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作者:大西瓜,头图来自:NOWNESS现在
上海大范围解除封控后的一天,波妞决定出门stooping。你可以把stooping理解为寻找被丢弃在路边、有二次利用价值的物品,通常是一些废弃家具。在纽约、上海等城市,“捡垃圾”正让越来越多年轻人着迷。而城市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家具,也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疫情之下年轻人的生活状态。
午夜寻宝游戏
梧桐树下会长出床垫、柜子、桌椅板凳,偶尔公交站台边还会有一台张大嘴巴的冰柜。它们通常在晚上9点钟之后出现,波妞是专门“捕捉”它们的人。她从襄阳北路出发,方向随机,可以往华亭路和延庆路的交叉口走,可以去长乐路看看,要是想多逛一会儿,那就先去乌鲁木齐中路,再到武康路,活动范围基本是曾经的法租界,现在的梧桐区。
外出stooping的时候,波妞包里装着塑料手套,一边看老建筑,一边“捡垃圾”。她的小红书账号@Mikiko在上海 目前有2万粉丝,汇集了她和不同投稿人的stooping线报:南京西路茂名北路丝芙兰对面有一个可爱的猫爬架;新华路番禺路公交站旁有两个表面有点脏的单人沙发;长乐路上有一把红色皮椅,手掌形的,还能旋转;三泉路上有些百年老家具,是长辈结婚时打的,传了三代,在搬离上海前,老人家想找到能善待它们的人。
Stooping直译成中文是“弯腰”,波妞的说法是“捡宝”。更直白点说,就是在街边“捡垃圾”、“收破烂”。这些“垃圾”通常是旧家具,被stooper,也就是波妞口中的“捡友”发现之后,它们的命运也暂时脱离了填埋场,转而被新的主人循环使用。在stooping圈子里,目前最有影响力的账号是@stoopingnyc。这个账号从2019年开始发布纽约街头的stooping信息,疫情爆发后进一步受到关注,如今在instagram上有近40万粉丝。
这或许是专属于摩登都市的寻宝游戏,stooping对应着大规模的流动人口,高昂的生活成本以及活跃的城市文化。@stoopingnyc 的账号管理者曾提到,“人们常要搬家,但很难找到格局相同的房子。另外,纽约有各种各样充满创造力的人,这都为stooping提供了绝佳的条件。”而生活在北京的小南看到波妞发布的内容也不免感慨,“北京真的土,街上都没这么好看的家具。”
波妞在英国读书期间就会购买二手物品,她从毕业生宿舍里捡的网球拍一直用到现在。“我觉得有些钱没必要花出去。”Stooping当然有资源循环利用的理念在,但最大的吸引力还在于省钱。购置家具的费用算不上不便宜,“疫情之后,大家都穷了。”
跟着波妞的脚步,你能看到打着照明灯维修道路的市政工人,用小推车卖水果、鲜花或者袜子的小贩,分拣蔬菜包的中年人,带着小狗摆摊卖鸡尾酒的年轻人。波妞看到一个车筐,用不上;还有一个路障,上面写着“周鱼鲜是男的”。名叫周鱼鲜的年轻人在上海内环放了800个路障,以这种“征婚”形式来调侃传统的相亲观念。波妞收到过“捡友”投稿,有位花艺师把路障带回家当帽子架。
骑上电瓶车,波妞在带着热气的晚风中继续打量路边。树下有一块泡沫板,正好带着去找朋友一起摆摊。不过,对比纽约的账号,波妞承认,“上海输了。”她在上海所见最离奇的街边物件是马桶和浴缸,而纽约的街头不仅有各种家具及家用电器,还有摩托艇,情趣用品,以及堆积成山的圣经。
去梧桐树下
过去两个月间,新晋stooper黛西对“捡破烂”愈发着迷,每周都想出去转转。把stooping译作“捡破烂”算是黛西对三毛的致敬。
在《拾荒梦》中,三毛回忆,她小时候的梦想是做一个拾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同时又可以大街小巷的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这个梦想被老师喝止,她把理想职业改为“街头小贩”,老师依然不满。后来,她胡乱地写自己将来要做拯救天下万民的医生,老师这才夸赞起她。
