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ID：bosszhipin），作者：刘碎平，责任编辑：二水、周周，头图来自：《人生大事》剧照
殡葬师晓慧（化名）正在给一位去世几个小时的老人整理遗体。
由于肌肉收缩强硬，老人的手和手指都是弯曲状态，晓慧需要把老人的手和手指捋直。
突然，晓惠的手被床上的已经僵硬的老人紧紧握住，抽不出来。有10秒钟的时间，晓慧不停地冒冷汗，她心里也犯嘀咕，老人都去世了，为什么还握住自己的手。
慢慢冷静下来，晓惠反应过来只是刚才操作不当，没有从逝者手指的第一个关节处慢慢做按摩，而是用手握住老人手指的第二个关节，由于第一关节的肌肉和经脉收缩，晓慧被“握住”了。随后，从肘窝到手掌再到手指头，晓慧进行了细致地按摩，老人的手才慢慢被捋直。
从业3年，晓慧没有遇到恐怖电影里面的灵异事件，这是她唯一一次被吓到的经历。不过，晓慧说，她并不感到害怕。
不久前，由演员朱一龙主演的电影《人生大事》在院线上映，殡葬从业者也再一次走进大众视野。在“喜谈生，忌谈死”的传统文化里，殡葬业一直是为大众所避讳的职业，在社交场合，从业者往往选择隐藏自己的身份。同属服务行业，殡葬业不存在“微笑服务”，晓慧和同事们也不会主动说“你好”、“再见”，更不会主动伸手握手。
在外界看来，殡葬行业自带神秘感，也是暴利、高薪的代名词。那么，殡葬行业是否暴利？从业者是否真的“一晚1600”？我们找来了殡葬师，聊聊他们真实的工作体验。
被“套路”入行，曾被吓得冒冷汗
和《入殓师》里面的主人公小林大悟一样，晓慧也是被“套路”才进入目前就职的殡葬公司。
2019年入职前，晓慧一直被告知是一家礼仪公司，正式入职后，她才得知公司从事丧葬行业，做葬礼的礼仪。由于晓慧入职时是行政岗位，远离一线，一番纠结后她没有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
两个月后，公司总部的同事在业务落地后，陆续返回六盘水，毕节分公司仅留下几个人。就在这个当口，一位客户去世了，晓慧被通知前去协助入殓师。在去的车上，想着即将要见到的场景，晓慧紧张到手心冒汗。
冬天的殡仪馆比室外更冷，看着同事细致、温柔地操作，站在一旁的晓慧心中的紧张感和恐惧感也慢慢消失。为逝者化上妆以后，看起来就跟睡着了一样，那是晓慧第一次萌生了要做入殓师的想法。
那天下班后，晓慧想起了去世10年的父亲，她说：“如果我爸爸当时有这样的服务，而不是被粗暴对待，我会觉得很美好。”
2012年，晓慧的父亲因心梗去世。那天，晓慧接到妈妈说爸爸不行的电话后，立马赶到医院。一开始，她没往坏处想，到医院后，就忙着去交费。正在排队时，一群人围了起来，她上前一看，倒地的正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则瘫坐在地上大哭。
晓慧爸爸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医生对他进行了40分钟的抢救，人还是走了。随后，晓慧爸爸被拉到殡仪馆，她留在医院办理父亲的死亡证明。赶到殡仪馆后，她从别人口中得知，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直接拿水管冲洗父亲的遗体，冲完以后匆忙地穿上衣服。那是23年来，晓慧第一次直面死亡，在关于父亲的回忆中，这个画面也一直刺痛着她。
“从事这一行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第一次到现场，见到家属发自内心的感谢，晓慧的内心被打动了，“如果能帮助逝者体面地离开，也是一件非常很有意义的事情。”
那天之后，30岁的晓慧跟着老师傅系统地学习了入殓和殡仪知识。由于也会接触到一些非正常死亡的遗体，晓慧还跟着学习了遗体整容修复，这是殡葬行业的技术活。
朋友说可怕，亲妈不理解
晓慧爱美，是典型的南方人，体型娇小，看不出实际年龄，如果出现在你面前，完全猜不出她的职业。
从事殡葬行业的决定并不轻松。家里人和朋友对于她的转行，除了意外，就是不理解，甚至感到晦气。
“太可怕了！”入行不久，晓慧将新工作透露给从小玩到大的闺蜜，结果收到了这样的回复。那次通话后，闺蜜语气严肃地告诉她不要主动来电。此后的半年里，晓慧没有再主动打过电话，平时约着玩，都是闺蜜主动联系，彼此对工作绝口不提。
和另一些朋友聚会时，正常聊着天，朋友和晓慧的距离也在不知不觉中就拉开了。就连自己的母亲，也因为晓慧的选择和她的关系降至冰点，原本就很少沟通的母女，几乎成了陌生人。
