退役安置方式逐渐由政府包分配向自主选择出路的方向转化,运动员退役后的种种问题早已显露出来。
2003 年,南方周末的记者李海鹏首次报道了举重运动员才力的陨落,揭示了退役运动员群体共同的隐痛。随后在 2006 年,女子全国举重冠军邹春兰退役后做搓澡工的社会新闻传出,引发妇联和体育局的高度关注。
著名运动员褪去光环前后巨大的身份转换往往是此类新闻的由头和爆点,吸引着体坛观众的注意力,令无数人扼腕叹息。同时我们也发现,更多没有冠军光环的退役运动员长期处于失语的状态,离开擅长的项目,他们和其他人一样,面对着这个学历至上和功绩主义社会的筛选,流向社会底层的体力劳动。
十几年过去了,我们中的大多数对于运动员退役的想象依然停留在这些媒介记忆中,这类报道印证了我们对于运动员这一群体退役生活的担忧和不安。抱着这份想象,进入运动员生涯和坚持体育事业更成了需要再三考虑的 plan B。
这个社会需要给运动员更多的保障,但同时也需要给运动员更多转型的勇气和可能性。就像李雪在退役时给自己提出的那个问题:“如果我不做运动员,那我还能做什么?”与其说运动员需要的是一个确定的退役生活,不如说他们更需要的是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和探索。
参考资料:
[1]王进.运动员退役过程的心理定性分析:成功与失败的个案研究[J].心理学报,2008(03):368-379.
[2]朱珺,邹德新.双重脱嵌:退役运动员安置政策的实践困境解析——以J省为例[J].体育学研究,
2021,35(06):77-83.DOI:10.15877/j.cnki.nsic.20211110.001.
[3] 深度搜索 | 运动员退役之后干什么?
https://mp.weixin.qq.com/s/MASU-dro7duBw5-AgGIukw
[4]“养成系”运动员的一生:登顶、退役与商业化路径
https://mp.weixin.qq.com/s/xSuwPtmOL3f2z1Ew_zBEnw
[5] 王濛开体育MCN,社交平台或成退役运动员新归宿
https://mp.weixin.qq.com/s/8oQBqL4Jo7z99HwuruWI7g
[6] 我国运动员退役安置工作的现状、问题及应对措施
https://mp.weixin.qq.com/s/udUC-4KAvEZ-ONNvqBFp9w
[7] 中国运动员现状:近半数无编制 45%退役后失业_体育_凤凰网
http://sports.ifeng.com/zonghe/201001/0120_4685_1519011.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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