受三毛影响,黛西觉得,“捡破烂”是天性使然,认为“捡破烂”丢脸恰恰说明天性被驯化了。黛西出门散步时带着蛇皮袋、绳子和米尺,遇到被丢在路边的家具,上去观察外表,测量大小,然后投稿或者自用。“有些家具只不过稍微有点脏或者老旧,处理一下就会很好。”随手一拍就有可能延长家具的寿命,帮助有需要的人,黛西喜欢这种感觉。
人类学者张劼颖在《垃圾之战》提到,在18、19世纪,对于旧物的循环利用是人们的必备生存技能;19、20世纪之交消费文化兴起,人们开始信奉“新的就是更好的”,并逐渐形成丢弃、更新而不是维修、再用的“垃圾文化”。
冰川融化、海洋污染、垃圾围城,黛西感到焦虑。她不算环保主义者,“很难不叫外卖或者不在盒马买东西。”践行“零垃圾”或者“不消费”并不轻松,面对无力改变的宏大命题,stooping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
和波妞一样,黛西的stooping活动范围也在梧桐区内。甚至可以说,stooping是上海内环的限定游戏。以中高档建筑为主,住宅密度相对低,黛西觉得这也是梧桐区“比较能捡到东西”的原因。出了内环,成片开发的住宅区就让人失去“逛”和“捡”的余地。
Stooping的空间与城市不同区域的发展状态有着微妙的关联。《上海女子图鉴》中有句颇受争议的经典台词,“只有头顶有梧桐树的地方才是上海。”汇集了各种老洋房与网红店的“梧桐区”是上海精致生活方式的代表,而纽约时报的报道中也提到,不同社区之间存在差异,想捡到好家具,最好是去和高档建筑的门卫打听那里倒垃圾的时间。
有趣的是,波妞发现大多数人会把家具搬到树下,“好像有种道德感在里面,既要偷偷丢垃圾,又想丢到尽量不碍事的地方。”像是这个城市别扭的体面感,沙发倚着梧桐树,安静地对着马路。要是波妞看到了,就会给沙发贴上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
不合群的“大件垃圾”
身为“垃圾”也要合群,进入对应的垃圾桶。上海是国内第一个实施强制垃圾分类政策的城市,根据2019年颁布的《上海市生活垃圾管理条例》,废旧家具等“大件垃圾”需要预约专门人员进行回收或者投放到指定场所。
刚搬来上海时,波妞发现房东留下的柜子已经发霉生虫。房东是位老奶奶,屋子里的许多家具都是她父母在世时用过的,她本想一直留着。看到柜子里的虫卵,她也理解波妞。弄堂里的阿姨说,可以趁晚上偷偷扔出去。不过这有违法的风险,根据《上海市市容环境卫生管理条例》是要被罚款的。
另一位阿姨不同意,说要打市民热线举报波妞。波妞花250元请师傅上门处理,师傅把柜子砸烂带走了。当“家具”变成“大件垃圾”,不合群的“大件垃圾”无法满足可回收物、有害垃圾、湿垃圾或者干垃圾的城市垃圾分类标准,也没有对应的垃圾桶来容纳,被清运后所要面对的是被拆解,粉碎,焚烧或者填埋。Stooper想给它们找到归属。
黛西热衷于投稿,挺重要的原因是“心疼东西”。好好的家具,只是旧了、脏了就要被淘汰,黛西不忍心。但有太多人正从一个房子里搬到另一个房子里,新的房子或许有了全新的格局、风格、使用面积,甚至坐标远离上海。
张劼颖在书中提到,“垃圾”是一个开放的概念,“物的价值对于不同的主体来说是不同的。什么是废弃物,不仅仅因社会阶层而异,还因人而异,从生态的角度来看,甚至因物种而异。”对垃圾的界定同样构成对自我的界定,“垃圾是一个划定边界的符号,它界定了什么属于我,什么是我的一部分,什么必须离开我。”
@stoopingnyc 的主页写着“一个人的垃圾是另一个人的珍宝。”波妞也说,“很多垃圾都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她觉得stooping的关键在于看到物品的价值,但有些人只想捡“好东西”。波妞做过一次stooping快闪,很多勺子都被带走了,唯独一只有些污渍的被剩下。她有点难过,“好像捡东西的人和扔东西的人没有太大差别。”她把勺子带回家洗干净,现在还在用着。
波妞还捡到过一台车座开裂、轮胎干瘪,坏得几乎只剩车架子的摩托车。路上的爷叔告诉她,这车哪怕修好了也不能上路,外地人没办法在上海市区内上牌照。但波妞还是把车推了回去。它被送进一家编织店,如今身上贴满可爱的贴纸。
根据波妞发布的“stooping线报”, 黛西从街上捡到了一张老式沙发,有2米长,近1米宽。她花150块钱找来货拉拉师傅,辛辛苦苦抬上楼,沙发卡在门框里,差点塞不进来。
