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零度往上(ID:farmercomcn),作者:焦宏 赵新宁,题图来自:作者提供


这或许只是一个开始。赵安的开始,是花了3年时间身体力行的开始,是严肃认真的,全社会都应该有赵安这样严肃的态度面对中国的重大问题。


今年夏天的毕业季,一篇博士论文致谢《可怜无数山》,让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赵安为更多人关注和认识,连续半个月的时间里被多家媒体采访,让他觉得“爆火”得有些措手不及。


吸引到我们目光的,并不是他的7次考研、3次博士答辩,而是长达十年的时间里,赵安穿梭于最基层的农村和最顶端的科研平台,开展着一个人的乡村试验。


一、“提供另一种视角”


赵安出生在一个小镇,是个地道的小镇青年。12年前,赵安从兰州大学毕业,怀着对北上广大城市的渴望,第一次离开甘肃,南下广州打工,打工之余准备考研却屡试不第。在母亲的召唤下,他考取了老家的基层事业编制。于是赵安阴差阳错地来到甘肃省镇原县一个偏远的贫困村祁村,担任党支部书记、第一书记、村合作社理事长。


当时的他,还是一个24岁的青涩少年,不了解自己,更不了解社会,甚至连村小组和村委会都分不清楚。在村里,乡村干部人手一辆摩托车,翻山越岭驾轻就熟,还得不怕农户家里的狗咬。


赵安因骑摩托技术欠佳,只好买了一辆自行车,每天来回20里山路。山区地广人稀、居住分散,加上当年交通滞后,通讯不畅,公共服务也极为不便。村里没有食堂和商店,早上从镇里出发往往要带够全天的粮食。


有一次,赵安因为走得太远,自行车寄存在山下的农户家,脚力不济,没能在天黑前赶下山。他一路靠捡山上的酸枣充饥,按照山羊的粪便和足迹来辨明路径,最终才摸下山来。


开展基层工作,真正的困难远不止眼前的出行、食宿,还有更加棘手的问题。作为甘肃省选派的第一批“第一书记”,如何才能当好第一书记,有没有一些可供参考的先验模式呢?在当年的大学课堂上,还很少开设诸如基层干部、村庄治理之类的课程,上任之前,赵安基本没有在书本上学到过相关的职业知识。


但在实践中,赵安逐渐有了自己的理解:向上要对接扶贫、交通、能源、教育等各个职能部门,与村庄建设和发展有关的所有政策,都要从他那里经过,向下则要时刻面对父老乡亲们形形色色、众口难调的问题,这就是他的工作日常。


另外,他任职的村班子成员不足20人,其中一名小组长读过高中,两名小组长当过兵,算是团队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三个人。团队实力不算强大,甚至偏弱。


“他们也给我提供了另一种视角,就是用完全纯粹的农村人的思维方式,积淀最深厚的本土文化和地方支持,我一方面要跟着他们学习来修正自己,一方面也要努力地推动去做一些事情。”


如何将自己在书本上学到的西方经济和政治哲学,结合本土的地方知识,去高效地开展工作,并蹚出一条路来供后来者参考?赵安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个问题。于是,通过参与一个村庄的权力运行、资源分配、生产生活,以一种独特的“由内而外”的出场方式,一场轰轰烈烈的祁村试验就此展开了。


二、千金拨不动四两


农村工作的内容非常多,不同工作往往需要采取不同的机制。


赵安到祁村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试验形成公共决策机制,也就是建机制,形成村规民约,让祁村树立一种新的形象。这要求各个村小组将村务财务等信息公开公示,进而形成村民小组大会,这是村级的最高权力机构,村“两委”作为闭会期间的代议机构。随后,赵安带头在村头刷了一个公示栏。


公示栏虽然建起来了,但是村里所有信息公开透明,还面临着一定的阻力。要免掉几个村组长,但是又没有相关法律依据。下一步,赵安决定定期走选举流程,通过选举流程推选出小组长,这样来推动公共决策的开展。


