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比你想象中的要好一点但比你想象中的又要差一点



若论世界上最神秘的国家,绝大多数人的答案,或许都是朝鲜。

如果说朝鲜旅游已经非常小众,那么赴朝留学听上去就更难以想象了。

95后李叨叨,就是朝鲜留学生中的一员。2019年4月至10月,她在平壤度过了人生中最魔幻、也最难忘的半年。



疫情后,朝鲜封关至今。李叨叨因此成为了目前为止中国派出的最后一批赴朝留学生。

起初,她和大家一样,对这个国家的了解全凭“传说”。甚至因为误以为当地人没有卫生巾,打包了足足6个月的量过去。

而当她真正在平壤长久生活后,很多传言得到了印证,也有很多想法彻底地改变了。

以下是她的讲述。

01公费入读朝鲜最高学府韩剧装进袜子过安检

决定去朝鲜留学,完全是一时兴起。

当时我在华中师范大学读韩语,大三那年,突然看到国家留学基金委发起的朝鲜交换项目,出于对这个神秘国度的好奇心,没多想就报了名。

真的被录取后,才觉得一切现实起来,后知后觉地开始担忧:过去了会不会失联?能不能吃好?有没有安全问题?

身边的朋友也经常开玩笑地对我说:“一定要活着回来啊。”在很多人心里,朝鲜无异于龙潭虎穴。



但事实上,赴朝留学这件事,从新中国成立之后就在持续开展着。一本大学的朝鲜语系专业学生,都有机会得到通过国家留学基金委的选拔,公费前往朝鲜,进行为期半年的学习。

跟着官方组织,安全肯定是有保障的,没那么可怕。

我们这期项目共60人,一半去了金日成综合大学,一半去了金亨稷师范大学,这两所都是朝鲜数一数二的名牌大学,也是唯二接受外国留学生的高校。

我就读的是金亨稷师范大学,位于平壤。那年4月,我乘飞机降落在朝鲜唯一的国际机场——平壤顺安机场,脚下是初春荒凉的大地,到处可见红底白字的标语,手里拿着已经没有信号的手机。这才惊觉,自己真的要开启朝鲜留学生涯了。



来之前,学长学姐们就告诉过我们,机场的安检非常严格,尤其是不能带与南韩、美国、日本有关的东西。所以我在装行李时,把印有“韩国”字样的书全都包了起来。

因为怕没有网络的生活太过孤寂,也想好好精进自己的韩语,我在4个U盘里存满了学习资料和几十集韩剧,然后把它们卷进一层层袜子里,再塞到大衣口袋,居然真的蒙混过关,顺利入境。

但其他同学就没那么幸运了。有人电脑里存了一张韩国女团的照片,当场就被要求删除。有人手机里收藏了一份介绍朝鲜的ppt,被检查的军人盘问了好久,担心有负面内容。排在我前面的女生带了一本有关半岛概况的中文书,也被没收了。

其实朝鲜就是这样,有很多听上去吓人的政策,但真正执行起来,又比较灵活弹性。

我常说,朝鲜比你想象中的要好一点,但比你想象中的又要差一点。 



02断网断电 与外界失联没穿裙子被纠察员呵斥

在朝鲜生活,着实让我适应了很久。

每天早上醒来,窗外是广播车的宣传口号。宿舍边的马路上,穿着制服、戴着徽章的人们骑车穿行而过。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孤寂。



最不习惯的,当然是没有网络。

朝鲜人有自己的内网,但不向外国人开放,留学生是无法接入一探究竟的。而如果想在他们的国家连上外网,更是难上加难。所以来朝鲜的第一个月,我处于和外界完全失联的状态。

要是想打国际长途给家人,其实可以办一张电话卡,但不仅价格昂贵,而且需要国内的接听者也去办一张特殊电话卡,非常麻烦。我干脆决定作罢,和妈妈说好了半年不联系。

就这样,我像是回到了“从前车、马、邮件都慢”的时代。学校有任何通知,都是靠敲门,口耳相传。如果想出去玩,也别指望手机导航,只能用脑子把路线都背熟。

有一次,我们几个留学生约好去一家餐厅吃饭,分了两批出发。因为把饭店名字搞错了,又联系不上对方,两边人都只能傻傻地站在店外,一直苦等到晚上10点多。



过了一个多月,有同学实在受不了断网的生活,多方交涉下,最终,学校答应给留学生一间小小的“网房”,里面有路由器和WIFI,每人每月12美金。

第一天通网的时候,所有人都兴奋极了。我们自发地划分了上网时间,每人每天3小时。虽然结束时总是意犹未尽,但能聊天、传照片、下载影视剧,已经非常难得了。

要知道,用WIFI也是有风险的。暑假的时候,金日成综合大学的网房就被来检查的人发现了。他们火速通知了我们,我们赶紧把路由器藏起来,才幸免于难。

有人可能会觉得奇怪,在宿舍楼里设置一个上网点,朝鲜学生会不会来用?其实还真没发生过,这些朝鲜同学的觉悟很高,根本没兴趣接入外网。



此外,时不时的停电也让我怀疑,自己真的生活在21世纪吗?朝鲜的电力系统不稳定,经常毫无预兆地断电,有时几分钟,有时几小时,当地人早就习以为常。

每当平壤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照亮领导人画像的灯光是彻夜长明的。

如果停电只是没网、没空调,倒也不算什么。最惊险的是,有一天晚上我正在乘电梯,突然灯灭了,电梯也卡在两层楼之间。我在里面呼救了半天,朋友听到后,又摸黑找了我好一阵,才确定我的方位,找来工人撬开门,拉着我从电梯里爬出来。