晓慧微信有4000多好友，平时喜欢发朋友圈分享生活，从事殡葬行业半年后，她想测试一下还剩下多少好友，结果有200多个好友将她拉黑或删除。
那段时间，晓慧特别失落，沉重的挫败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开始犹豫，打起了退堂鼓。
转折点是一只乌龟的死亡。当时，晓慧4岁的儿子养了2只乌龟，其中一只去世了。
“它已经离开它的小伙伴了，我们找一个地方把它埋起来，好不好？”
“为什么要埋起来？”
“就跟我们人一样，离开之后，并不是就不在我们的世界上了，它的小伙伴会想它，但是我们一定要把它藏（埋）起来，如果没有这样做，另一只小乌龟会觉得难过。”
随后，晓慧和儿子一起埋葬了小乌龟。不久后的一天，儿子和姥姥聊天主动谈起这件事，令晓慧意外的是，儿子把自己从事的职业和埋葬小乌龟联系在一起，告诉姥姥“妈妈在做一件特别好的事情”。
尽管晓慧妈笑着说“小孩子知道什么”，但从那天起，晓慧明显感觉到妈妈对她的态度缓和了很多，跳完广场舞，妈妈会主动跟她分享发生的有趣的事情，晓慧也在学习用全新的方式和妈妈建立沟通。
少了来自妈妈的不解，晓慧对从事的职业更坚定了。都说妇产科医生是迎接新生命到世界上的天使，晓慧说，有人接，肯定就有人送，“我们就是守在生命终点站的一帮摆渡人”，也是一份普普通通的职业，不希望被特殊对待。
最难忘的是意外去世的12岁女孩
入行3年，晓慧亲手服务过的逝者有100多位。
开始工作前，晓慧和同事会询问家属逝者离世的原因，如果有传染病，他们会穿上防护服再提供服务。疫情发生后，这一点也变得格外重要。
晓慧说，以前为逝者穿衣服、洗身都是家属的事情，但现在了解流程的人比较少，再加上害怕心理，这部分工作全部交给晓慧和她的同事来完成。但公司专门在仪式中添加了传统文化和孝道文化。比如，仪式正式进行后，晓慧和同事会带着家属为逝者擦脸、擦手、擦脚。在晓慧看来，这也是家属为亲人在世间做的最后一件事。
之后，晓慧会为逝者修剪手指甲、脚趾甲，进行净身，对面部和耳、鼻、口做清洁，需要的话，再做一些面部填充。
最后一步是给逝者上妆，目的是使面部看起来更自然一些。如果逝者走的时候，没有经历过痛苦，看起来很自然，就不需要化妆，反之，就要根据年龄、性别再进行上妆。
“会遇到一些年轻的，或者比较爱美的，我们也会满足他们的特殊需求，比如画指甲、贴假睫毛。”晓慧说。
在晓慧服务过的逝者中，多数都是自然死亡的老年人，通常在70-90岁左右，但也有一些因病或意外去世的年轻人。
直到今天，晓慧还是忘不了一名因车祸去世的12岁小女孩。女孩的爸爸精神不太正常，妈妈生下她不久，就离开了家庭，女孩一直靠爱心人士和姑父姑妈抚养着。
那是一个普通的早上，女孩穿戴整齐，背上书包，高高兴兴地去上学，一辆疾驰的车将她撞飞。由于伤势过重，女孩没有被抢救过来。
晓慧见到女孩的时候，她整个身子都是淤青，肋骨和脚已经骨折。晓慧也是一名母亲，看着遍体鳞伤的小女孩一动不动，她止不住地流泪。
这是公司的一个公益项目，晓慧和同事们给女孩买来假发，穿上平时穿的裙子，全身进行修复后，为小女孩化了一个淡妆。看着侄女安静地躺着，像睡着一样，姑父忍不住上前亲吻了女孩，做了最后的告别，但女孩的父亲似乎还没能明白，亲生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了。
工作结束后，晓慧和几个同事都感到很压抑，谁也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一连好几天，晓慧心情都很低落，她感叹“生命真的太脆弱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这件事后，晓慧在手臂上纹了“无常”两个字，提醒自己世事无常，要珍惜当下。
从事殡葬行业后，见多了生离死别，晓慧才真正理解，“明天和意外不知道谁先来”这句话有多么残酷。
暴利？高薪？一晚1600？
在外界看来，殡葬从业者就是暴利和高薪的代名词。出现在新闻中的，常常与“天价殡葬费”有关。
晓慧所在的公司，主要提供入殓和殡仪等服务。据她透露，公司收取的基础费用在8000多元，服务包括遗体入殓、3天的治丧仪式和指导，后期的视频制作，近一年的忌日和代祭祀，以及丧葬用品和日用品的代采购。如果有个性化的需求，要根据需求再去核算金额，但是8000多元的方案基本上能满足大多数人的需求。
那么，从业者真的能享受高薪吗？