▲祁川村村民大会。<br>
▲祁川村村民大会。


然而,这件事又遇到了另一个阻力:不是什么信息都能公示。比如低保,没拿到低保的群众要求公开,而拿到低保的就不愿意,很容易造成干群矛盾。形成公共决策所面临的纷争、负面效应以及对工作带来的巨大成本,丝毫不亚于原来的工作模式。第一场试验并没有取得理想效果。


2013年元旦,赵安召开村“两委”班子会议,讨论产生了10项拟实施的项目,包括4项基础设施建设:道路建设、水利建设、农电网改造、小康农宅建设,同时对村特色产业的培育方向也做了附带调查,包括养羊产业、养猪养鸡养牛等其他养殖产业、苹果栽植产业、设施瓜菜、苗木产业及其他项目。这是一场深入而广泛的摸底调研。


赵安开展起工作,希望保持自己的节奏。相对其他大范围取样、快速得出研究结果的调研,他始终遵循小范围蹲点、慢工出细活儿的原则。“只要我把它做好,我相信是有价值的,希望有人看到我这么做是值得效仿的。”


在他看来,短、平、快的工作机制是不可取的,看得见、摸得着、更快上手,这样的评价也过于简单粗暴。细水长流才是长远发展需要的方式,比如,农村公共服务就要建立一种长效机制,因为它提供的是需要长期维护才能持续发挥作用、服务百姓的一种公共品。


要致富先修路。围绕祁村修路这件事,赵安讲述了其中的心酸和不易。为了筹集修路资金,他向村民和乡贤募集,还坐火车到西宁、兰州等地,寻找祁村在外创业的能人,一共找了十多个人,五百、一千地凑,再加上几百号村民的捐款。这样,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最后凑了5万块钱。


然而,5万块钱想修一条路是不可能的。乡书记看到他们努力干工作的热情和魄力,就在乡村两级大会上表示乡上拿一部分公共财政来补贴,对冲5万,一共10万,构成祁村修路的资金池。当然,这10万也还是远远不够,只能够支付机械推开路面、刮平水沟等费用。但是路一定要修,怎么办?


这条路涉及好几个自然村,赵安召集村民小组的力量,号召群众参与。在资金短缺、人手不足的条件下,在当地群众的绵绵用力和支持下,赵安和乡干部、几个村民小组长,硬是扛着铁锹和锄头把这条路的土坯子打出来了。这也成为他上任的第一个政绩。


然而赵安离开祁村之后,那条路的状况并不乐观。一直有村组长告诉他,必须得投入钱再修,不修就出问题了,但是投入的钱又很有限。“我只能说这个机制我并没有建立起来。”赵安遗憾地承认,这个看似“显著”的公共服务品,也未能持续发挥作用。


出行的路毕竟是修了,即便效果不太理想,下一步,要为祁村谋取发展资金。农村金融向来是农村经济发展中的重头戏,赵安又把目光放在了金融实践上。


2012年年底,赵安开始筹备祁村合作金融计划,次年3月,县财政拨款15万元作为祁村扶贫互助协会的启动资金,由赵安兼任协会第一任理事长。协会在一周内发展会员35人,缴纳互助金3500元,并召开第一次祁村扶贫互助资金协会会员大会。之后,在资金扩大阶段,国家扶贫贷款的大量注入,改变了村级互助资金的产权结构。


在协会运营的两年多时间里,先后组织过四次清息与一次偿还本金的工作,赵安详细记录了该时间段内的人员与资金变动情况,进行详细分析之后发现,会员人数与会费同比例锐减,高“存贷比”违背金融原则,逾期率无节制地迅速攀升。这场壮怀激烈的金融实践,最终以失败收场。


面对现实的阻力和一次次的无奈,赵安还是要寻找突破,“我没有出路,不干不行,必须得往下走。”