除了生活上的不便,还有很多因观念不同引发的矛盾,是我无法理解的。

比如朝鲜绝大多数女性都穿裙子配丝袜,连爬山都要踩着高跟鞋,因为他们认为这才“像女人样子”。

有一次我穿着裤子走在街上,被纠察员当成了朝鲜人。他把我拦下,呵斥道:“这是在平壤的大街上啊!怎么能不穿裙子呢?”我没忍住反驳了几句,他发现我是外国人,没再说什么,很快放我离开了。



刚来的时候,我喜欢用“魔幻现实”形容朝鲜。待久了,反而不想用这个词了。

这些都是他们的现实,我虽然不认同,但已经凭借外国人的身份获得了很多特权,实在没有资格高高在上地用“魔幻”定义真正生活在这里的人。

03以为是眼线的同宿生却成为我的朋友

在朝鲜,外国人就像被保护在一个玻璃罩内,与真实的世界始终隔着一层。

我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平壤,不能去别的城市。

留学生上课有单独的教室,虽然老师是朝鲜人,但课堂里并没有朝鲜同学。

辅导员也提醒我们,如果和朝鲜人私下交流,必须提前报备。

所以,我在这里为数不多的两位朝鲜朋友,就是同宿舍的小楼和银英。



在朝鲜留学,每个人都会被分配到一位朝鲜“同宿生”,作为朝夕相处的室友。小楼和银英就是这样的角色。

听学长学姐说过,这些人很可能是安插在留学生身边的眼线,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随时汇报。但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相反,我觉得同宿生们都很淳朴、善良,没有半点坏心眼。

银英是女生,化学系四年级,和我住在一起。小楼是男生,也是化学系的,在另一间宿舍。我们三人经常谈天说地,他们帮我改作文,我教他们汉语。

夏天的夜晚,宿舍停电没有空调,我们就吹着电扇,弹起吉他,唱朝鲜歌和中文歌。我还记得他们最喜欢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到现在,我偶尔还会梦到那时的场景。



大多朝鲜人都很欢迎中国文化,尤其了解中国的影视剧。我去的那年,《伪装者》正在朝鲜播出,走进商店和餐厅,经常有当地人问我大结局是什么。我和同学还在平壤电影院看了《流浪地球》。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公的待遇,那就是在我们身上赚外汇了。平壤有很多地方都会对外国人区别标价。有一次我们和朝鲜同宿生去水上乐园玩,他们只需要交折合人民币大概8元的入场费,而我们付了10美金。

回来的路上,同宿生突然局促不安地问我,这种区别对待是不是只在他们国家才有?言语中满是愧疚。我说没关系的,这是国家给你们本国人的福利。



虽然朝鲜人普遍很友好,但我知道我们之间仍有一些话题是很敏感的。比如我一直不敢告诉银英,我之前还在韩国留学了半年。朝鲜人对南韩有很强烈的敌对情绪,我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令我没想到的是,有次聊天我不小心把这段经历说了出来,银英虽然惊讶,但只是礼貌地夸赞:“南北都体验到了,一定很棒吧。”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认真地问道:“那他们过得好吗?”

我点点头,说是的。银英也点点头,没有说话。我接着对她说:“虽然有差别,但你们在生活中所感受到的快乐、痛苦、惊喜和悲伤都是差不多的。”她回答我:“你也是差不多的。”



10月,交换项目如期结束,我也离开了朝鲜。

临别前,我给银英和小楼写下了我的详细住址,明知道他们不能上网,却还是固执地留了我的邮箱,期待有一天他们能写信或是发邮件给我。

回国一个月后,小楼过生日,我给还留在那里的中国同学打视频电话,叫来了小楼,祝他生日快乐。但因为有规定,不允许他们和外国人通话,小楼盯着屏幕,始终没开口说一句话。

那一天我很伤心。我发现在漫长的相处之后,我们仍然被赋予了一个冷冰冰的标签:“外国人”,而不是“朋友”。



后来,我和他们再也没有过联络。疫情也让赴朝留学中断至今。

现在我考上了北大的研究生,做着一份与韩语毫无关系的实习。在朝鲜的一切,好像都成了一场梦。

但每当我翻开照片,还是能清晰地记起大同江的风,以及无数个停电的夜里,那些歌声和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