一张网传招聘显示，深圳某殡仪馆招人，白班一天800元，夜班一天1600元，尤其要求“招胆大的人”。
“抖音看多了。”晓慧介绍，殡葬从业者真实的工资并没有那么高，但在北上广等一线城市，收入确实会高一些，特别是遗体整容师，月入过万是没有问题的。
晓慧透露，殡葬行业也有淡旺季，在即将到来的8、9月，会有一个死亡的小高峰，原因是天气炎热，酗酒的中年人会变多，容易导致猝死。大高峰通常在冬天，很多老人和生病的人因为身体机能下降，通常熬不过冬天。
尽管没有传说中的高薪，但晓慧的待遇在当地还是一份不错的收入。晓慧生活和工作的贵州，平均月工资在3000~4000元，她平时的收入在月均5000~6000元，旺季的时候，一般能达到8000~9000元。
“没有加班，24小时待命。”要匹配上这份薪水，晓慧没有节假日，喝酒需要报备，睡觉也不能关机，手机一响，她就要随时到岗。
“很多人在离开的时候，都是凌晨一两点钟。”晓慧说，做这一行不敢耽搁，即便人去了暂时什么也做不了，但家属看到有他们陪着，就会安心一点。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坚持下来。不久前，晓慧公司一个00后小伙选择了离开，一开始，他信誓旦旦地说会坚持干下去，第一次去了现场之后，就把自己给吓着了，回来后就提了离职。另外一些人奔着高薪而来，也会失望地离开。
“要么是有故事的人，要么是打心里热爱，才能长久坚持下去。”晓慧说，她二者都有。
死亡教育，一门缺失的课程
晓慧从小叛逆，高中辍学，随后独自去闯荡，再也没有在家里长时间待过，直到父亲去世。
第一次直面至亲的死亡，晓慧也才23岁，意识到没能抽时间多陪父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感到非常遗憾和自责。父亲走得急，一句话也没能留下来。晓慧心里一直有疙瘩。
父亲行驶证的照片，是晓慧留下的唯一的照片，放在抽屉里多年，她一直不敢看，连筷子兄弟的歌曲《父亲》也成了歌单里面的禁忌。
来殡葬公司上班后，一个客户与晓慧年龄相仿，对方是独生子，希望能帮他父亲制作一份5分钟的生命纪念册。选歌的时候，晓慧一下子就想到了《父亲》，纠结了很久，她还是把《父亲》拉到了视频编辑器里面，歌听了十几遍，每听一遍晓慧都会跟着流泪。
当意识到可以去听这首歌的时候，晓慧才鼓起勇气把柜子里父亲的照片拿出来，“如果再不去看，我可能都忘了他长什么样子。”
这份工作，让晓慧有机会重新去看待父亲的去世，心理障碍卸下来的时候，她也与父亲的离开达成了和解。某种程度上，晓慧也是幸运的。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死亡，是难以被正视的。害怕、畏惧，是多数人对待死亡的心理。在欧美、日本等国家，从幼儿园开始，就有关于死亡的教育。有文章指出，国外的死亡教育内容大致包括消除恐惧、揭示生命的意义、临终关怀三部分。但在国内，死亡教育是缺失的。
晓慧说，死亡是生命的最后一部分，明白了死亡的意义，才能更好地活着。这份职业教会她的，就是不要让生命留下遗憾。
在亲眼见到的多数的生离死别的场景中，很多家属都会对着逝者说“对不起”。“对不起”背后，是生者对逝者怀有的遗憾和愧疚。在之后的从业生涯里，晓慧希望能听到“谢谢你”，多过于“对不起”。
电影《人生大事》上映时，晓慧所在的殡葬公司在当地电影院门口和步行街，做了一个“你愿意和我握手吗”的活动。同事们穿着平时工作的服装，站在电影院门口，时不时有看完电影的年轻人主动前来握手，甚至有年轻的妈妈主动让几岁的小孩前来握手。
最近一两年，晓慧明显感觉到，年轻人对这个职业表现出来的接纳和理解，无论在小红书还是抖音，他们发出来的每条视频下面，都会有很多鼓励的话语。这些鼓励的话语和来自家属的感谢，也让晓慧变得坚定了许多。
两年前，晓慧已将自己的遗体进行了捐赠，但今年33岁的她也想象过自己的葬礼，包括灵堂如何摆设，放什么歌，穿什么衣服，她希望，生命的最后一程，能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离开。《人生大事》结尾，莫三妹（朱一龙饰演）父亲去世了，他的遗愿就是希望葬礼能特别一点。最后，莫三妹将父亲的骨灰送上天，变成了炫目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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