祁村是城郊村,虽然没有太多旅游资源可以挖掘,但依然是城市的菜篮子、米袋子、水罐子,所以生态环境的保护向来是老大难。每年因环境整治、垃圾清理、村容整洁等基础工作都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问题是效果不佳。


在乡村治理这方面,赵安尝试制定了一系列制度调动村民参与的积极性,以减少财政支出、节省公共费用。


比如各村民小组编排卫生值周顺序,轮流打扫;比如优先享受“低保”等各种补贴的群众,率先承担打扫卫生的义务;比如居民点农户对自家门前的卫生各自包片负责等制度。然而,这些举措基本都无济于事,无人理会。


赵安很无奈。“我想引导着大家看问题不要太浅,不要太简单粗暴。我们要看到背后的机制,所以我要进行机制探索。”面对追问,他有些激动,“我想做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情,希望大家知道它的存在,不是单纯评价我的政绩,而是认识到这种机制的重要性。”


三、这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在祁村开展的一场又一场实践并不是空穴来风,这背后浓缩了赵安默默进行的大量案头工作。


他白天在村里开展群众工作,晚上回去查阅各种文献资料。费孝通的《江村经济》、曹锦清的《黄河边的中国》和温铁军的《三农问题与世纪反思》是他的床头书,一遍一遍地反复阅读和标注,研究其中的微观社会学研究方法和写作风格,写了很多读后感。


当然,他还有自己的私心和不服:“费老在那儿待了三个30天都能写这么一篇日记,而且成为经典。我们处在新时代,作为费老精神的延续,在一个村里工作3年,难道就不应探索出更有价值的东西吗?”他说,“我想写本更好的。”


就这样,《祁村奋斗——一个村支书的中国梦》诞生了。这本书凝结了他在祁村三年的试验和奋斗。微观视野与宏大叙述、基层探索与顶层设计、天下良吏与土豪村霸、理性实践与道德判断,在书里一一展开。着力于祁村的经济和法治两大板块,他提出了自己的感受和思考。


三农专家李昌平在书的序言中写到,赵安之(赵安笔名)“千金拨不动四两”的无奈是刻骨铭心的,他的思考也是深刻的,但未必全部正确。这或许只是一个开始。赵安之的开始,是花了3年时间身体力行的开始,是严肃认真的,全社会都应该有赵安之这样严肃的态度面对中国的重大问题。


在一心扎根基层的同时,赵安并没有放弃他的科研进程。工作半年后,因为在实践中加深了对经济学的认识,他参加了人生中的第4次考研,也考出了好成绩。


但是,当时赵安所在的祁村因为被列为市委精准扶贫的联系单位,是全镇原县215个村里的“独苗”,赵安作为村书记,工作正干得兴致勃勃,经过权衡之后,他选择留下来了,继续挑起村里的担子。第5次,赵安又报名了考研,最终因为工作太忙,连考场都没去。


问他是否后悔,他很坦诚地说,当时是有遗憾的,但是现在回头看,则完全不必。“不能说农村更需要我,反倒是当年的我,更需要在农村和实践中得到充分的锻炼,而恰恰是这段意义非凡的经历,深刻影响了我今天的研究视角和方法。”


回忆起祁村3年的奋斗,赵安掩藏不住心中的那份沉甸甸的收获。“祁村工作3年的含金量,绝不低于我后来拿到的任何一个学位。这不是教科书里能教会的。”他说,“基层群众里有很多聪明和智慧的人,虽然他们有的没读过书,甚至不识字,但是他们教会我各种各样的道理。”


从2012年到现在,十年时间里,赵安始终围绕农业、农村问题展开实践和研究,是精准扶贫、乡村振兴的亲历者、观察者、记录者。在这个过程中,他将自己所掌握的科学研究方法,实践与理论相互促进,“打通”了理论与实践之间的鸿沟,“打通”了自己。