为了腾出空间,黛安转卖了自己的床和床垫,在地上铺垫子睡觉。“这样房间格局会舒服一点。”来上海7年间,黛西搬过4次家,想添置家具时总要先考虑将来搬家了还放不方便带走。有一张书桌她每次搬家时都会带上,实木的,桌面不大,刚好够一个人用,最早是她在闲鱼上淘到的,花了600元。“很重,但也会一直搬着。别的家具就没搬了。”
黛西还通过stooping线报获得过一棵和她差不多高的橄榄树。巧的是,橄榄树也是有关三毛的重要意象。《拾荒梦》结尾,三毛从垃圾箱里抱出三大棵漂亮的绿植,除了“不劳而获”的欢喜,拾荒的趣味更在于永不终止的未知。
三毛想象着,等她老了,要把“捡破烂”的经历写成书,丢进垃圾场,留给另一位有拾荒梦的人继承下去。“垃圾们知道了,不知会有多么欢喜呢。”
与城市建立连接
下楼步行3分钟就能到咖啡馆,但在7月底发现店里正在被拆除前,观观从没留意过这位邻居。去年12月,观观从北京搬来上海,想“体验上海的文化软实力”,奔着展览和文化活动过来,没多久就被漫长的封控困在家里。
店主要离开上海,房东请来工人清空屋子。大叔正拎着锤子往镜子上砸。观观问,这些东西都不要了吗?大叔确认后,观观在stooping群里发了消息,下午,店里来了30多个群友,即将消失的咖啡馆最后一次热闹起来。
北京路边也会出现桌椅,但在观观的印象中没什么年轻人会去捡。倒是有些阿姨会传递消息,让闲置家具在小区里流动起来。波妞觉得真正的stooping高手是在小区里拥有熟人网络的阿姨们。某种程度上,Stooping是外来年轻人了解所在城市、与他人及物品建立连接的方式。这也是波妞运营stooping账号的动力,“疫情之后,很多年轻人对上海的感情变得复杂。我希望让大家更喜欢上海一点。”
波妞在上海的家门口给自己搭了个小花园。桌椅都是stooping来的,买遮阳天幕花了160块钱,买堆肥桶要25元。还有15块钱是付给黄鱼车师傅的,她在垃圾站边上看到了一个床板,目测是一米八乘两米的尺寸。波妞想拍照发到网上,又担心没人会要。“但床板也不一定是床板呀!”她意识到自己捡到宝了,“我的小花园刚好缺个地垫!”
床板太重,一个爷叔骑着自行车路过,特地掉头回来看她。小姑娘你要干嘛?他问。爷叔骑的是ofo小黄车,估计也是捡的,把原本的锁给换成了自己的锁。早在2019年ofo倒闭之前,共享单车就在城市中堆积成灾。再三确认波妞要捡床板回去后,爷叔主动提出要帮忙。他给出的方案是:把床板放在单车一侧的脚踏板上,他推着车走。
爷叔说,我不收你钱。波妞想,我怕伤着你我付不起医药费。她叫下一辆黄鱼车,车主刚被交警罚了30块钱,开口要价40元。爷叔一边帮波妞砍价,一边自荐,我不收你钱,我给你送回去,波妞上车,爷叔还冲着车主喊,别坐地涨价欺负小姑娘!
这就是波妞觉得上海可爱的地方。来上海的第一年,她还会为别人评价她的工作“没有成长空间”而焦虑。家里人也不停催她相亲、考公务员。两年过去,波妞越来越坚定,她很喜欢自己的状态。父母对女儿在上海“捡垃圾”不置可否,妈妈关注了她的账号,态度却有点矛盾。她告诉波妞,可以捡垃圾,但是别发到朋友圈里,否则可能嫁不出去。
老家温州街上很难捡到东西。回到温州,波妞只在小区里看到过装修垃圾。人们不必频繁搬家,对待家具更加仔细,被换下来的物件还可以送给亲戚朋友或者拉去乡下的房子里。有一回波妞在垃圾桶旁边捡到一个隔板,拿回家去,却发现家里什么都有,捡来的东西派不上用场。离开几天,她就想念起上海。
梧桐树下也有糟心事。小花园搭起来,阿姨爷叔有过不满。后来波妞在小花园边立了个牌子,“阿姨爷叔请上坐”,遇见了就热情邀请他们来玩,大家就没再说什么了。今年七夕,波妞是在小花园里和邻居们一起过的。
波妞会在清晨或者夜晚独自在街上闲逛,这是她消化情绪的方式。午夜,在垃圾站边看到一个行李箱,她想象自己某天去摆摊,拉开箱子,里面是花花绿绿的饰品。来倒垃圾的阿姨和波妞聊了起来,阿姨捡了个柜子,波妞拖着行李箱,旁边是一群喝酒的年轻人,她们享受着同一个夜晚。
有位投稿人私信告诉波妞,她捡了一个马桶,暂时放在公司里。莫名其妙地,这个马桶就被种上绿植,变成了花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作者:大西瓜,图片由受访者提供