▲召开村民小组会议。<br>
▲召开村民小组会议。


接下来,赵安还要完成一本《祁村十年》的撰写。如果说《祁村奋斗》是三农基层的实践总结,那么《祁村十年》将是三农基层实践与理论结合的升华。眼下,赵安已经完成了在镇原县的调研,接下来要赶往各个村继续开展调研,为《祁村十年》的写作准备充实的材料。


四、“西天取经不容易,容易干不成大业绩”


从18岁离开故土,到现在整整过去17年了,其中的曲折废弛难以尽述。对老家半山上的那穴魂牵梦绕的窑洞,对曾经奋斗过的农村,赵安总是有一种留恋。“那是我生命的起点,也是我精神力量的源泉,我不断地回顾这些,从中汲取前进的动力。”


长期在外,赵安的家人非但没有任何的怨言,反倒给了他很大的支持。赵安的女儿今年2岁了,对爸爸经常外出早已习惯,赵安虽然口头上没有表达对亲情的愧疚,却将这种感情深深藏在内心。他从诗经里选取“我行其野,芃芃其麦”,直译为“我行走在田野上,看到万物(庄稼)蓬勃生长的样子”,给女儿取名“芃芃”。他解释到,“这其中悠远的韵味,代表了我一种朴素的生态伦理学价值观。”


芃芃说:爸爸给我唱白龙马呢,唱到“西天取经不容易,容易干不成大业绩”,突然哭了。


也许,在旁人看来,赵安作为一个县城的公务员,人在镇上,家在县城,有住处有老婆孩子,可以说是衣食无忧,十分安逸,完全可以躺平。但他却没有选择这份安逸,而是选择了秉烛达旦,“我想寻找突破,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我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到农村去,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我们是生态系统当中的一员,应该回嵌到自然生态当中去,这是我们基因当中的东西。”回到农村,带着孩子,栽花种豆,喂鸡喂鸭,这是他理想中的田园生活。“当然,我不可能完全脱离大城市,脱离了没有办法开展工作,我希望在城市工作,在城郊生活。”


或许像赵安这样从农村走出来的人,对三农有着更深刻的体会和认识,在服务三农的时候也更有优势,更加饱含深情。


但赵安对此并不完全认同,“我的优势不能说是农民的身份,而是农村实践的工作经历。生于农村和在农村工作这两者相比,农村工作对我后来学术工作的启发更大。”他说,“因为解决农业农村涉及的经济、社会等一系列公共问题,要回应现实关切,对实践性的要求很强,不是在办公室假想出来的。”


同时,他也提出了问题,现在顶级的农业农村研究机构中,农村出身的学生比例一直在降低,许多从小在城市里成长的学弟学妹,对农村缺乏感知,在做研究时很难聚焦有时代价值的问题。


作为一个过来人,他想给刚毕业的大学生,或者是选调的干部,提出一点建议。


“我们到基层后需要学习怎样看待问题。不要在没去基层之前就带着偏见,或者刚去就带着偏见,去了之后找资料验证自己的偏见肆意推演。我们需要做的就是通过扎扎实实的调研去发现,发现什么就是什么。不要抱有太高的期待,安下心来做一段时间,不一定会有预期结果,但是别着急,终究会有所发现。”


近年来,赵安看到县城新引进的一批年轻人,扎到村里做第一书记的,但是工作了一年都不到,看到各种遴选的机会就想离开。对此,他也想说:“离开的方式有很多,千万别急,扎根基层这样的经历,此生只有一次,错过了再也不会有。”


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2022届毕业典礼上,赵安作为研究生代表发言。很多人都在关心赵安是否找到了工作,去哪里工作。他告诉记者,他将回到家乡的高校工作。


“我随后的工作还是以职业学者的身份开展,但绝不会放弃对基层实践、对产业发展的关注与参与,力争在有限的生命中,做一些有益于时代的事情。”


目前,他正在着手推进合作社的方案。根据家乡镇原县的优势,建立一个草地农业生态农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农民专业合作社“矩阵”。这个合作社试验的目的是探索“微观乡村振兴”的路径,讲好“未来农业、未来乡村、未来食品”的中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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